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思想與光的無盡重褶:讀陳寬育的攝影書寫及其概念布置
王聖閎(藝評人,國立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助理教授)
《異獸藏身處的精靈:藝評召喚術》是藝評人陳寬育近年寫作成果的一次重要集結。以國藝會「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所支持的長篇專論計畫為基底,這本書充分展露他對臺灣攝影論述新貌的豐富想像,以及他對藝評寫作本身的實驗性探索。其中,作為主力的十篇攝影評論專文有著縝密的佈局結構,各篇的主題看似獨立卻又相互支應,共同交織出一塊論理清晰的當代攝影知識圖景。這一系列的文章讀來不僅令人耳目一新,同時也相當系統性地呈現其研究書寫的整體關懷。
從選題的角度來看,陳寬育的寫作涵蓋戰爭攝影、事件後攝影(late photography)、街頭攝影、網路攝影文化、動物攝影、廢墟攝影等面向,並且漸次從攝影與標本、檔案、圖像的有形關係、逐步推進至攝影與記憶、死亡、泛靈,以及非人(the impersonal)的辯證;從參照文獻和理論運用的角度來看,其閱讀除了集中梳理約翰.塔格(John Tagg)、大衛.坎帕尼(David Campany)、厄里奇.巴爾(Ulrich Baer)、羅絲瑪莉.霍克(Rosemary Hawker)等攝影評論家的研究成果,也交叉參照了《十月》(October)期刊藝評群,如羅莎琳.克勞絲(Rosalind Krauss)、克雷格.歐文斯(Craig Owens)的經典文章,同時廣泛汲取包括保羅.維希留(Paul Virilio)、列夫.曼諾維奇(Lev Manovich)、賈克.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喬治.迪迪―于貝爾曼(Georges Didi-Huberman)、吉奧喬.阿岡本(Giorgio Agamben)等當代思想家的分析觀點。猶如撐開一張纖細敏銳的蛛網,陳寬育的評論文字不斷擄獲來自文化研究、媒介理論、人類學、地理學、哲學,乃至於倫理學領域的思想資源,積極嘗試在既有的攝影論述路線之外開發新的研究取徑。
特別是面對臺灣仍以紀實攝影為當然核心的強盛書寫傳統,這系列的文章顯然有意另闢蹊徑。例如在第二篇〈關於街頭攝影〉一文裡,陳寬育透過戰後法國商業街頭攝影歷史的回顧,點出公眾攝影史(或攝影產業史)的重要性:「…我認為在『大師的攝影史』之外,更應關注那些交纏著法律、產業、工會、通俗文化、觀光、所有權面向的影像文化史,那是種真正深入生活與日常的社會脈絡體現方式…。」此般視野,頗能提醒當前臺灣攝影論述潛藏的某種盲從與躁進,特別是在建構自身歷史的文化趨力下,不免被「大師敘事」(名家列傳式的敘說模板)之便利性所迷惑。
也就是說,這條思考軸線一方面抗拒「大師的攝影史」的誘惑,對之有所警覺。另一方面則將焦點拋向更為遼闊(且充滿匿名性)的數位網路時代的攝影實踐。因為在沒有真正開始與結束的網絡根莖生成模式中,所謂的「攝影之思」早已不限於某個偉大靈魂苦心孤詣的影像框構。正如第三篇〈攝影的琥珀隱喻、移動性與網路影像文化〉循著學者達米安‧薩頓(Damian Sutton)與曼諾維奇的研究思路,清楚表明當代攝影文化早已捲入一場無止盡的電訊風暴,那是一個無數情感、思念、沉思及日常衝動的細瑣軌跡,全都永恆地即生即滅的影像宇宙。因此,有別於上個世紀的攝影論述止步於影像機具(與技術)如何改變攝影實踐的問題層次,當前的評論書寫顯然有必要擺脫「專業攝影家vs. 業餘大眾」的舊式框架,才有可能在當代背景運算、監控機制、社群媒體設計,以及網路影音資料庫的快速變革中,為攝影史重新找到符合這年代的主體情境的書寫策略。或許可以這麼問,如果攝影論述不必在兩種過於簡化的端點之間選邊站:一邊是無庸置疑的大師敘事,另一邊是時髦但往往欠缺深入觀點的「諸眾」(multitude)概念的快速套用,那麼是否存在一套恰當的評論語言與研究架構,幫助我們更細膩的梳理介於個人和集體之間的攝影實踐光譜?
