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生平、著作與性格
這位現代最偉大的哲學家只被義務所驅動,他的生活也因此平淡無奇。在康德看來,道德高尚的人都是情感的主人,也就鮮為情感所驅使。他們對權力和聲名非常淡泊,認為如果把它們同責任放在一起比較就顯得微不足道。康德就這樣約束着自己的生活,按照這種理想行動他就沒有了矛盾。於是,他投入到學術研究中去,完全遵循協調的固定程序。柯尼斯堡的這位小個子教授因此成為了一名現代哲學家:囚禁在果谷裏面,把自己視為統轄無限空間的國王。
康德1724年出生於柯尼斯堡,家裏以製作馬軛勉強維持生計,他在九個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康德的父母是質樸虔誠的虔誠派教徒。在當時,虔誠主義作為路德教派的改革運動在德國的中下層階級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它所主張的工作、責任和禱告的神聖性緩解了生活的艱辛;它把良知視做至高無上,這一點對康德後來的道德思維將會發生持久影響。這個教派儘管在某些方面有些反智色彩,但它卻是推動17世紀晚期德國教育普及的主要力量,並且在柯尼斯堡這個地方就建立了一所虔誠主義教派的學校。八歲的時候,由於天份受到一位智慧善良的牧師的賞識,康德被送進了這所學校。出身於康德這樣卑微家族的後人能有這樣的教育機會,這是一件幸運的事;但對於年幼的康德來說,這卻未必算得上幸運。他對導師們的感激混雜着對他們令人壓抑的狂熱宗教情緒的反感,以至於他在晚年不願意提起這段早期教育。關於他這個時期所受教育的特點,我們可以從康德關於教育的一篇短文的引述中判斷出來,這篇文章是從康德晚年的講課筆記中輯纂而來的。
很多人都把早年時光想像成一生中最快樂、最美好的階段。實際上並非如此。這一時期最是麻煩不斷,因為我們受到嚴格的紀律管束,基本上沒有選擇朋友的機會,並且也少有自由。
語文學家魯思肯(David Ruhnken ) 是康德的舊時校友,兩人成名後,魯思肯在一封寫給康德的信中說:「你我二人曾一起抱怨狂熱教徒們充滿學究氣的、令人壓抑的紀律讓人受不了,儘管這種紀律並非完全沒有價值。現在這些已經過去三十年了。」不可否認,康德在完成這一階段的教育時情緒低迷沉重,但同時也培養出了相當自律的品格。他在剛成年階段,有一部分的精力就用於用後者來克服前者。在此方面他通常非常成功。儘管家境窮困,身材瘦小得有些變形,敬愛的父親和熱愛的母親又都去世了,康德卻很快成為了柯尼斯堡最受歡迎的居民,他的儒雅、機智和滔滔不絕的口才使他無論走到哪裏都受到歡迎。
康德十六歲的時候進了他的原籍城市的那所大學,六年後畢業。他沒有能夠謀得學術教職,於是挨家挨戶做私人教師。直到三十一歲的時候他才在柯尼斯堡大學獲得一個職位,當私人講師。這個職位不發薪水,只是提供講授公開課的權利,外加提供做私人指導獲得一些微薄報酬的機會。這時,康德已經出版了動力學和數學方面的專著。他還利用做私人導師建立的關係在社會上輕鬆地獲得了「大師」(der schöneMagister ) 的稱號。
柯尼斯堡在當時是一座縈繞着尊貴氣質的城市,居民有五萬人,還有一座重要的軍事堡壘。普魯士東部地區的商貿活動都發生在這座海港城市。不同種族的各色人等在城裏忙碌着,其中有荷蘭人、英國人、波蘭人和俄羅斯人。建於1544年的柯尼斯堡大學當時叫阿爾伯丁學院,是一座具有相當地位的文化中心,儘管它在18世紀中期之前因偏於一隅而鮮為人知,以至於腓特烈(Friedrich) 大帝在1739年以王儲身份造訪這座城市時,竟把它描寫成「更適合訓練熊而難以成為科學中心」的一個地方。第二年腓特烈就登基做了皇帝,竭力把代表其執政特徵的高等文化和知識包容理念傳播到王國的此一角落。於是,早有決心把追求真理和擔當責任置於一切之先的康德,很幸運地發現他所在的大學並不設置障礙阻撓對這兩者的追求。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他摯愛出生地的故土情結,促使他在那麼長的時間中一直在等待第一次聘任並且此後又等了十五年獲得了他所期待的教授一職。