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之夢】第一章(節錄)
弗朗茨一面走進達觀堂,一面觀察四周的環境。
只見明亮寬敞的房間裡簡單擺了五席,桃木矮桌及竹編蒲團兩兩一組,在灰石地磚上排成『凸』字形狀。主位由莊周入座,賈寶玉和愛麗絲列席右側,左側的位子則留給摩托及弗朗茨。弗朗茨入席以後,卻忽然被四周的牆壁吸引──在那蒼白的牆面上掛滿大大小小的古鐘,形式不一,與其說是用來看時間的工具,倒不如說是讓人們「確認有某種事物正在行進」。每座掛鐘底下都附有一組鐘擺,晃晃蕩蕩地,搖擺的速度並不一致,快的鐘擺在眨眼間便來回無數次,慢的鐘擺卻恍如彗星穿越銀河般漫長。此刻達觀堂裡上百個鐘擺同時用力地擺盪,理應是非常嘈雜的環境,卻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響。完完全全的安靜,簡直就像是在對世界提出無聲的警告。
不久摩托也飛回達觀堂,將攜來的書籍放在莊周桌上,旋即棲入剩下的座位。
席間一陣寒暄,莊周再次與弗朗茨簡述夢境的歷史,特別是關於榮格之核以及四座島嶼如何發展,內容與彼得說的相去不遠,講起故事來卻更加風趣智慧。莊周將桌上的書籍交給弗朗茨,建議他回去閱讀夢境的歷史,瞭解世界的脈絡。「若說世界的本質是核的話,歷史便是經過淬鍊的殼,而我們的生活就是土壤。」莊周想了一想,「關於夢境的準則,還有許多事情必須讓弗朗茨瞭解,不過這些可以稍後詳談。今天正巧是我們相聚的日子,不如就請在座各位先來談談自己的生活吧。」
「那就讓我先分享吧,嘻嘻。」摩托首先開口。
# 我們的生活是土壤之一:巨蛾摩托
幾天前,奶奶的幽靈再次出現在我的房子裡。
自從三年前奶奶第一次出現在我的公寓後,每年到這個時節,奶奶便會突然出現在我的家中,睜開眼就像太陽照進屋子裡一樣自然。奶奶說,每年七天的『生靈節』是族人最重要的日子,那是家人團圓的日子,是感謝神靈的日子,因此每逢此時她便從彼岸來到夢中,和我一同紀念古老的民俗。
其實在奶奶來到夢境之前,我曾獨自度過一段失落的日子。那時我對自己的身分一無所知,也無從知曉自己為什麼會以古怪的樣貌來到夢中。我急於找到自己的定位,從生物上的、民族上的、性靈上的、地緣上的,各種線索我都嘗試探尋,可是這段時間我一無斬獲。當時我強烈地感受到與外界的疏離感,我想那是非常直觀的自卑所造成的,生物上的距離造成心理上的距離,而心理的距離則像宇宙一樣不斷地膨脹。我試著用盡心思去想起自己的家人,也許血緣的依存可以給我安慰性的解答,但是沒有辦法,對於家人的印象我是一點兒也沒有,好似從來沒有根源一樣,我一直都是孤獨地活著。
直到奶奶出現在我的房子裡,我的根脈才逐漸浮現清楚的條理。
根據奶奶的口述,我們的民族源自於世界的中心,部落的文化從河流裡長出來,像灌溉田地般在廣闊的平原上注入文明的養分。託土地的福,我們舉族繁盛、衣食無虞,幾百年間就在平原上開枝散葉。過去的族人以採集蔬果為食,偶爾獵捕野獸,或是從河裡撈取漁獲,自然的生命孕育著我們,飲水思源的族人因此製作許多詩歌感謝它們,並且頌揚造物者慷慨無私的贈予。
