第一章
其人其著
亞里士多德(Aristotle ) 逝於公元前322年秋,終年62歲,正是他事業的巔峰時期:作為一位學者,他的科學探索廣泛、哲學思索深邃;作為一名教師,他令希臘最聰明的年輕人為之着迷,並激勵着他們;作為一位公眾人物,他在動盪的年代過着動盪的生活。他像一位智慧巨人,高居於其他古人之上:他之前的人,無人堪比其學識貢獻;而後來者,無人敢比其成就。關於亞里士多德的性格和個性,人們知之甚少。他出身富貴人家,據說是個花花公子,手上戴着多枚戒指,留着時髦的短髮。他消化系統不好,據說身材細長,像個紡錘。他是個優秀的演說家,演講的時候觀點明晰,談話時的論述令人信服。同時,他還有一種諷刺才智。他樹敵很多,他們指責他傲慢。但保存下來的亞里士多德遺囑卻表明,他是個有雅量的人。他的哲學著作是客觀的、不帶個人好惡的,但卻表明他對友誼和自足的珍視,表明他在意識到自己在光榮傳統中的地位時,對自己的成就又有一份恰當的自豪。也許他更多的是令人尊敬,而不是令人親近。
對一個傳記作家來說,這樣的資料顯得有些單薄;我們也不希望能像了解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和羅素(Bertrand Russel ) 那樣多地了解亞里士多德,畢竟他生活的時代太久遠了,歲月的深淵已吞噬了他生活的細節。然而,有一件事可以確信無疑:亞里士多德的一生都被一種灼熱的渴望,即對知識的渴望驅動着。他的整個生涯和每一個已為人知的活動都證明了一個事實:他先於其他人關注如何促進對真理的探索,如何提高人類知識的總和。儘管他以一種非凡的投入來追求自己的目標,可他並不認為自己擁有非凡的求知慾;因為他曾斷言「所有人都有渴望認識(世界)的天性」,還聲稱:最恰當地說來,我們中的每個人都是以思想來區分的,因此生命——一種完全人類的生命——就是「思想活動」。在其早期的著作《哲學訓詞》* 中,亞里士多德宣稱「智慧的獲得是令人愉悅的;所有的人在哲學中都會感到安適,也希望把其他事放在一邊,花些時間在哲學上」。「哲學」一詞從詞源學上講,指的是對智慧的熱愛。在亞里士多德的書中,哲學家不是一個隱居的大學老師,從事着遙遠而抽象的思考;而是尋求「人類的和神聖的一切事物的知識」的人。在他後期的著作《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亞里士多德論述道:「幸福」——人們認識自己且感覺最旺盛活躍的一種思想狀態——存在於一種充滿智力活動的生命中。這種生命是不是過於神聖、人類無法企及?不是的,因為「我們不能聽命於那些因為我們是人而督促我們思考人類思想,因為我們是凡人而督促我們思考凡人思想的人。相反,我們應盡可能地使自己不朽,盡可能地按我們身上最精細的元素生活——雖然這類元素在體積上很小,但在能量和價值上卻比其他任何元素都更偉大」。
一個人的正確目標是仿效眾神,使自己不朽;因為這樣做就會變成最完全意義上的人,實現最完整的自我。這種自我實現需要他具有求知慾,而這種求知慾是一個人自然而然要具備的。亞里士多德的「幸福」秘訣也許被認為是苛刻的、適用範圍狹窄的,而且,他把自己那種熱切的求知慾歸結於人類的共性,顯然過於樂觀。但他的秘訣出自於內心:他勸告我們像他自己那樣度過我們的一生。
古代的一位亞里士多德傳記作者寫道:「他寫了大量的書,由於他在每個領域都很優秀,我覺得有必要列舉一下。」列舉單上約有一百五十項,若按照現代的出版方式出版,也許足足有五十卷。這個列舉單沒有把亞里士多德的作品全部包括在內——實際上,單子上連他現在最有名的兩部書《形而上學》和《尼各馬可倫理學》都沒有提到。列舉單上的作品數量龐大,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作品涉及的領域和種類,而不是其數量。