即使是面對主流的攝影評論課題,例如具有強烈情感召喚力的廢墟攝影或災劫影像,這些文章在評述視角的選擇上也相當斟酌。譬如將第一篇〈戰爭攝影與事件性:對幾個戰爭攝影事例的初步探勘〉與第六篇〈廢墟攝影的案例寫作〉合併閱讀,不難發現陳寬育始終秉持一種沉靜的語調。對他來說,面對暴力、戰爭與重大劫難的畫面,或者攝錄廢棄戰場、軍營、碉堡、監獄等帶有複雜歷史和政治意涵的影像時,當代攝影論述反而應該留予讀者更充裕的思考空間。如同許多「事件後攝影」的攝影家力圖在報導攝影的固定修辭語法之外,創造一種能保有事件與其事物狀態(état de choses)之豐富性的實踐方法,陳寬育也不斷在他的寫作中調校一條攝影評論應當採取的冷冽路徑。理由別無其他,正因為攝影具備捕獲殘酷、闇黑、荒涼與陌異之物的強大力量,我們反而需要一種卸除不必要的浪漫化/崇高化/憂鬱化凝視的分析模式,並且在閱讀作品時,持續關照事件場景、生命記憶,以及創傷經驗本身的多面性。
借助大衛.坎帕尼、多納.衛斯特.布雷特(Donna West Brett)、莎莉.米勒(Sally Miller)等人的研究,陳寬育進一步指出「事件後攝影」與廢墟攝影的積極意義並不只是確認事物曾經的「有」與「在」,同時也是為了透過事物的破壞與喪失,特別是生命記憶的殘缺或歷史經驗的抹消,進而啟動影像的治癒潛能。而其中蘊含的反芻性力量同樣不是基於表面上的情感與道德訴求,而是如其所言:「在回應缺席與在場、破碎與整體、可見與不可見等二元性結構中,攝影能展現其複合辯證性」;作品的意義不只是揭示表層議題的迫切性,而是能幫助我們返回最根源性的提問:「什麼才是『看見』的意義?」這意謂著,從戰爭攝影、災劫影像到當代廢墟美學的真正要旨,除了是對當下生命政治的敏銳覺察,同時也是對我們自身秉持的觀看實踐之反思。因為駐足這些影像之前的我們會不停地思考:還有什麼是應該顯影,但未被顯影的?
據此,尚有有一條思考軸線貫穿〈思索檔案與攝影,一則自由式寫作〉與〈攝影與記憶:鬼魂的愛、逼迫與曖昧〉這兩篇的寫作,意即一方面關注「檔案轉向」浪潮下,攝影與知識生產框架、主體化歷程(subjectivation),以及權力布置(dispositif)之間的強烈連結。另一方面,儘管與生命政治有著極其複雜的關係,但攝影並不只是人們用來確認事實、標定細節,以及強固分類秩序的中性工具;其全部意義從來都不只是作為一部將世界無盡切割的機器或裝置,因此並不會是律法暴力(或廣義的邊界操作力量)的溫馴載體。針對這點,陳寬育試圖透過探索攝影的幽靈性(spectrality)特質,指出攝影實踐蘊含著逼近「再現的有限性」的深邃力量,繼而使得「模糊」、「缺席」、「非知」、「無居所」(placeless)、「無物」(nothingness)及一切難以名狀之物,最終都成為吾人思考的潛在對象。換句話說,攝影總是存在曖昧、游離、空白及意義未明的一面,避免世界因為不斷凝結為各種已知者/已建檔者/已指認者,繼而徹底失去了活力。用阿岡本的話來說,這意味著攝影其實也帶有搖晃一切邊界和框架的「褻瀆/渾濁化」(profanation)力量,因為它總是藉由「觀看與見證的不可能性」向我們揭露更多東西。
順此思路來理解,正如同攝影的真正力量並不源自它作為世界的說明性註解,思想的真正力量也不是奠基在已知事物或知識的固著化效果上。毋寧說,思想本就是一種無盡的摺曲(folding),是不斷探入未知領地,並且將趨於靜滯的「我思」拋入「他性」(otherness)的幽光閃爍處,企求在那看似徹底陌異的荒漠中發現「作為異己的我」。換言之,思想行動的真正關鍵就在於引發一場「我―非我」的摺曲風暴,而當下的「我」只不過是其中一個凹痕,猶如深幽迷宮裡數不盡的轉角。
