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曾存在
戴德黑監視堡壘四邊環繞著防衛牆,堡壘本體有三座監視塔向上突出。哈爾希洛目前身在其中一座之內,順著螺旋狀階梯往上爬。
據梅莉所言,過去哈爾希洛和同伴們曾參與攻打戴德黑監視堡壘的戰役。這麼說來,自己應該也曾在這座螺旋狀階梯爬上爬下嗎?如今完全想不起來,所以內心也未浮現一絲感慨。由於沒有半點先入為主的印象,因此能夠全神貫注地觀察所見所聞,以及其他蛛絲馬跡。自己是能這樣看待目前的情況。想必這樣面對現實肯定比較好受。
與其積極、正向地面對,現實終究是現實,只能默默地全盤接受。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拜託,不要再折磨我了。
總覺得人生在世的一切都變得好討厭。
老實說,自己也會有這類感受。畢竟身為人類,理當會有這麼想的時候。
但這些都只不過是情緒。情緒變化無常,時時刻刻都在改變,不能每件事情都被情緒牽著鼻子走。
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人,對方的確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內心塌陷出好大一個坑洞。
一旦目不轉睛地一直看著那個坑洞,就落入悲傷、難受、痛苦萬分的情緒。腦中甚至還會掠過愚蠢的念頭,覺得自己乾脆跳進這個坑洞一了百了。不過人這種生物,難免都會出現這類反應。
因此哈爾希洛決定,盡量不去看自己內心塌陷出的坑洞。如果眼睛還是忍不住轉了過去,便慢慢地轉離就好,絕不能定眼凝視。
走到螺旋狀階梯盡頭後,來到一間圓形房間。此處是最頂層,能從窗戶遠眺四方。
這個房間內──不對,是這個房間內也空無一人、空無一物。
「……雖然本來就覺得會是這樣了。」
別說是生物,甚至沒有半張桌子、椅子等家具類的物品。不過在邊緣的地面上有幾個木桶和木箱。為求保險起見都先檢查確認,結果木桶和木箱也全都空空如也。
在略高的頂棚角落,有個看起來像四角形門扉的裝置,應該算是種艙口。穿過
那個艙口,應該就能上到屋頂。不過,自己的身高搆不到。
哈爾希洛堆疊木箱和木桶當作踏台踏上去,拉開艙口後,發現上頭是個約一公尺四方的狹長豎井,牆面上架有鐵製梯子。豎井頂端看似無路可走,不過應該只是被門型艙口或是類似的裝置蓋住。
哈爾希洛爬上梯子。然而這座豎井的深度,不對,正確來說應該是高度,其實不到兩公尺。
爬到頂後發現果然是個門型艙口,推開後一如原先所料,來到了屋頂。
從屋頂可眺望整座堡壘,還有四周的荒地、南邊的森林,甚至歐魯達那及聳立於旁邊山丘上的沒有出入口的塔都能盡收眼底。
這座戴德黑監視堡壘原是半獸人佔領,大約四、五年前由阿拉巴吉亞王國邊境軍和義勇兵團聯手攻下。直到前一陣子,也就是將近兩個月前左右,才又被半獸人拿了回去。
這座堡壘距離歐魯達那超過五公里,大概有六公里遠。沒錯,最多就六公里。
半獸人,甚至是諸王聯合一直以來都在監視身為敵人的人類。不過牠們基本上只是監看,之所以不太出手攻打,難道是覺得區區人類算不上太大的威脅嗎?也有可能是因為作為諸王聯合核心種族的半獸人、不死族(Undead)的根據地距離太過遙遠。位在歐魯達那附近的達姆羅有哥布林盤據,賽林礦山也有地精,半獸人則是派兵駐守戴德黑監視堡壘與黎笆賽德鋼鐵要塞。牠們或許認為人類是微不足道的敵人,不會認真想要往北擴張勢力,若是安分固守歐魯達那,大可不必勞師動眾派出重兵加以殲滅。
監視塔共有三座。此時有人爬上了隔壁座監視塔的屋頂。
那個留著邋遢絡腮鬍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阿拉巴吉亞王國遠征軍的偵查兵尼爾。
「喂──」
尼爾注意到哈爾希洛後揮了揮手。他為什麼在笑,實在噁心。不行,動怒的話就輸了,那種人淡然處之就好。
「你那邊有什麼發現嗎?」
「我想大概跟你那邊一樣。」
「看來戴德黑監視堡壘已經是空城了。」
「感覺就算把整座堡壘翻過來查,也不會有太大的發現。我們回去吧。」
「好。」
