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在专业著述之外开始写一些随笔杂文,或长或短,隔几年出一本集子。2011年应广西师大出版社之邀,从三十年来的文字中选了一些自以为有长远价值的,按题材性质分五卷,出了《资中筠自选集》,又称《五卷集》。这套文集获得了一些关注,还得了各种图书奖。随后于2013年又将以后两年来的文字集结出版,题为《老生常谈》。自那以后,时格势禁,没有再出文集。如今应刘雁女士之邀,把2013年以后尚未入集的文字在这里集结出版。这是本人第一次中文著作在外国出版,这本书竟首先在海外与读者见面,是我未料想到的。
本书文章截止于2022年。其中少部分曾发表在国内一些报刊。2015年在朋友建议和帮助下开了微信公号,创作更加随性,读者点击率也日益增加。本书大部分文章是曾在公号上发表的。这个公号共存活三年,正在方兴未艾之时,2017年秋被“永久屏蔽”。但是互联网时代文网再密也有空隙,实际上我并未三缄其口,除撰写的文章外,应邀做讲座或访谈,本书有些是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所以内容驳杂,体例也无一定之规,即兴发言不像写文章,措辞可能不太严谨。不过不论何种形式,都是个人有所思、有所感,经过思考,出自肺腑之言。
专业是研究美国,所以有关国际评论的文章也大多与美国有关。关于把一个国家作为一门社会科学来研究,我在1987年《美国研究》创刊号上已为文阐述一己之见。总之是把美国竖切面、横切面,作为一种文明全面考察,帮助国人增进了解,而不是为政府出谋划策,或为外交建言。当然此宗旨不为主流社科界所接受。只是自己的研究本着这一原则,主要代表性的专著有《二十世纪的美国》和《美国十讲》,以及几本论文集。另外还有一个独特的关注领域,就是百年来美国公益基金会的发展,为此写了专著,第一版题为《散财之道》,以后随着发展不断增订,最后一版题为《财富的责任与资本主义的演变》。因是之故,就这个专题接受了很多采访,应邀做了许多讲座。本文集设“公益”一栏,选入我最近几年的几篇文稿。美国是成熟的公民社会,NGO非常发达,进入后工业时代在这个领域又有所创新,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可能产生重大影响,但是受到学界的关注远远不够。希望这一栏目的文章对读者有所帮助。
近年来,美国两党政治分化变本加厉,特别是最近两届大选,不但在有选举权的华裔美国人中争议激烈,而且在中国的知识界也出现热烈的“川粉”现象。本人也曾被要求“表态”。我坚持作为中国人只能隔岸关火,绝不选边站。而且根据自己的研究角度,从来关注点不跟着大选跑,因为我不认为在美国制度下,总统能决定国运。
实际上我真正关注的当然是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的本乡本土。借用杨奎松教授一本书的题目:忍不住的关怀。我关心的是民族精神,与研究外国一样,写作是以普通中国人为读者,绝对不作向上建言、献策之举。中国知识分子常有一种“帝师”情节,所谓“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我竭力提倡的是摆脱这种情节而忧其民。本文集中有一篇《国家兴亡,匹夫无责》,诠释顾炎武的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广为流传中“天下”常被代以“国家”。其实顾的原意是把“天下”与“国家”分开,明确说“国家兴亡肉食者谋之”。另外一篇最新写的《国际研究的反思》,最后一段主张学者采取更为超脱、更高瞻远瞩的立场,与政客拉开距离。这是我的一贯治学和发声的态度,但很少为人所理解。
最后摘录《自选集》序言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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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的集子名《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原意是想退休后享受“出世”的情趣的。不知怎地忧患意识日甚一日。后一本《斗室中的天下》,扉页上自题:“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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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自己几十年来的文字,既有变化也有一以贯之的不变。第一个不变是对人格独立的珍惜和追求。事有巧合:2010年我发表了《知识分子与道统》一文,其中对中国古今的“颂圣文化”作了比较透彻的分析,文中引了韩愈“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之句。如今重读旧文,忽然发现1980年发表的第一篇随笔《无韵之离骚——太史公笔法小议》中正好也提到太史公之可贵处在于没有“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那种精神状态,并钦仰其“不阿世、不迎俗,不以成败论英雄,不以荣辱定是非”的写史笔法。……现在回忆起来,我那时正处于对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抚今思昔、思绪万端的状态。不知怎地常想到司马迁,于是重读《史记》,甚至曾起意要为太史公写一个舞台剧本,连序幕和主要情节都想好了,而且想象中舞台上的太史公是于是之扮演的(!)。后作罢,以我的才力当然是写不成的。结果只写了一篇读后感。为什么想起“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这句话呢?大约是为当时各种受迫害的人被“落实政策”后一片“感恩”之声所触发。由此可见反颂圣、恶迎俗是我的本性,开始并没有那么自觉,自己也没有想到三十年后想明白了许多问题,却与开初的朦胧状态遥相呼应。《知识分子与道统》一文所述中国“士”的精神轨迹多少也有夫子自道的成分。遥望两千年前,犹有太史公这样的风骨,再看两千年后的今天“颂圣”和“迎俗”的态势,能不令人唏嘘!
追求“真、善、美”而厌恶“假、恶、丑”应该是普遍的人性。不过在阅历太多、入世太深之后,可能审美神经就会麻木。然而我在知命之年开始逐渐苏醒之后,这条神经却日益敏锐。似乎对虚伪、恶俗、权势的暴虐、草民的无告,以及种种非正义的流毒恶习的容忍度比较小。许多当代国人见怪不怪,不以为意,一叹了之,甚至一笑了之之事,我常觉得难以忍受,有时真想拍案而起,尽管许多事与我个人风马牛不相及,若不是现代资讯发达,我完全可能浑然不知。……向往美好、公平、正义的新社会,而且也曾经多次为之升起希望,所以对于方今现实与当初理想的鲜明对比感受特别敏锐。至于当年的“士林”风尚比之今日,只能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本文正当结束时,发生了日本地震→海啸→核泄漏的严重灾难,举世关切。日本的灾难更足以证明需要加强“地球村”的意识。天灾是如此不可测,而“人”自己的“发明创造”究竟是造福人类,还是惹祸,值得深刻反思。这绝不是一国一地的问题。今后超国界、超民族,需要共同应付的天灾人祸定会层出不穷。而各国政治家何时能超出狭隘、自私的“国家利益”的惯性思维和强权政治、损人利己(其实也损己)的行为模式?其中,大国、强国显然比小国、弱国有更大的影响,更重的责任。他们,或者我们大家,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我自称“常怀千岁忧”,人类还有一千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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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写于11年前,大体上仍能代表当前写作动力和心情。最后一段提到日本核泄漏的天灾人祸。科学发展对人类的祸福一直是我关切的话题,见本书《科学与人类》一文。但是再“杞人忧天”,也没有想到今日在国内竟身处这样类似荒诞剧的防病毒“封控”局面;外部世界竟然发生了超级武器库卷入的真正的“热战”。掌控足以毁灭人类的武库的政客们凭理性克制了近80年之后,竟有失控的危险。与此同时,那些创新奇才似乎能将太空玩弄于股掌之上。人类、地球向何处去,已非我这风烛残年的凡夫俗子所能计。
2022年5月,九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