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猶大環
「接下來要進城見皇帝。在這之前我全部告訴你。至今為止瞞著你的……所有事。」
搭在翼龍巴斯希跋背上,翱翔於陰沉天空的同時,弭茲奇轉過頭來,一臉認真地向盧卡這麼說。
龍翼下方,黯淡潮濕的石造都市於夜晚的地表浮現。路上焚燒的篝火簡直像是在地面上畫出了巨大魔法陣。從未有任何恩寵大地人見過的猶大環街景,如今就展現於飛在三十公尺高的盧卡眼底。
潮濕的風呼嘯過耳。盧卡將視線從都市移回弭茲奇嬌小的背上,開口問道:
「你是猶大環人嗎?」
「……我會全告訴你,總之先降落到那座塔吧。」
弭茲奇這麼說完,拍了巴斯希跋的頸部,指向佇立於都市外圍的圓塔。
史提法諾曆一七九六年四月二日,猶大環,帝都布羅斯維洛──
巴斯希跋降落在由鉛板建成的半圓型屋頂上,收起牠張大的翅膀。跟在弭茲奇之後,盧卡也踏上坡度較緩的屋頂。巴斯希跋則彎起牠的長脖子,啾啾鳴叫,用鼻子往盧卡身上蹭來,表達久違重逢的喜悅。盧卡邊撫摸牠由堅硬鱗片覆蓋的鼻頭,邊說:
「謝啦,巴斯希跋,多虧你才得救了。」
就在一、兩小時前,盧卡和弭茲奇一起被逼到猶大環斷崖的邊緣,遭到內國軍長官馬希連率領的士兵舉槍瞄準。眼看即將被槍殺的前一刻,盧卡被弭茲奇一把撞下斷崖,朝三千公尺下的猶大環直直墜落。正當做好死亡覺悟之際,巴斯希跋飛了過來,接住兩人。
右腳踝骨折的弭茲奇用右手靠在巴斯希跋脖子上來支撐身體,從胸前口袋取出紙燭點了火。眼見一張尷尬臉孔清楚浮現在夜色中,盧卡微笑道:
「真是場驚險的賭注呢。要是沒有巴斯希跋在,我們已經死了喔。」
「……你沒注意到從今天早上開始,巴斯希跋就在我們頭頂上飛嗎?牠是擔心你才來的喔。」
盧卡試著回想。這麼一說,的確從在巴雷納斯鎮被馬希連的士兵包圍的那時起,就聽到翼龍群在上空叫個不停。看來巴斯希跋也在那群翼龍當中。
「是嗎。當時發生太多事,沒注意到……」
原本淪為敗戰將領,即將被送回拉蘭帝亞卸職,如今卻不知為何來到三界的最下層。
盧卡重新從圓塔屋頂眺望猶大環的市景。
若論規模,是座絲毫不遜色於恩寵大地大都市,由石頭打造出的氣派都市。既然夜晚都能看到路上人來人往,代表治安穩定。於深沉夜色籠罩下將大馬路照出橘紅輪廓的,似乎不是瓦斯燈,而是篝火。在一排排搖曳的光影中,也能看到類似蜥蜴的四腳生物拉著貨車。
拂過的陣風中交雜著木炭煤煙味、腐爛蔬菜味、人類的體味、野獸腥味、濃濃水果香氣、下水道臭味及香料氣味等等,根本是大雜燴。喧囂叫罵、歡聲、野獸低吼聲加上叫賣聲,各種熱鬧的生活聲響甚至微微傳進待在高處的盧卡耳中。
「帝都布羅斯維洛──當今的猶大環皇帝就待在那座城裡。」
弭茲奇指向郊外的丘陵地帶。在能俯瞰巨大都市的丘陵邊線附近,浮現一座輪廓扭曲的莊嚴城堡。城堡的邊邊角角設置的數百道篝火不只將高聳外牆染成橘紅,更使整座城堡看來像飄浮在半空中。
「想回恩寵大地的話,尋求皇帝的幫助是最快的,但在那之前會遭受審問。不只你會被查個徹底,我的事也會被那些傢伙知道,所以我才想趁現在親口告訴你。」
弭茲奇看上去很難受,但也拚命擠出聲音。
在跳下猶大環斷崖前,弭茲奇對自己至今隱瞞諸多事向盧卡道歉,並預言「假如知道真相的話,你一定會討厭我」。
『我知道被討厭也沒辦法。可是我……還是把你當成夥伴……就算你討厭我,我依然永遠當你是夥伴……』
當時盧卡笑著接受弭茲奇的話,將性命託付給他,也才因此活了下來。
