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活與神話
弗蘭茨.卡夫卡(Franz Kafka )生平的基本情況比較
平常,甚至毫無特色。他1883年7月3日出生於布拉格,
其時他的父親赫爾曼.卡夫卡(Hermann Kafka )、母親
尤莉.卡夫卡( Julie Kafka )在布拉格開了爿小店,賣些
新奇物品、傘之類的東西。卡夫卡兄妹六個,他排行老
大,兩個弟弟不幸幼年早夭,不過三個妹妹壽命都比他
長。讀大學時他修讀法律,畢業後經過一年實習正式開
始工作。他先就職於一家總部位於特里雅斯特的保險公
司名下的地方分公司,一年後進入國立的工人事故保險
事務所,工作職責包括處理工傷索賠事宜,還有察訪工
廠,進行設備和安全措施檢查,以預防工傷事故的發
生。空餘時間裏,他就寫些散文隨筆和故事在雜誌上發
表;以1912年的《沉思錄》為開端,這些隨筆和短篇小
說還以小書的形式出版。
1912年8月,卡夫卡與從柏林來訪的菲莉絲.鮑威
爾(Felice Bauer )相識。菲莉絲比他小四歲,在柏林一
家生產辦公設備的公司工作。他們的關係,包括兩次
婚約,在很大程度上靠書信來維持( 他們總共只見過
十七次面,最長的一次是在1916年7月,兩人在一家旅
館待了十天)。最終,這段關係結束了。當時,卡夫
卡在1917年8月體內大出血,後來查出是結核病所致;
他只好到農村休養,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後來
的日子裏,短期工作和療養院休養先後交替,就這樣
一直到他1922年提前退休。1919年,他和二十八歲的
女職員沃律切克( Julie Wohryzek ) 有過短暫的婚約。但
後來,卡夫卡又遇到已婚的密倫娜.波拉克(Milena
Polak ) ( 娘家姓耶申斯卡),於是他和沃律切克的關係
破裂了。波拉克是個活躍的記者,她的丈夫曾將卡夫
卡的部分作品翻譯成捷克語,丈夫是個粗心人,因此
和他在一起生活得不甚如意。由於密倫娜住在維也
納,卡夫卡和她見面的次數很少,兩人的關係在1921
年初結束。兩年後,卡夫卡最終離開了布拉格,和笛
亞芒(Dora Diamant )——一個從極度正統的波蘭猶太家
庭逃離出來的年輕女人——定居柏林。然而,卡夫卡
的健康狀況急劇惡化,他輾轉於維也納附近的幾家診
所和療養院之後,於1924年6月3日與世長辭。卡夫卡
生前出版了七本小書,還留下了三部沒有完成的小說
與大量的筆記和日記。卡夫卡曾經指示他的朋友布洛
德(Max Brod )將這些筆記和日記銷毀,幸而布洛德沒
有按他的意思執行,所以我們今天才得以看到它們。
卡夫卡的文化偶像地位,就是根據上述材料以某
種方式製造出來的。這個神話般的卡夫卡,在彼得.
卡帕爾帝(Peter Capalid ) 的短片《弗蘭茨.卡夫卡的
美好生活》( 1994 )中的病態隱士身上有典型體現。好
不容易寫出了《變形記》的第一行,結果這個「K. 先
生」被吸引到聖誕慶典中,變得非常平易近人,甚至
讓人家「就叫我F好了」。倍受折磨的卡夫卡之於20世
紀(以及現在的21世紀),猶如那個憂鬱的拜倫(Byron )
之於19世紀。「卡夫卡式風格」,和曾經的「拜倫式
風格」一樣,是個很有力的形容詞。但是,拜倫的形
象是個險惡而性感的貴族,他鄙棄社會和宗教禁忌。
卡夫卡的形象則與此形成對照:他是個民主的形象。
卡夫卡的凡俗生平本身證明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個:扎
根於普通生活,因此經歷過或者想像過慣常的恐懼、
痛苦和絕望,且達到了我們所有人都可以感同身受的
程度,這個程度即使和我們的實際經驗不太相當,也
和我們的種種憂慮乃至夢魘中的情形是相當的。
卡夫卡神話,就像拜倫神話一樣,是作者自己塑
造的。其基礎即使不是作者的經歷,也是他思考、撰
述自身經歷時塑造、闡述它們的方式。思考、撰述那
些經歷,一則為了自己,再則為了大眾消費。兩種
情況下,作者本人和他小說中的自我投射都很難分
辨。拜倫的讀者把拜倫想像成他筆下主人公哈羅德
(Childe Harold)和曼弗雷德* (Manfred) 那樣幻想破滅而
憂悶的人。把卡夫卡和他小說中的主人公分開也一樣
難,這些人物的名字被一步步壓縮〔如羅斯曼 (Karl
Rossmann ) ,約瑟夫.K. ( Josef K. ),到《城堡》僅剩
一個字母K. 〕。卡夫卡自己就曾碰到這個麻煩。1922
年1月,他在一家山區旅館登記住宿時,發現裏面的
工作人員因為看錯他的預訂記錄而把他的名字寫成了
「Josef K[afka]」。「我是該讓他們糾正過來呢,還是
讓他們把我糾正過來呢?」他在日記裏問道。
既然卡夫卡這個文化偶像從根本上是他自己塑造
的,我們就沒有可能越過這個偶像去發掘出真正的卡
夫卡。那個焦慮的日記作者、那個無休止地給鮑威爾
和耶申斯卡(Milena Jesenská ) 寫着發於痛苦而又讓人
痛苦的書信的人,和那個極有才幹的職業人士、那個
熱心的業餘運動者、那個不時快意忘情於成功寫作中
的小說家一樣,都是真實的卡夫卡。問題的關鍵不在
於糾正卡夫卡的偶像形象,而是要回到卡夫卡的作品
裏,去發現他如何將自身經歷和生活情境轉化成這個
形象。與此同時,還有很多關於卡夫卡的事實性錯誤
在流傳,其中有的可以追溯到早期傳記和回憶錄作者
們的歪曲說法。只要對他的生平和所處的歷史背景做
一個準確、全面的呈現,就可以修正那些歪曲的說
法。但是,我們還是從卡夫卡其人開始。
卡夫卡是個很有自我分析精神的作家,有時候甚至沉迷於自我。他在日記和書信裏對自己的生活以及
生活出了甚麼問題做了許多反思。他的小說創作則
是較為間接地塑造、理解個人經歷的方式。1914年10
月15日,他從工作中暫時停下來集中精力寫《審判》
時,他記道:「這半個月的工作很棒,一定程度上對
自身情況是個徹底的( ! ) 認識。」雖然有無數的線索
將他的經歷和他的小說聯繫起來,而且辨識這些線索
確實也有一些價值,但是卡夫卡的作品和別人的作品
一樣,不能歸結到那些可能的生平背景。正是因為卡
夫卡的小說遠遠超越了其創作的起因,我們才不得不
去注意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