根據我們古老的傳說,造物者耗費七天創造出世間萬物,從土地、河流、日月、星辰、飛禽、野獸,直到最後一天才創造出人類的先祖。我們將這七天訂為一年最重要的日子,取名作『生靈節』。在這七天的節日裡,族人會從世界各地聚集到起始之城,在那兒有座神聖的祭壇聳立在平原之上,我們團團圍繞在祭壇的四周,誠心感謝造物者的偉大賜福,感謝與我們共生的萬物與自然,感謝傳承我們力量的血緣與文化。在節日期間我們不做生靈的弒屠,僅在正午與日落之時吃點蔬果果腹;而用來獻祭的,是人們靠自己的天賦所創造出來的事物,例如詩歌、繪畫、戲劇、舞蹈等。我們用自己的感官與智慧創造藝術,以此回饋偉大的造物主。
這次的生靈節,奶奶依舊與我講述七天七夜的故事。在最後一天的晚上,我們祖孫倆共同創作了一首美麗的詩歌,聽取來自內心的血緣與羈絆,將微小的自身獻祭給偉大的造物主。現在請各位聽我唱來:
我們靈魂的賜主,豐碩的生命如我,
將星塵般的情感奉獻予祢;
我們靈魂的賜主,微小的生命如我,
將蒼空般的情感奉獻予祢。
若祢不吝一嚐我們的生命之果,
請將果實的汁液留給我們的子孫;
只願族人世世代代品得生命之甜美,
生生世世莫忘世界之苦痛。
# 我們的生活是土壤之二:少女愛麗絲
最近我做了兩個夢,一個新的夢,一個舊的夢。
在新的夢境裡頭,我的父親新娶了三個女人。新娶的女人們來自遙遠的東方,當初父親隨著軍隊穿過沙漠與湖泊,沿途征戰無數個異族部落,將東方的女人帶了回來。父親回到城裡的那天,我們全都好奇地跑到家門口張望,三個女人的車轎就夾在凱旋的行伍裡頭,前前後後載著無數的奇珍異寶。當女人一一掀開珠簾屈身走出來時,那畫面實在美得令人難以忘懷,她們身上穿著異國的服飾,綴著異國的珠鍊,搽著異國的妝容,發著異國的香味,身姿婀娜地往屋裡走去。所有人都屏息瞧著這三個即將冠上父親姓氏的美豔女人。「看看她們,」母親的聲音卻從我身後幽幽傳來,「美麗得像藝術品的女人們,最後還不是得離家依靠男人過上好日子。」女人畢竟是亞當的肋骨,母親說。
父親為新婚舉辦了盛大的晚宴。宴會當天太陽西下時,賓客們從黃金打造的大門來到城堡裡頭,上百輛的馬車熙熙攘攘地擠進金黃色的大道,車上的男男女女全穿著最時髦的宴會服飾,花花綠綠地穿過中庭往宴會廳走去。當晚我被母親要求穿上最高雅的舞會服裝。老實說我非常討厭那套服裝,那剪裁使得我的身體非常不自在,腹部綁著透不過氣的束腹,腰間頂著沉得嚇人的蓬鬆裙子,袖上的蕾絲搔得我奇癢難耐,珠鍊則像鉛塊一樣綁在頸子上。「妳很美麗,今晚所有男孩子都會喜歡妳的。」母親對做好裝扮的我這樣說,但我並不清楚為什麼要用這種不舒服的方式討男孩喜歡。依照大人們所說,男孩得適時表現他們的思想與談吐,而女孩則要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美麗與儀態。這使我想起三個嬌艷的後母掀開珠簾子的模樣。
宴會終於開始。男人們起初在華麗的舞廳中高聲交談,他們一面喫著美酒佳餚,一面談論政治、經濟、哲學、教育等;女人們則像掛在牆上的美麗服飾般留在舞池的外圍,搖著扇子輕聲談論愛情、美食、婚姻與八卦。當優雅的音樂在宴會廳裡輕輕響起,男人才一個個像領取舞衣般將打扮時髦的女人邀上舞池。
根據我的舞蹈老師所指導,跳舞時男人應該居於領導地位,而女人則須將自己的身體全然交予她的男伴。此時女人必須是柔軟而依賴的,她們得仔細聆聽男人的指示,接著踏出配合的步伐。多餘的思考對女人而言是不必要的,細心的觀察才是。於是在舞池裡頭,我開始將注意力放在我的男伴身上,專心地配合著他的舞步。但眼前這位男士似乎是個對舞蹈生澀的人,在許多不恰當的時機踏錯步伐,也幾次使力過度幾乎要扭傷我的手踝。雖然我對此感到無奈與不適,卻也只能笑臉以對。『多餘的思考對女人而言是不必要的,細心的觀察才是。』舞蹈老師的話一直刻印在我的腦子裡。