遠征軍攻打歐魯達那時,是以戴德黑監視堡壘有半獸人鎮守為前提採取行動。因此,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拿下歐魯達那。不過事先也已先擬定反制對策,攻打期間半獸人若是從戴德黑監視堡壘派兵馳援歐魯達那的敵軍,遠征軍就不開北門,把半獸人擋在城外。
結果,戰爭時,戴德黑監視堡壘的半獸人按兵不動。
豈止如此,原本應該駐守在戴德黑監視堡壘的半獸人,在攻城戰結束時居然消失無蹤。
從外側看起來確實沒有半個影子,但據情報指出戴德黑監視堡壘內好像還留守了五百隻左右的半獸人。對遠征軍來說這情況豈止不能等閒視之,根本是極大的威脅。如果遠征軍認為半獸人已撤軍而鬆懈戒心,結果牠們其實潛伏在堡壘內,還突然殺過來的話,後果絕對慘不忍睹。
因此便派身為盜賊的哈爾希洛與偵查兵尼爾前來戴德黑監視堡壘探查,但半獸人果然不見蹤影,也無法得知牠們目前的動向。
回去後上頭說不定會下令要他們去追查、去找出這些半獸人的行蹤──哈爾希洛一想到這裡就開始覺得煩悶。畢竟對他個人來說,半獸人在哪裡根本無關緊要,雖然不到完全不在意的程度,但他實在不想離開同伴身邊。總覺得自己應該盡量和同伴們一起行動比較穩妥。
吉恩‧莫基斯。
這位紅髮將軍極具野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會徹底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事物,待事成後再一腳踢開。
世界如此寬廣,當然會有像他這樣的人存在。不過存在就存在,自己也沒有要對別人的處世方式說三道四的意思。
只是,現在有個問題。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將軍應該是打算利用哈爾希洛他們,事實上哈爾希洛也正遭到利用。他會和尼爾兩人出現在戴德黑監視堡壘,都是因為將軍一聲令下,被派遣前來的。
哈爾希洛走下監視塔,來到防衛牆外與尼爾會和。
「我之前聽說半獸人是支非常強悍的種族,沒想到竟然是這種膽小鬼。」
「這也要看牠們究竟去哪裡了,畢竟牠們不一定是逃走。」
「不過,牠們把物資通通帶走了,看來不是匆忙離開的。相較於哥布林,感覺牠們在組織管理上相當有系統。」
尼爾是個盛氣凌人的人,但只要是在將軍面前,態度絕對畢恭畢敬。
據說位在天龍山脈另一側、阿拉巴吉亞王國本土南部,長年都與蠻族處於激烈的交戰狀態。吉恩‧莫基斯在南部與蠻族浴血奮戰超過十年,後來高層賞識他的戰功,因而任命他管理名為黑色獵犬(Black Hound)的特殊部隊。
黑色獵犬的主要任務並非征討蠻族,而是抓捕或處刑逃兵。為維持軍隊紀律,這麼做或許是必要之惡,但仍舊駭人聽聞。
尼爾也是那支黑色獵犬的一員,在將軍眼中就是自幼栽培長大的部下。然而兩人看起來並不親近,感覺尼爾比任何人都還懼怕將軍。
「好了,我們走吧,哈爾希洛。」
尼爾邁出步伐。哈爾希洛壓根兒不想走在這個人的前面,但走在正後方又會顯得太刻意,因此最後是跟在尼爾的斜後方前進。
「嘿。」
尼爾微微晃動肩膀發出低沉笑聲。哈爾希洛見狀,忍不住出聲詢問。明明別問就不會產生任何問題了。
「……怎麼了嗎?」
尼爾回頭瞥了一眼。
「你很優秀嘛。」
滿是絡腮鬍的臉頰歪斜鼓起,嘴角上揚。
哈爾希洛覺得別理他比較好,反正也不想跟對方說話,但尼爾看來沒有要放過他。
「你的老師應該非常會教,她手把手教了你很多東西吧?」
這個人說完這種話後還繼續笑,到底是哪裡有趣了?這又不是什麼好笑的事,他為什麼笑得出來?明明一點都不好笑啊。
哈爾希洛沒有打亂步伐,大口大口緩緩呼吸。他早就看穿尼爾是故意要惹怒自己。哈爾希洛完全無法理解做這種事到底有什麼好玩?有什麼意義?但他不是尼爾,只是個毫不相干的旁人。偵查兵和盜賊兩種職業雖然類似,但兩人之間就只有這項共通點,因此哈爾希洛當然搞不懂尼爾的想法。
兩人穿過荒地,進入森林。
尼爾停下了腳步。
「但是,還真可惜耶。」
哈爾希洛不想走到尼爾前方,所以也不得不暫停前進。
他已經沒打算再開口說話,因此沒有詢問尼爾「什麼事情很可惜」。
「可惜了那麼一個美女。」