「哦,你就說吧,我等好久了呢。」
為了減輕弭茲奇的壓力,盧卡特地說得輕描淡寫。
弭茲奇抬起濕潤的雙眼望向盧卡,接著深深嘆了口氣,在做好覺悟後,緩緩擠出聲音。
「其實……我……那個……」
不過語尾越說越沒自信,緊握的拳頭在大腿旁顫抖,眼角甚至能看到微微淚光。
「怎樣啦?就說沒事了,快說啦。」
「……我知道……就是……就是啊!」
弭茲奇就這麼低著頭,雙眼緊閉,顫抖著嘶吼:
「……其實我!!……是女人啦!!」
聽了之後,盧卡微笑道:
「哦,我就知道。」
以不怎麼在意的口吻邊說邊點頭。
沉默。
弭茲奇一臉訝異地抬起頭來。
「……欸?」
「妳是男是女都沒差,因為是搭檔啊。」
濕暖的風闖入兩人之間。
遠方鐘樓的鐘聲響起。
弭茲奇則大概眨了四下眼皮。
「……什麼啦……那是什麼反應嘛……再吃驚一點啦你……」
說著的同時,睜大的雙眼也跟著濕了。
盧卡單手搔了搔後腦勺,回應道:
「呃,都相處這麼久了,當然知道吧。還有……這點實在不好開口……我可以說嗎?」
眼見弭茲奇一頭霧水,盧卡移開視線,仰望被霧籠罩的夜空。
「怎麼說好哩……妳扮男裝其實有難度。因為妳那……該說五官太端正嗎?總之就是那樣……」
為了不傷害到弭茲奇,盧卡謹慎挑選說出口的話。畢竟弭茲奇實在太可愛,導致她即使穿男裝,仍然認得出是女生。無論渾圓大眼搭上修長睫毛,圓嫩的下巴和臉頰,天真燦爛的笑容都太過可愛,就算再怎麼用泥巴弄髒臉,看起來也不會像男人。
如今已無從得知機兵大隊的部下們對於弭茲奇的性別抱持什麼看法,但恐怕他們也注意到了吧。不過,因為女性不能加入軍隊,相信大家都閉口不提。畢竟要是為了區區性別失去了弭茲奇的駕駛技術,對機兵大隊來說可是一大損失。
以盧卡為首的夥伴們都已發覺,卻閉口不提。只因為看到弭茲奇拚了命想瞞過大家,才假裝上當受騙。
注意到這個事實的弭茲奇雙唇顫抖。自己真的太丟臉,太沒用,太不甘心,讓淚水奪眶而出,滑下臉頰。
「……嗚嗚……咕……嗚嗚嗚……」
緊握在腰際的拳頭抖個不停的同時,弭茲奇像個孩子嚎啕大哭起來。實在不知道該生氣,該感激,還是該出拳揍人,弭茲奇只能哭了。
越看越不忍心的盧卡接著說:
「別哭啦。你瞞著不說或許有不對的地方,但是男是女根本無所謂好嗎。妳不只是好傢伙,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更是搭檔啊……」
弭茲奇垂下頭,顫抖著用袖口一再擦揉眼睛。
「所以我不在意妳說謊,何況也被妳救了好幾次,更一同走到今天,往後也拜託妳繼續當我的搭檔吧。」
盧卡這麼說完,一如往常伸出右拳。
弭茲奇擤鼻擤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舉起左拳。
兩人的拳頭相碰。
「……喔……嗯……拜託啦,好搭檔。」
或許是不想讓盧卡看到哭花的臉,弭茲奇依然低著頭,以略帶啜泣的聲音回應。盧卡咧嘴一笑,單手摸起弭茲奇的頭。
接著暫時在屋頂坐下,等待弭茲奇平靜下來後,才問起其他祕密。
「……所以……妳真的是猶大環人對吧?為啥會在恩寵大地駕駛機兵?而且很久以前就認識巴斯希跋了嗎?」
聽盧卡列出這些在意的問題,弭茲奇硬是壓抑住哽咽,略顯尷尬的回應:
「那是在我八歲時……被一名叫安娜塔希亞的魔女相中……然後被帶往一座奇怪的神殿。就在那邊……見到了Vivi Lane和希爾菲。」
盧卡錯愕地瞪大雙眼。
「……妳說什麼?」
弭茲奇已經見過Vivi Lane和希爾菲了?