就在這個時候,宴會的氣氛逐漸熱絡起來,父親紳士地領著三位美麗的新娘走向舞池中央。三個東方女人依舊美豔動人,身上穿著比上次更加嬌媚的異國服飾,身形的剪裁和細部的墜飾都讓女人們看起來婀娜多情。隨著音樂的流動,她們慢慢以父親為中心旋轉了起來,我這才發現父親是個絕佳的舞者,他倨傲地輕輕擺動身體,看似漫不在乎,卻熟稔地將三個女人環繞在自己身邊,那畫面好似狂風將落花們輕輕捲起,春天的香味也陣陣傳到我的鼻息之間。四人在舞池中忽前忽後地踏著舞步,速度愈來愈快,情感愈來愈激昂,此時音樂和舞蹈逐漸來到高點,父親倏地發出一聲長嘯,歌舞驟然靜止,古典畫般的景色讓眾人屏息良久,最後才轟然響起賓客如雷的掌聲。
我看見母親此時卻像被遺棄的傢俱般坐在宴會廳一角,從她的眼神裡我感受到女人的嫉妒心事,就如同她平時狂暴地對我埋怨那樣。我下意識地避開母親的視線往其他地方走去。此刻舞池的音樂已歇,我看見平時的玩伴和一群男孩聚在一起,於是便向他們走近。男孩們看見我卻立刻露出輕浮的表情,「嘿,你的未婚妻來了。」他們笑著對我的玩伴說,他卻羞臊地推了一下拿他取笑的夥伴。我開口詢問他們在談論些什麼,男孩們七嘴八舌說了些學校的事情,講了些學校新學到的知識。理應這些知識是不會在女孩間流動的,因為我們沒有去學校,我們不被鼓勵學習這些知識,這些事情女人被認為是學不來的。但是好奇的我經常偷溜進父親的書房裡閱讀,所以男孩們所學習到的知識,其實我從書上都有了粗淺的概念。「你懂得古典希臘哲學嗎?」其中一位男孩露出得意的眼神衝著我問。很幸運地,我曾在父親的書房裡讀過古希臘的歷史與哲學,於是便將當時的幾個重要哲學派別說給他們聽,並且將幾位哲學家的思想與其脈絡粗略講了一遍。男孩們聽著聽著,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我的玩伴也頻頻用眼神示意我別再多說。「看看你美麗的未婚妻,還是個博學多聞的人呢。」其中一個男孩語帶諷刺地說。
於是男孩們話鋒一轉,開始拿我的身體取笑。他們笑著說我的身材愈發豐滿標緻了,算是女孩中發育比較優良的,只是屁股有點太大;他們又說我今晚穿得很漂亮,一定像其他女孩一樣從早就在鏡子前打扮自己(男孩一面說,一面做出妖嬈化妝的詭異模樣)。他們大聲訕笑的樣子使我感到非常不愉快,雖然我據理爭辯了幾次,但終究不敵眾人的嘲笑。在男孩們的環伺之下,我感到強烈的無助感幾乎要傾覆我的意志。
此時我發現一旁的大人們已經注意到我們的爭執,卻沒有任何人上前制止男孩們的無禮舉動,尤其是幾位坐在舞池旁的婦女,更是各個對我投以淡漠的眼光。突然間,我看見母親就坐在她們之中,帶著恚怒的眼神朝我瞪視,接著令人難以置信地,她的嘴角突然露出一抹冷笑,彷彿在嘲笑我的咎由自取。頓時我感到一陣無以名狀的羞恥,忿忿朝舞廳的門口走去……
新的夢境就結束在這兒。當時我嚇著醒來,渾身顫抖著。睡眠已離我遠去,心裡頭卻仍有一團混亂在四處騷動,久久無法平息。我試著將書櫃上的書取下來閱讀,可是翻了好幾本都讀不進心裡。其實這並非當時的問題而已,而是更長久性的困擾。這些書籍雖然是世界公認的經典作品,但老實說,我在閱讀它們時總是感受到一層難以言喻的隔閡,總覺得這些故事描繪的並不是我的心境。我幾經思索,才發現這作者都是男性,他們筆下的愛情並不屬於我,他們筆下的婚姻並不屬於我,他們筆下的戰爭並不屬於我,他們筆下的歷史並不屬於我。難道我真如夢境裡所說的,不應該觸碰這些知識嗎?我的存在並不值得被書寫出來嗎?當時我感到一陣悲慟,覺得自己的存在過於飄渺無依。於是我拿出自己長年書寫的札記,看看那些出自於我心靈的記述,看看那些我所經歷的喜悅與悲傷,它們被確實地寫在一張張黃紙上頭,它們使我覺知自己心底的成長與秘密。然而,我確信自己終將成為一座荒塚,而這些札記將會隨著我的存在埋入土裡。思及此處,我便哭泣起來,埋在紙堆裡睡了過去。