他列舉的標題目錄包括:《論正義》、《論詩人》、《論財富》、《論靈魂》、《論快樂》、《論學科》、《論種和屬》、《演繹法》、《定義法》、《政治理論講稿》( 計八本)、《修辭藝術》、《論畢達哥拉斯學派》、《論動物》(計九本) 、《解剖學》( 計七本)、《論植物》、《論運動》、《論天文學》、《荷馬問題》(計六本)、《論磁鐵》、《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勝利者》、《格言錄》、《論尼羅河》。作品中有探討邏輯的,有談論語言的,有闡釋藝術的,有剖析倫理學、政治和法律的,有討論法制史和知識史的,有談論心理學和生理學的,有談論包括動物學、生物學、植物學在內的自然史的,有談論化學、天文學、力學和數學的,有探討科學哲學的,有探討運動、空間和時間之本質的,有探討形而上學和知識理論的。隨便選擇一個研究領域,亞里士多德都曾辛勤耕耘過;隨便說出一個人類努力探索的方面,亞里士多德都曾經論述過。
這些作品中,不足五分之一保存了下來。但倖存下來的這一小部分包含了他研究的大部分內容。儘管他生平的大部分作品遺失了,我們仍能獲得他思想活動的全貌。
現存著述中的大部分當初也許並不打算供人閱讀;因為當代所保存的這些專題論述似乎是由亞里士多德的講稿組成的。這些講稿是供自己使用而不是用於公開傳播。毫無疑問,講稿在數年的時間中經過了不斷的修改。而且,儘管一些專題論述的結構由亞里士多德自己確定,其他的論述卻很明顯地是由後來的編輯們拼湊起來的——其中《尼各馬可倫理學》就不是一個統一的著作,《形而上學》很明顯地是由一組論文組成,而不是一篇連貫的專題論文。有鑑於此,當我們看到亞里士多德作品的風格經常不相統一時,就不足為奇了。柏拉圖(Plato ) 的對話是精雕細刻的人工作品,語言技巧映襯着思想的微妙。而亞里士多德的大部分作品都語言簡練,論點簡明。其中可以見到突然的過渡、生硬的重複和晦澀的隱喻。好幾段連貫的闡述與斷斷續續的略記夾雜在一起。語言簡樸而有力。如果說論述語言看起來未加潤色,部分原因乃在於亞里士多德覺得沒有必要祛除這種粗糙。但這只是就部分作品而言,因為在揣摩過科學作品的恰當寫作風格之後,亞里士多德喜歡簡約。「在每一種教導形式中,都要略微關注語言;因為在說清事物方面我們是這樣說還是那樣說的,這是有區別的。但這種區別也不是特別大:所有這些事物都是要展示給聽眾的——這也是為何沒有人用這種方法教授幾何的原因。」亞里士多德能寫出很精美的文章,文筆受到古代讀過他未保存下來的著作的評論家垂青——現存的一些作品寫得鏗鏘有力,甚至華麗而富有神韻。但華麗辭藻是無用的,精美的語言結不出科學的果實來。
如果讀者打開亞里士多德的書就想找到對某個哲學主題的系統論述,或想發現一本有條理的科學教科書,難免會很快打住:亞里士多德的專題論述可不是那樣的。不過,閱讀這些論述也不是枯燥的長途跋涉。亞里士多德有一種活力,這種活力越吸引人就越容易被了解;這些論述毫無柏拉圖對話中的掩飾筆法,以一種直接而刻板的方式(或者至少顯得是這樣)揭示作者的思想。不難想像的是,你能在不經意中聽到亞里士多德的自言自語。
最重要的是,亞里士多德的作品是很難閱讀的。一個好的閱讀方法是:拿起一本專題論文時把它看做一組講稿,設想自己要用它們講課。你必須擴展和闡述其中的論點,必須使過渡顯得清晰;你可能會決定把一些段落轉換成腳注或留做下次講課用。如果你有演講才能,會發現幽默自在其中。得承認的是,亞里士多德的作品不僅難讀,還令人困惑。他在這裏是甚麼意思呢?這個結論究竟是如何由那些前提推導來的?為何這裏會突然出現令人費解的術語?一個古代的批評家曾聲稱「他用晦澀的語言來迂迴繞過難以闡述的主題,以此避免別人的反駁——就像章魚噴射黑墨一樣,使自己難以被捕獲」。每個讀者有時都會把亞里士多德看做章魚。但令人懊惱的時刻沒有歡欣的時刻多。亞里士多德的論述給讀者提出一個特殊的挑戰;一旦你接受挑戰,就不會再讀其他形式的論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