「……抱歉瞞著你,但我實在找不到機會說。因為我從很久以前就對你說自己是男人啊……」
根據弭茲奇的說詞,假如告訴他Vivi的事,她來自猶大環的事也會穿幫。這樣一來不只會遭受貴族逼問,更可能因為是女兒身被趕出軍隊,甚至被抓去遊街示眾……諸如此類。
其實這話有道理。猶大環在恩寵大地上被稱為「煉獄」,被鄙視為不淨之地及罪人居住的世界。只要弭茲奇是猶大環人的事露餡,肯定免不了遭受迫害,也可能被王侯貴族抓去審問,最糟甚至會被用來殺雞儆猴。
「自從認識之後,我一~~~直宣稱我是男人,實在沒辦法簡單撤回。原本我都下定決心,乾脆就這樣瞞到我死為止……」
弭茲奇一臉失落地垂下頭來。盧卡只能嘆氣回應:
「……嗯,算了。所以說,Vivi Lane是個怎樣的傢伙?」
「……我們只有一起生活一年左右。我們接受的是搭乘米迦勒和路西法──熾天使(Seraphim)級機兵的訓練。Vivi和希爾菲是雙胞胎姊妹,希爾菲人很好,但Vivi卻超級冷漠……一年來我從沒聽她說過一句話。巴斯希跋則是希爾菲在神殿時飼養的飛龍。據說牠特別聰明,能聽懂人話,是Lane家獨傳的稀有種。」
弭茲奇表示,熾天使級機兵具有十分特殊的操作系統,駕馭並不看技術,只需被米迦勒和路西法看上就行。那座神殿已經進行這兩台機兵的啟動實驗將近幾百年,被稱為「繼承候補」的駕駛們紛紛挑戰啟動實驗,結果不是喪命就是發瘋。
「Vivi是米迦勒的主駕駛,希爾菲則是副駕駛。為了『神經連接』這種特殊的駕駛方法,Vivi多次面臨生命危險,而拯救她的正是希爾菲。我則沒通過路西法的主駕駛試驗,被以副駕駛來訓練。不過某一天,士兵們突然包圍神殿,並逼迫安娜塔希亞中止實驗……」
原來是猶大環內長年來由推動和恩寵大地交易來使整體社會進步的急進派,以及拒絕進步,希望維持現狀的保守派互相對立,而包圍神殿的士兵據說正是保守派的爪牙。
不過安娜塔希亞似乎早已預料會遭受襲擊,和伊甸勾結,將米迦勒及路西法載上飛行艦艇,打算離開猶大環前往伊甸。不過兩艘飛行艦艇起飛後,在恩寵大地上空遭受翼龍群攻擊,導致載著路西法的艦艇折返回猶大環,載著米迦勒的艦艇則帶著損傷持續向北航行,最後於達司.佛羅列斯平原墜落。
「你小時候見到的就是當時的光景喔。那時我和路西法就搭在折返的船上,而米迦勒和Vivi她們則搭在繼續向北飛的船上。接著你救了從船上掉下的希爾菲,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弭茲奇隨口解釋完自己的一半人生。
盧卡則雙手叉胸,面露嚴肅表情,仰望沒有一絲星光的夜空。
「希爾菲和Vivi是米迦勒的駕駛,妳則是路西法的副駕駛。那麼路西法的主駕駛呢?」
「還沒找到。安娜塔希亞雖然不時帶候補回來,讓他們搭上路西法,但幾乎所有人不是成了廢人就是死了。」
「……太慘了吧?到底是怎樣的機體啊?」
「米迦勒的情況是因為Vivi出生的Lane家繼承了血統,才沒有釀出多大災情。但是路西法似乎已失去繼承候補的血統,只能盲目尋找能駕駛的人。不過數百年來已經讓將近幾萬名候補精神崩潰,才出現了『該不會誰都沒辦法駕駛吧?』的疑慮……」
「那不是廢話嗎。那個叫安娜塔希亞的魔女未免太過分了吧。」
「嗯,我也接受了路西法的主駕駛測驗,但果然沒通過。我當時只睡了半年就恢復原狀,應該算是運氣很好啦。」