於是舊的夢境便在此時找上我來。
在舊的夢裡頭,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孩反覆被我掐死。在我屍白的雙手底下,那個男孩因為咽喉被扼住而逐漸失去現世的空氣,但是他絲毫沒有痛苦的表情,只是露出憐憫的神情盯著我瞧。我持續聽到自己尖聲大叫,撕破嗓門地喊叫,奮力把雙手扼得更緊,手指幾乎陷進男孩的皮膚裡頭。就在男孩瀕死之前,有一瞬間我會看見自己躺在那對蒼白的雙手底下,臉上的表情哀傷中帶著憐惜,巨大的悲苦自我的心底湧上,滑溜溜地混合所有情緒從五臟六腑滾滾而出。我近乎吐了出來,可是手上的力道卻持續地加強,直到男孩蒼白的臉再度浮現,與我輕聲道別為止。每次我想起夢中的那聲道別,總是感到既溫暖又哀傷……
# 我們的生活是土壤之三:少年賈寶玉
黛玉死了,就在兩天前的午夜。
林黛玉是我一生至愛之人,此生再也不會有了。在遇見她之前,我曾經度過漫長的寂寞。那真的是相當漫長,看不到盡頭的孤獨之路。白天我正常的勞動,可是每到夜晚時,寂寞就像寄生蟲一樣悄悄鑽出地面,然後化成霧一樣漫延,在一片失去方向的迷茫之中,在一陣頭昏腦脹的悲傷之中,總有東西在底下費力啃蝕,那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可是誰也看不見我,誰也救不出我。那時是孤獨的我想,非常地孤獨,極度地孤獨。孤獨是你走到哪都像隔一層薄膜,任誰都無法進入,你也無法破除,但你總相信會有另外一個孤獨的人穿過那層薄膜走進來。我想,持續抱有這樣的寄望就是寂寞吧。
老實說,我真的以為我會永無止盡地寂寞,我真的以為我會無法脫身於那片泥沼。我的生活逐漸被迷霧般的愁緒所籠罩,煩惱甚至會在夏日的午後突然襲來,將我重重擊倒在豔陽之下,站也站不起來。
就在我的生活瀕臨傾覆之時,黛玉出現了。那是一個迷茫的夜晚,她忽然出現在我的宅子裡頭,站在佈滿荷花的湖心亭中,簡直就像我心底長出來的女孩一般,垂著眼捧著心靜靜地呼吸著。夜色透過池子映在她的臉上,帶有荷花香氣的晚風輕輕撩過她的細髮,穿過夏日的湖水吹進我的心底。說來好笑,當時我看得醉了,過了許久才上前和她攀談。在那個溢滿夜色的湖上,我突然有種強烈的感受,我們走進了彼此寂寞的薄膜,我們在透明色的膜裡互相理解與包容。當時我們如兩個黑洞般強烈吸引著彼此,任何引力都無法甩脫我們的愛情。
從那天起,我們在大觀園裡盡情享受私密的愛情。擁有黛玉使我的生活愈來愈豐富,我的心靈像從寂寞的土裡被挖出來一樣,她將我靈魂上的沙塵撥掉,像塊玉般呵護在手上。我的周遭開始出現色彩,原本荒蕪的莊園逐漸有了生命的氣息,花草開始繁盛,蟲鳥開始聚集,我們的愛情滋潤了世界,而世界見證了我們的愛情。我永遠無法忘記兩年前的春天,整座大觀園就像春神舉辦的饗宴,所有的花朵都燦爛地盛開,五色鶯燕雀躍地穿梭其中,每當春風悄然拂過,迷人的香氣就四散在空氣中,簡直像女神們旋著美麗的舞蹈從身旁經過一樣。
就在那個溢滿春色的午後,我和黛玉完全地交合了。她的肌膚像是夏日的蜜桃,經由我的觸碰滲出甜蜜的汁液,喘出的每一個氣息都是花香,我彷彿墮入桃色的山嵐裡,那刻我真的覺得我從寂寞的牢籠裡釋放了。我穿透了她成為我自己,我成為了完整的賈寶玉。