尼爾將半張臉轉向哈爾希洛,像在尋求他附和般說:
「我說的對吧?」
同時還張開了雙臂。
「實在太可惜了。如果知道她會死,霸王硬上弓跟她來一炮也好。做了那檔事畢竟會產生感情,那她死的時候我或許就會流點眼淚了。別看我這樣──」
哈爾希洛原本一直告訴自己「要忍住、要忍住」。
如果是芭芭菈老師的話,應該肯定能更從容地處理這種事吧。不過,自己也沒有多了解芭芭菈老師就是了。
因為所有事情都忘了。
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又是憾事一件。
原本努力擋住的情緒猶如決堤般洩溢而出,瞬間爆發。一切真的都發生在轉瞬之間。
哈爾希洛竄過尼爾身旁,繞到他背後,在尼爾還來不及反應前便用右腳跟踏了他的右膝內側。這簡直就是突襲,當膝蓋內側遭受強大力道衝擊時,世上沒有多少人還能站穩腳步。尼爾失去重心後,哈爾希洛用雙臂扣住他的脖子,將人拉向自己,使出裸絞。
哈爾希洛有能力就這樣把他勒暈,豈止如此,要置他於死也不無可能。
假如哈爾希洛不只勒住脖子,還拔出武器的話,現在會是什麼局面?想必他應該已經殺了尼爾。
然而他沒有順勢殺了尼爾。可能是在下手前一秒,理智制止了他。
「抱歉……」
哈爾希洛在尼爾開始掙扎前,就先鬆開了裸絞的動作。
「我一時失去理智,沒忍住……」
他推開尼爾,往後退去,接著頻頻用手或手臂擦蹭自己的臉。
差點就要在盛怒之下,做出無法挽救的憾事。原來自己也有這樣的一面,今後必須多加小心才行。
「你這混帳東西……」
尼爾把手放在短劍劍柄上,狠瞪哈爾希洛,額頭爆出青筋。但是,他沒有資格惱羞成怒吧。
「那個……可是剛剛是你不對吧。芭芭菈老師是我的……該怎麼說……嗯,她是我的恩師。」
「最好是什麼恩師,根本是你的老相好吧。」
「信不信由你,但是我和老師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應該不是──
哈爾希洛失去了記憶,因此也無法斷言自己和老師絕對清白,百分之百沒發生過關係。
感覺起來是沒有,應該沒有,沒有發生過關係……才對?
然而,無論假設曾發生過關係,還是查證後果然沒發生關係,現在都沒差了。
芭芭菈老師不在了。
她已經離開人世了。
想到這裡不禁一陣鼻酸,眼角發熱。
老實說,實在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露出快哭的模樣。
偏偏還是在尼爾這傢伙的面前,真的是糟透了。
「……拜託你,別再說了。我對芭芭菈老師的事情已經……」
哈爾希洛垂下頭,心想這下肯定會哭出來,事實卻不然。自己明明十分悲傷,確實非常想哭,但不知為什麼,眼淚就是掉不下來。
「你現在是怎樣?又不是你媽死了。」
尼爾不屑一顧地丟下這句話後邁出步伐。
不同於哈爾希洛他們,出生在格林姆迦爾的尼爾當然擁有雙親。不對,哈爾希洛他們肯定也有生育他們的父母,只是完全不記得了。
不知道尼爾的母親是否還健在,隱約有種已經過世的感覺。
像尼爾這種人,在母親死去時應該也會感到悲傷吧。要不然他就不會說出「又不是你媽死了」這種話。
「媽媽啊。」
哈爾希洛追在尼爾後方,發出苦笑。
內心真的是苦得難受。
明明難受到想哭,表面卻只能以笑帶過。
哈爾希洛如果對芭芭菈老師說「妳就像我媽媽一樣」的話,老師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她是不是會很生氣地說「我年紀才沒有老到可以當你媽」?
芭芭菈老師果然不會是媽媽,也不是姊姊。芭芭菈老師就是芭芭菈老師。
哈爾希洛的腦海中沒有深受老師照顧,或老師傳授各種知識技能的記憶。明是如此,自己又為什麼會這麼想念老師?
分明已用自己的雙手弔唁過她,但還是覺得她沒有離開。不對,自己只是不想承認她已經離開了而已。
然而,無論哈爾希洛的想法再怎麼轉變,她就是不在了。
永遠不在了。
即使她的肉體與精神消逝殆盡,她已經離世的事實還是留在世上。
這個事實的重量或許會逐漸減輕。
但至少現在,還沉甸甸地壓在哈爾希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