「睡了半年還叫運氣好喔?是說妳真有膽,敢搭那種機體耶。我根本搞不懂妳在想什麼。」
「和路西法神經連接的話,就會進入路西法的意識之中。當時似乎看到不得了的景象……但我記不清楚了,只有一點總之很淒慘的印象。畢竟那時我才八歲左右啊……」
當弭茲奇試著回想當時所見景象,抬頭仰望夜空之際。
「嗚哇……好快,已經派出大陣仗來接我們啦。」
弭茲奇指向夜空一角。從有如螢火蟲籠子般於黑暗中浮現的布羅斯維洛城的方向,能看到密集搖曳的光團。
只見那些既非星座也非街燈的亮點左右晃動,變得越來越刺眼。盧卡馬上發現光團──火炬的亮光正往這裡靠近。
看來並沒有時間讓盧卡好好驗證新得知的新事實。
「騎在翼龍上的軍隊喔。」
「那是龍騎兵。能飛在空中的可不只有伊甸人。正因為有龍騎兵,伊甸才無法對猶大環出手。」
原來如此,盧卡默默接受。剛才從上空俯瞰整座都市時,感覺像是百年前的恩寵大地。不過看來靠著翼龍排除伊甸艦隊的威脅,彌補了猶大環軍隊發展的落後。
「能在天上飛的軍隊真強啊,希望也能在恩寵大地利用翼龍耶。」
就在盧卡喃喃自語的同時,十四名龍騎兵飛到兩人站著的圓塔半圓型屋頂上空,像在威嚇似地盤旋起來。
和恩寵大地的騎兵同樣穿戴角、鬃毛及華麗裝飾,背部靠著龍鞍,穿著板甲的騎兵們手握韁繩,俯瞰盧卡他們。
其中一隻格外大的翼龍大大展翅,平順滑翔後優雅降落到半圓型屋頂上。一名看似隊長的士兵下了龍鞍,把長槍槍桿立在屋頂上,開口質問:
「我是親衛龍騎兵隊隊長屋大維努斯。你是盧那.席耶拉第一執政,盧卡.巴路克吧。」
看來自己來到這邊的來龍去脈已通通被掌握。猶大環皇帝的情報蒐集能力似乎遠遠超越恩寵大地的掌權者們。
「我就是盧卡。我想晉見統治猶大環的偉大皇帝陛下,請幫忙引見。」
隊長冷靜接受盧卡的回應,說道:
「原本規定是從異界侵入的傢伙格殺勿論,不過考慮到巴斯希跋救了你們,你的處置就交由陛下裁決。跟我們一起走吧。」
盧卡答應之後,和弭茲奇一同坐上巴斯希跋的背。群聚在上空的翼龍們再度高聲嘶鳴。
弭茲奇揚起壞心眼的微笑。
「雖然他說巴斯希跋怎樣怎樣的,但那是藉口啦。其實是因為你的地位高到讓他不敢當場砍了你喔。」
「現在的我只是一隻喪家犬啦。皇帝只要輕輕動指就能解決我呢,好怕好怕。」
盧卡嘴上說歸說,臉上卻帶著安穩微笑望向遠方的城堡。儘管不知究竟有什麼在那座城內等著自己,卻意外地不感到恐懼。
無論國家、地位還是史上最大規模的軍隊,他都已失去;剩下的,只有該去奪回的事物而已。
屋大維努斯起飛之後,邊在沒有星光的夜空盤旋邊俯瞰下來。
「你先搭上去吧,畢竟能看到城堡的樣子啊。」
在弭茲奇催促下,盧卡坐到巴斯希跋頸部附近,弭茲奇則坐到後方,伸手環抱盧卡的腰。
「好,我們走吧。」
巴斯希跋也和其他翼龍一樣用高亢的叫聲回應,飛上帝都布羅斯維洛上空五十公尺的高度。在空中由十四名龍騎兵包圍巴斯希跋,整齊列出輪形陣,一齊將長脖子轉向皇帝的居所。
一對對長翅膀靈活翻動。
風從盧卡耳邊呼嘯而過。
十五隻翼龍的編隊就這樣劃破黑暗,翱翔夜空。
眨眼間,城堡就在眼前越變越大。
──能在天上飛,更具如此機動性。
──若能拉攏龍騎兵為同伴,或許能勝過傑彌尼啊……
一面想著這種事,他凝視著布羅斯維洛城。
明明飛在五十公尺的空中,仍然壯觀到得抬頭仰望。一座座高度不同的塔彷彿相互扶持般佇立,裝設花窗玻璃的窗戶反射了地上的篝火,在夜色中投下一抹深青。