「可是這和我想的不一樣。」在春天的落花堆裡,黛玉靜靜流著眼淚說出這句話。
之後她就病了。從那天起黛玉身心的狀態每況愈下,經常臥病在床。我們花了許多時間在處理她的不安與恐懼,爭吵的次數卻仍然愈來愈多,那時我才突然發現,原來她就是我的一面鏡子,我們因為瞭解而相愛相憐,也因為瞭解而互相折磨。『可是這和我想的不一樣。』黛玉的話隨著淚水滲進我的心裡。是不是我害她變成這樣子呢?我不禁這麼想。雖然我們依然時常擁抱,也時常親吻,但她就像逐漸凋零的花朵一樣,每天都往枯萎的日子邁前一步。
終於在兩天前,她離開我了。當她闔上眼睛的那一瞬間,我覺得心裡的一部分也離開了,跟著林黛玉一同消逝在這個世界。這幾天我無時無刻看著她安詳的遺容,偶爾會看見我自己躺在那兒,於是我想,究竟是她活著還是我活著呢?我是林黛玉還是賈寶玉呢?大概,也不是太重要了吧……
# 我們的生活是土壤之新的土壤:黑蟲弗朗茨
經過三個故事的洗禮,達觀堂的氣氛變得寂靜而憂傷,卻也隱隱流動著豐富的生命底蘊。
弗朗茨瞧瞧四周的人們,瞧瞧愛麗絲,瞧瞧摩托,再瞧瞧賈寶玉,彷彿可以感受到他們身上所帶有的時代性土壤,和土壤之下所流動的潔淨的水。要談談他自己嗎?莊周試著問弗朗茨。他想了想,雖然自己來到夢境的日子不多,卻有些心靈上的體悟。於是,他便試著將自己短暫的生活理出一些頭緒,與現場的各位一同分享。
他來到夢境的時間並不長,因此他還清楚記得自己出生時的感受。在他出生以前,世界與他是一體的,所有事物皆包含在自己的內部,慢慢地醞釀與發酵。在那個時候,彷彿有一塊如玉一般的未知事物溫潤地發著光芒,而萬物皆在溫玉的四周靜靜地流轉,同時自某處不斷有新的事物挹注進來,曳出一縷一縷彩虹色的光譜,轉瞬間又溫柔地消融在一塊兒。所有的事物最後皆祥和地流轉,隨世界砰咚砰咚地鼓動。
直到破卵而出,他才終於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巨大的空虛卻像夜幕一樣陡然降臨,他成為一隻孤單的蟲子,獨身處在幽暗的房間裡頭。他起初最不習慣自己的外貌,形體儘管是存在的一種形式,卻與他先前與世界同為一體的性質不同。他只能孤獨地凝視鏡中的自己,很久很久,無從知曉他究竟是誰。從表面上他看不見自己。
摩托很快地找到這隻黑色的蟲子,並且告訴他夢中的名字:弗朗茨。弗朗茨,他被賦予的名字,他的另一個存在的形式。弗朗茨自此開始感受到存在的確實性──除了知曉他的形體、他的名號之外,當其他的個體進入他的生命之時,弗朗茨便開始從主體的對立中感到自我的萌芽,就像新生的土壤在腳底生成一樣,使他漸漸感到生命的踏實。靈魂的孤獨與恐懼於是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對於未知的自我感到興趣與期盼。
他因此決意出發探索世界。他想要透過學習,他想要透過冒險,去探尋躲藏起來的自我。他想要知道他是誰,他想要知道他為何誕生於此,他想要知道存在的價值,他想要知道生命的意義。這是弗朗茨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喜悅。而現在,他已經對自己的生命提出疑問,從今以後,他必須出發找尋,踏實地去找尋,一直找到問題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