在這段時間裏,康德好幾次回絕了德國其他大學的邀請,盡職盡責地在他居住的房子裏連續不斷地作講座,藉此樹立了聲譽。他的學術心力主要用在了數學和物理學上,三十一歲的時候發表了一篇關於宇宙起源的論文,第一次提出了星雲假說。然而,他的職責要求他的講座涉及各種學科,其中包括自然地理學;大概是因為不願旅行的緣故,他成為了這個領域公認的權威,並且在(極其崇拜這位哲學家的) 帕格斯達爾伯爵( Count Purgstall ) 看來,跟他談話無聊沉悶。
從一定程度上講,康德是機緣巧合才成為形而上學和邏輯學教授,而沒有成為數學或自然科學教授。從他學術生涯的這個時候起,他就開始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哲學研究中去,在講座中重覆教授十年的那些思想,付梓成書後為他贏得了德國偉大泰斗的稱號。按哲學家哈曼的記述:為了佔到座位,需要在教授到達前一個小時,也就是早晨六點的時候來到上課的教室。以下是康德的學生雅赫曼( R.B. Jachmann)對老師的講課風采所作的描述:
康德擁有闡明和定義形而上學概念的特別巧妙的方法,其中很顯然包括在聽眾面前完成調查,似乎他自己也是剛考慮這個問題一樣,一步步地加進有着決定意義的新鮮概念,逐漸地改進先前建立的解釋,最後就如何處理這個問題給出一個限定性的結論。這時,他已經對這個問題從各個角度進行了徹底地探究,不僅為那些全神貫注的聽者提供了關於該問題的知識,而且還就思想方法給他們上了一堂直觀課。
還是這位描述者,在一封寫給朋友的信中談及康德所作的倫理學方面的講座:
在這些講座中,他不再只是耽於冥想的哲學家,同時還成了一名情緒激昂的演說家。他既會感染聽眾和他一起激情滿懷,同時也能啟人心智。的確,他把自己創立的思想用哲學的雄辯宣講出來,能夠聆聽到那崇高的純粹倫理教義讓人有一種聆聽天籟一般的愉悅。不知有多少次他把我們感動得流淚,不知有多少次他滌蕩了我們的靈魂深處,更不知有多少次他把我們的心靈和情感從沉淪於自我的枷鎖中解脫出來,昇華到由純粹自由意志所支配的崇高自我意識的境界中去,昇華到對理性法則的絕對服從的境界中去,使我們擁有了為他人擔待責任的崇高感!
雅赫曼所言不虛,只是失之過譽。康德無論是在私下裏還是在公開場合所表現出來的口才都名聲在外,這使得他早在那些偉大作品出版之前就廣為人知了。
康德的平時生活被戲稱為像上了發條的鐘錶一樣準時準點,自律極嚴,帶着古板的學究氣,以自我為中心。據說(因為海涅這樣說過)柯尼斯堡的家庭主婦們會根據康德經過的時間來設定鐘錶;據說( 因為康德自己曾經講過) 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時時刻刻都焦慮不安,表現出疑病症的病態心理;此外,據說他的房子裏空空蕩蕩,沒有甚麼家具雜物,這表明他對美並不在乎,隱藏在他按時按點的生活方式下面的是一顆冷漠甚至冰冷的心。
康德的生活即使並不機械,也至少是高度自律。他的男僕需要按他的要求每天早晨五點就把他叫醒,決不容忍裝病誤事。他一般要在書桌旁工作到七點,穿着睡帽和睡袍,上午的課上完回來後就馬上把這些行頭又穿上。他在書房一直待到下午一點,這時要用他一整天中唯一的一頓餐。接下來就雷打不動地去散步。散步總是獨自一人,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古怪地認為與人談話會讓人通過嘴巴呼吸,因此不應該在露天曠野進行。他討厭噪音,曾經兩次搬家躲避別人發出的聲響。甚至有一次還氣憤地給警察局長寫信,要求他禁止讓附近監獄裏的囚犯吟唱讚美詩進行自我慰藉。除了軍隊進行曲之外他討厭所有的音樂,這一點確實眾所周知,同樣眾所周知的還有他對視覺藝術也毫不在意——他只有一幅版畫,是一位朋友送給他的盧梭( Jean-Jacques Rousseau ) 的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