屋大維努斯的翼龍在城堡前庭降落。巴斯希跋在其他翼龍包圍下,也緩緩將牠的粗後腿降落到石地磚上。盧卡望了一眼全身穿著板甲,在前庭排排站的衛士們,從巴斯希跋身上下來。
他環顧圍繞著前庭的建築。木製墚柱鑲在白石灰外牆內,頗具藝術的造型。建築技術和恩寵大地相比毫不遜色。這些建築樣式告訴盧卡,猶大環人並非居住在三界最下層,教化未開的野蠻人,而是具備足以匹敵恩寵大地的文明水準。
下了龍鞍的龍騎兵們包圍盧卡和弭茲奇,像在威嚇似地將長槍桿立在石地磚上。屋大維努斯以飄上夜空的篝火火粉為背景,緩緩開口道:
「我想你們清楚,恩寵大地的軍階在猶大環毫無意義,你們不過是來自異界的入侵者和逃兵。在陛下做出裁定前,必須將你們關進大牢。」
弭茲奇一聽似乎不爽,瞪向屋大維努斯。
「把我當逃兵喔?我好歹也是路西法的繼承候補耶,會不會太沒禮貌了啊?」
「少在那說大話。路西法的啟動計畫在十多年前就被凍結了,繼承候補這種玩意早已算不上名堂。」
屋大維努斯粗魯地推了弭茲奇的背。
「嗚哇!」
一個出奇不意,讓弭茲奇橫倒在地。
「喂!」
盧卡見狀動了怒,但卻被其他龍騎兵同時用槍尖刺來。
「帶走。牢房分開,要相隔到聲音傳不到。」
「你這……!」
盧卡的紅眼燃起怒火,但趕過來的衛士們卻將盧卡和弭茲奇團團包圍,把兩人的手扳到身後。
「我沒事啦盧卡,等等再見吧……!」
雖然聽見弭茲奇的呼聲,卻被衛士形成的人牆擋住身影。兩人簡直成了罪犯般,被分別帶往不同牢房……。
盧卡被帶到遠離主塔的城館,接著被打進半地下式的牢獄。也不知是否因為雨水從窄窗流入,石製的冰冷堅硬地板到處能見潮濕黑漬。
盧卡一人靠牆坐下,吐了口氣。
不知從何響起的蟲聲和貓頭鷹叫傳進耳中。儘管如今被關進牢內,但在歷經這幾天的動盪之後,一個人與世隔絕的寂靜反而令人舒暢。
接著,他想起了失去之人的名字。
「雅思緹。」
他出聲呼喚了這個名字。七年來總是陪伴左右的雅思緹,如今並不在盧卡身旁。盧卡這時才總算切身體驗到這股寂寞。
「妳沒死吧?」
自己的話傳向冰冷石牆,空虛迴響。直到失去之後,才終於明白陪伴在身旁的雅思緹的溫暖有多重要。那張不饒人的嘴,無節制的食欲,老愛東逛西逛的毛病,一副壞心眼的笑臉。原本只覺得厭煩的部分,如今都令他感到憐愛。
「還能見面對吧?」
彷彿在激勵自身似地開口。
『我們還能相見。』
『去找出Vivi Lane。』
深邃的寂靜中,雅思緹消滅的前一刻傳達的話在耳邊響起。
對啊,只要找出Vivi Lane。
──就能再次見到雅思緹。
透過相信這一點,盧卡就能振奮自己。
就能繼續打這場充滿辛酸的戰爭。
──還不能在這裡劃下句點。
在這時倒下實在太潦草了,該做的事還多著。刺進靈魂深處的荊棘還有兩道。
第一道荊棘。
──從傑彌尼手中救出法妮雅。
受囚禁的公主,法妮雅。
盧卡第一次竭盡全力去愛的唯一一名女性。儘管努力不去想,但每次一不小心想起法妮雅,便會湧上激烈到令他難受的情緒。法妮雅如今到底在哪做些什麼?沒有任何有關她的情報,只能相信她平安無事。總有一天要打倒傑彌尼、救出法妮雅,這股決心絕不會生變。
然後。
──找出Vivi Lane。
希爾菲和雅思緹,已經消失的兩人所託付的相同願望。
十二歲那年的冬天,在希爾菲墓前發誓一定會找出Vivi Lane,踏上旅程。