評論寫作亦然,總是涉及將書寫中激發的「我思」與藝術作品裡考掘出的各式洞見反覆摺曲,形成姿態萬千、型態各異的思想「重褶」(pleats)。如果書寫蘊含任何差異化的力量,那麼它首先便是將「我思」拋至它自身的最遠點來展示這種力量,並且永不止息地將這樣的運動模式視為一切思想事件的零度。我認為,這或許就是陳寬育構想其攝影論述取徑時所採取的基本策略。他不斷將自己「摺入」當代攝影評論家們的豐富論域,並且透過不厭其煩的詮釋與再評論,最終將他們的問題意識與概念叢集「摺回」自己的思想平面。
這般關於思想與「摺」之意象的連結,雖然是源自傅科與德勒茲的哲學洞見。但如果我們看向事物表面的微光行經影像機具的內部構造,最終落定於相紙上的重重軌跡,會發現那同樣是一種「摺」。據此,攝影評論始終具備雙重的意義:它既是關乎「光之摺疊/折射」的書寫實踐,於此同時,也總是思想之光與攝影之光的無盡重褶。而現在呈現在各位讀者眼前的這本《異獸藏身處的精靈:藝評召喚術》,便是一次以摺曲為方法而啟動的論述推進。
這是一位臺灣土生土長的藝評人,憑藉其多年的研究積累與多方閱讀,替攝影論述的未來所擘畫的預存知識圖景。毫無疑問,其所張開的知識蛛網仍不斷向外延伸、擴張,與世界上其他的攝影論述相互共振,並且持續凝結出屬於臺灣這塊土地的智慧露珠,等待更多思想、言說及實踐動力線的交會。
作者序
這本書所收錄的文章,發表於2018年至2022年之間,主要由「攝影評論的研究與書寫」、「藝評作為創作?寫作實驗數種」,以及「邊角料:閱讀紀事與隨筆」等三大部分組成。第一部份是對攝影評論文章之蒐集、閱讀與再書寫,是2018年獲得國藝會首屆「現象書寫―視覺藝評專案」補助的執行成果。由於實際寫作時間歷時約兩年,過程中必然持續接觸到源源不絕的資料、在期刊的專題中觀賞不少論爭、也透過世界各地寫作者的研究與調查成果,認識更多的案例。而這些,都包含了自身對傳統攝影論述之重新審視,以及對跨越多個領域的攝影討論途徑的盡量自我充實;很自然地,對於原先設定論題的想法與見解也會不斷地更新。毋寧說,所謂的寫作其實正是這樣一段持續自我顛覆的過程,因此,呈現在眼前的這份成果,是企圖在最初的寫作基礎上,經過不同程度的調動、改寫與增補的未完結書稿。
然而,我也很快就意識到這樣的增補、修改與調整將是無止盡的。其實,保留某種曾經走過的路,以及這段時間展現的文字面貌,也將具有重要的意義。所以在幅度不大的調整後,我決定往前走,保留並呈現這十篇文章目前的狀態。同時,帶著那些延伸的面向、未決的結語、更多的案例、對寫作觀點的自我批判等朝向未來的知識資產,試圖在擴大議題觸角,並朝向書寫在地現象與地域交往關係的野心中,以另一新頁繼續相關的寫作計畫。
在這篇自序中,我會花費比較多的篇幅,透過大量的比喻和聯想來自我反身寫作的狀態,以及寫作實踐與日常生活既互相消耗、又彼此滋養的情況。儘管如此,還是必須先解釋構思此「攝影評論的研究與書寫」計畫的最初想法,因為在此計畫補助的支持下,實際上也對我的寫作狀態帶來重大的改變。簡言之,這個計畫不是寫攝影家,而是將書寫的對象瞄準國內外期刊文章,以及重要的論述著作與攝影集等;寫作的重點在於檢視其主題設定、理論運用方式,分析其問題的架構方式與書寫策略。亦即,從摸索當代攝影評論來思考評論、或是帶入新的意義脈絡中啟動再探的可能。
