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收錄在這本文集的,是過去十年左右的中文寫作。既有一些學術研究的產品或副產品,更多的是政治及文化的評論。這些文章多曾以不同的筆名,發表於各大報章或雜誌。貫穿著這二十多萬文字的,是香港的[後]殖民命運的主題,追尋主體解殖動力的關切,以及香港人活在家國之外的獨特經驗。
筆者在上一本文集《殖民無間道》的序言中曾經寫道:「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曾經是香港殖民地性質的標號,當年英人續租不遂之後換來的,卻是一句「五十年不夠,一百年也可以」。我們身處的,也許就是這種[後]殖民的詭異空間:還未曾開始,就已經結束;宣告了結束的,其實還未真正開始──時間上永遠的負債。
毫無疑問,今天的香港已不再是兩塊割讓地加一塊租借地,因為無論租借的還是割讓的,英國皆已歸還中國。這城市也不再是難民棲居的臨時落角地,而是一個七百萬人安身立命,為生活、為幸福、為理想而拼搏奮鬥的家園。可是,我們的家園,好像仍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1997才剛過去,2047「大限」的陰影就已壟罩。不過比這更壞的是,現在才是真正的1997。
時間的討債人顯然有他另一套算賬的方式。明明是當年「充分打算,長期利用」的方針,把這塊華南的「神聖領土」託付予外人。可是租約期滿,收回這早已面貌一新的單位的代償,就僅是一張劃上五十年有效期的期票。而且,五十年尚未結束,在這土地上的人才發現,原來大家都要額外償還一筆「人心」的卡數。
由於「人心」未還,期票的兌現方式需要重新解釋,債務一次又一次重整。我們的帳簿上的資產負債表也愈來愈糊塗。於是「被回歸了」十七年之後,有人要求再次「回歸」英國;也有來自北方的三申五令,試圖重新教導我們──原來這麼多年大家都搞錯了,我們並不能視《基本法》為一本我城的小憲法。
大夢覺迷三十年,香港人原來還是欠債能力,辨識當今天下究竟是「姓資」還是是「姓社」,更還未知悉,究竟「黨大」還是「法大」──一句話,還未學懂作一個「中國人」。
而且的確,今天當一個合格的「中國人」並不容易,同樣地,想不當一個「中國人」就更加困難。因為,香港人之為香港人的內在本質,正是各式各樣「活在家國之外」的經驗。捨此之外,我們也無從定義何謂香港。這種經驗內裏含花果飄零的憂戚,也有逍遙輕灑得快活,以及何為香港人alwaaystoosimple,somethingnatice(永遠太簡單,有時太天真)的秘密。
回首十年,這十年恐怕就是簡單與天真的香港人,跌跌撞撞,走出童蒙的關鍵十年。尚未理清自己的前世今生,就掙扎著要擺脫「無間」歷史的輪迴,從虛擬的自由幻境逃逸。這本文集所收錄的,大體上就是這十年香港在此[後]殖民的詭異時空,邁向她原初起點的一些印跡。這種不斷重新回到起點的命運,令人想起尼采所謂的「永劫回歸」(eternalreturn)──對尼采來說,回歸正就是重複的夢魘,而對香港來說,亦只有打破重複回歸的宿命,方有真正解殖的啟航。
最後,我要特別鳴謝《明報》黎佩芬小姐。這十年以來,如非打得她大力督促和勤加鼓勵,筆者在九七年因《信報》改版而停止了數年的評論寫作亦難恢復。今天這本文集,也斷無機會和大家見面。本書所錄文章如非特別列出原刊名稱或發表場合,均為《明報》「星期日生活」首刊,刊出日期皆附文末。
另外,本書的出版,亦有賴牛津大學出版社林道群先生的鞭策與支持。一併致謝。
羅永生
2014.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