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的月

▍龍膽花

§ 第一段療程

１

五年了，甚至更久，久到他都忘記「正常」究竟是什麼狀態，久到已經放棄希望，這是封遺書，寫給過去的他；也是封邀請函，邀請新的自我誕生。
這一切都很不真實，使他感到害怕，害怕一覺醒來一切的希望都會消散。直到現在他的嘴唇還會不自主地顫抖，包含了興奮、幸福、以及害怕的顫抖。他一直擅長計算的人，但如何推演都無法抵達一個好的結局、一個被拯救的結局。
這五年他過得很辛苦，憂鬱跟焦慮的應激反應掐住他的脖子迫使他投降、壓迫著他的自尊。曾割腕過，契機是小學時的霸凌，但是為了轉移他身上的重擔，找回專注，也是為了讓人找到泥淖中的他。五年裡總是無法停止自我折磨，變得越來越晚睡。國小的十點、國中時的十二點、高中的凌晨兩點。最後他都放任自己斷片到早上。只有這樣才能說服自己是個認真的人，才能卸下他失敗後的自責。
然而，內心的重擔並未因此減輕。他時常想起父親的身影。儘管父親並不會直接表達失望，但言行卻無形中加重了他的壓力。他還記得，當他考上中一中時，父親對同事卻謊稱他進了台中高農。那時的他無法理解，為什麼父親不能坦誠地說出真相。他也曾在進入台科大後被父親問道：「如果當時再拼一下，結果會不會不一樣？」這樣的問題讓他覺得，無論自己再怎麼努力，都像是差了那麼一點點。
他更忘不了小學時的一次對話。那時，他坐在父親的車上，父親嚴厲地對他說：「如果你不想讀書，我就把你送到工廠當工人。」當時，他大哭了一場，淚水中充滿著對被拋棄的恐懼，也夾雜著無法達到父親期望的深深害怕。他無法忘記那種無力的感覺，因為這些話語和行為深深地刻進內心。最近的一次記憶，則是第三次中高級考試複試失敗，當時的他看到成績後哭了一個小時。內心的歉意與自責如洪水般湧來，他告訴自己，不再嘗試了。想起父親曾說過的一句話：「木炭經過高溫高壓後，會生成鑽石，或者變成灰燼。」這句話成為他信奉的準則，支撐著度過無數難熬的夜晚。然而，他不確定自己現在是否已經成為那顆閃亮的鑽石，只覺得自己累了。
這些年來的自己，不斷努力卻總是落空。哪怕只有一次，父親能夠稱讚他、肯定他，甚至只是告訴他：「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這樣的心願雖然微小，卻成為了他內心深處的執念。

２

第二次諮商結束後，心中第一次浮現了一種被看透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讓他有些抗拒，但內心也隱隱感到慶幸，因為他遇到了一位真正理解他的諮商師。然而，他同時也感到一絲不舍，似乎預感某些無法挽回的事情即將發生，這讓他開始正視內心深處那些難以面對的角落。
他坦白了自己對毀滅的著迷，這種情感近似於三島由紀夫筆下的「暴烈之美」。他發現自己對這種激烈、極端的情感有著強烈的共鳴，而這種特質也體現在他喜歡的文學作品與動漫之中。例如，他特別喜愛舊版的《新世紀福音戰士》，因為能夠輕易地將自己帶入主角的角色中。或許是因為原生家庭的關係，他感受到主角的痛苦、憤怒以及逃避的理由。那份逃避的渴望與內心的矛盾，讓他與主角共情。心中隱約期盼，或許有一天也會有人對他說「おめでとう」，就像作品的結局一般。
除了動漫，他還深深被太宰治的作品吸引，特別是《人間失格》。回憶起自己第一次讀這本書時，正值病情最嚴重的時期，那段時光無比痛苦卻也無比真實。書中的內容是一面鏡子，從中看到了精神層面與社會層面被拋棄的自己。那種感覺是「痛苦」且「無力」，像是面前只有一條通向毀滅的道路，而自己卻無法停止向那條路狂奔。
他輕聲問著：「你在嗎？」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一切，像是在尋找什麼。抬起頭，微微一笑，隨後又陷入沉思：「我看不見你，也感受不到你的存在……可是，她說你存在，只是我一直沒發現你而已。你是不是一直在看著我？在那個鳥籠中，靜靜地看著我吧。」
他的聲音有些遙遠，像是在與記憶深處的某個人對話。「還記得小六的時候嗎？那時，老師說我們是灰色的鴿子，被困在鳥籠裡。」他嘆了口氣，嘴角卻微微揚起，「我現在出來了，來到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有很多色彩。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顏色，甚至還有融合各種色彩的圈子，我也加入了一個。」
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但我知道，灰色的我們……本就應該與孤獨為伍，對吧？不過別擔心，這裡的人都很善良，他們願意接納我們。」
語調忽然柔和下來，帶著些許安慰的意味：「你應該還在想著小學那些事吧。別害怕，這裡再也沒有人會把你的東西藏起來，也不會有人嘲笑你的樣子。你聽到了嗎？她剛才怎麼評價我們的？她說我們是善良的啊。」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溫柔，「如此善良的你，不應該被欺負，也不應該被孤立。」
「還記得嗎？」他輕聲說，像是在喚醒某段塵封的記憶，「我們一起許下的願望——『我希望可以成為聖人。』現在想起來，真是有點荒謬，對吧？那時的我們，居然為自己設定了那麼高的標準……可是，我覺得你真的是啊。你很善良，也很溫柔。這樣的你，值得被愛，值得被珍惜。所以，別怕，好嗎？」
帶著些許愧疚：「這些年來，我一直把你隱藏起來，以為這樣能保護你。可是每當你試圖逃出那個鳥籠，卻摔傷時……我卻無法抱住你。最後，你將自己深深鎖在那裡，甚至拒絕任何人接近你，包括我。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閉上眼，像是在與自己達成某種和解。「我知道對你來說，我已經信用破產了……但，再相信我一次，好嗎？」他的語氣中多了一絲堅定，「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摔傷。我會抱著你，帶你飛翔。」
他的聲音最後變得輕如耳語：「你還徘徊在小三的那個晚上吧？那個找不到鉛筆盒的夜晚……沒事的，我會等你，等到你準備好。這一次，我不會再拋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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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段療程

１

五年了，甚至更久，久到他都忘記「正常」究竟是什麼狀態，久到已經放棄希望，這是封遺書，寫給過去的他；也是封邀請函，邀請新的自我誕生。
這一切都很不真實，使他感到害怕，害怕一覺醒來一切的希望都會消散。直到現在他的嘴唇還會不自主地顫抖，包含了興奮、幸福、以及害怕的顫抖。他一直擅長計算的人，但如何推演都無法抵達一個好的結局、一個被拯救的結局。
這五年他過得很辛苦，憂鬱跟焦慮的應激反應掐住他的脖子迫使他投降、壓迫著他的自尊。曾割腕過，契機是小學時的霸凌，但是為了轉移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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