無疑地,藝評寫作是觀點積累與知識層疊的長期工作,而持續關注他人的藝評寫作實踐則是鍛鍊、鑽研藝評手藝的有效途徑。只是,相較於世界上每年每月持續產出的攝影評論文章數量,中文世界的攝影評論狀態則相對稀少。這系列的策略是對論述發展保持關注,以及試著關照台灣的現象。也可以說,是將做為對象的評論文本、自己的觀點、現象(作者、作品、展覽、攝影集),在待書寫的空白平面上細密推進的編織工作。
總而言之,我認為藝評應該是個更專注於細膩處理論述與觀點的戰場,但面對各種論述的態度,是要將其他藝評文本的評論性引用與延伸討論,變成從事藝評書寫時的重要工作。這樣的程序有點像是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說的:「就像是在鍛鍊自己思考和寫作時的『意識的肌肉』。」然而,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書,並不是一份所謂攝影研究的學術著述。儘管我確實從學術領域汲取許多資源,只是,真正的意圖更多的是自我暗示的寫作狀態之開創。透過自主啟動的收集、研究、書寫與發表,雖然有意識地避開攝影本位主義者之思維模式與學院主義之嚴肅,卻又大量汲取前述兩者之經驗與資源,其實就是個業餘者般地喜愛著、工作者、欲望著,閉上眼睛省察我所能借助的思想資源與目前擁有的條件,睜開眼睛便開始尋覓、探勘,著手劈砍一條自己的獵徑。不能否認的是,其中有某些自我激勵的亢奮,那是種需要高濃度的狠勁交融著低劑量的麻醉。
實際上,這個攝影評論書寫計畫涉及了不少較大的議題和無明確界線的範疇,與其說是我在書寫攝影,不如說是透過攝影思考,或是更準確地說,被大量攝影式的影像思考方式所浸潤。那些攝影者的觀點、理論家的觀點、以及我觀看照片時所產生的知識、情感與不斷挪動的思想主體,就很像是組成為一種「植物型」的思考模式,或是體現植物性主體的潛流狀態。不但是朝著對象啟動書寫工作,那些主體總是沉浸於這個或那個環境中、總是隨著某些流開展的寫作者,其自身的生存模態也應當被持續描繪與觀察。
就此而言,這本充分反映我的個性與書寫特質的文集,其目標是雙重的。一方面展現我所欲書寫的對象可以如何組裝,並在段落與段落、文章與文章之間讓持續長大的問題感自動產生連結與共振;另一方面,則旁觀著作為寫作者的自己,在被各種論述資源、哲學思考、訪談與自述,以及攝影作品等思想、概念、影像流通過那凝思的腦,如同植物般靜靜地吸收著那些構成它的元素,更形塑那具在疲累與充沛之間不斷循環反覆,總是內外滿盈著節奏與姿勢的身體。
第二部份「藝評作為創作?寫作實驗數種」系列是我的藝評實踐,刻意選取了長中短不同篇幅的文章、並聚焦於特定主題的寫作成果;這些也是與藝術領域中不同的專業工作者合作、對話、彼此激發所生產的文字作品。當脈絡化地觀察自己的寫作足跡時,會發現即使面對不同的書寫對象,幾個特別關愛的主題總是縈繞著我。於是,我將2018至2022年範圍間的文字作品,以編輯的角度規畫收錄方向、或者採取策展人的視野選件、自我策展;最終梳理為代表著七個主題的七篇文章,它們分別是:論水、論鏡子、論風景、論非語意書寫、論物件、論奇幻物、論動物等。可以說,雖然僅是少數幾篇作品,但已涵蓋了近年持續關注的幾個重要主題。所以,什麼是藝評呢?「藝評作為創作」又是什麼鬼啊?你覺得藝評是鬼,那就是鬼。或者,我可以翻玩般若波羅蜜多式辯證法:「是藝評,即非藝評,是名藝評。」來抵禦追問嗎?在本書第二部分所布置的那些如鬼魂般、總是縈繞著我的藝評寫作主題,已不著藝評文字相,在愛戀感的執迷關照中,示現著我的藝評工作的守備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