從那之後過了約十二年,回過神來,自己已經率領著史上最大規模的軍隊挑起恩寵大地的統一戰爭,然後敗北,甚至逃到了猶大環。其實連自己都很訝異為何會落得如此下場,但旅程的目的一直以來都是找出Vivi Lane,事到如今當然不能放棄。
──我才不會死,要活下去。
要是躺下會導致濕冷地板奪走體溫,於是盧卡靠牆坐著睡。由於最近忙到沒有好好睡覺,讓他即使維持背靠牆的姿勢,也馬上進入了沉沉夢鄉。
✝✝✝
同日,同一時刻,盧那.席耶拉共和國首都拉蘭帝亞宮殿──
「盧卡死了。」
在辦公室聽了快馬帶回的戰報後,過了一小時。
盧那.席耶拉共和國第二執政卡謬.洛貝爾就只是坐在扶手椅上,不時反覆低語著這件事實。
獨自伸手扶額,盯著燭台火光好一會,接著再度看起共和國內國軍長官馬希連送來的信。
三月二十五日,於帝國領洛革諾瓦內,盧那.席耶拉聯合軍第三軍團與傑彌尼率領的神聖黎維諾瓦帝國軍激烈衝突。聯合軍第三軍團遭受致命打擊,軍團長梅比爾戰死。二十八日,第一軍團長盧卡開始撤退,於艾札克渡河地點蒙受劇烈損害。如今第一軍團人數逐漸減少,持續往首都拉蘭帝亞撤退。三十日,帝國軍對駐紮於法蘭克福特,葛布所率之第二軍團展開攻擊。第二軍團最終寡不敵眾而投降,軍團長葛布則遭帝國軍逮捕。
四月二日,馬希連率領的部隊於拜虔發現滯留的盧卡,並將其拘束。雅思緹出手抵抗,最終消滅。被逼到猶大環斷崖的盧卡和弭茲奇不願回首都受公審,選擇投崖自盡……
『帝國軍的先鋒部隊已抵達柯修塔托。估計沒多久將越過包爾河,攻入共和國領內。我國已無抵抗的戰力,當務之急是儘速派出使者,轉達締結停戰條約之意。』
信中如此寫道。
卡謬摘下眼鏡,閉上雙眼,用手指捏住鼻樑,陷入沉思。
──盧卡死了。
一再這麼告訴自己,來確認第一執政背負的重擔如今落到自己肩上的事實。
沒有時間傷感了。目前正在攻擊舊傑諾比亞領的帝國軍一旦在包爾河前集合,就會立即攻進共和國領吧。如同馬希連所說,現在必須儘快透過議會,決定贊成或反對締結停戰條約。
就算議會通過,得以和帝國坐上談判桌,也不會是一場正常的交涉。決定外交成果的是背後擁有的刀槍數量,而如今失去刀槍的共和國只能對提出來的條件照單全收。
恐怕共和國會直接消滅。如同傑彌尼對荒蕪狂野的各勢力政權所做的,肯定也會將共和國殖民地化,施行不寬容政策吧。本該成為信奉自由與平等的夢想國家盧那.席耶拉,最終將淪為受盡榨取和不平等對待折磨的帝國邊境領地。恐怕將有幾萬名人類被賣去伊甸換GP吧……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卡謬張開眼,盯著搖曳的燭台火光。
火光內浮現愛洛伊莎的笑容。
然後響起那時的話語。
『是我們贏了喔。』
卡謬全身一顫。
不可能有那種事。可是,該不會,這場敗戰的原因其實正是愛洛伊莎呢?卡謬尋找起不願回想的記憶。
上個月,三月十三日,卡謬為了詢問盧卡統一戰爭的對錯而前往陣中拜訪他。剛好葛布和梅比爾也齊聚一堂,卡謬原本想靠論戰說服他們,制止無用的流血爭端。
面對主張戰爭並無意義的卡謬,盧卡也說出自身的想法。
只為了一名女人引發戰爭,不惜牽連數百萬人死傷的「災厄魔王」真正的打算,是想在兵器繼續進步下去之前統一恩寵大地,也就是要用戰爭來終結戰爭。然後盧卡更直言,一旦達成統一,他願將一切權力交給卡謬,自身則透過失蹤或流放國外來退下舞台。
一肩扛起讓數百萬人死傷的罪名,並將能肆意控制整個世界的權力丟給其他人(卡謬),正是盧卡的目的。
這樣哪裡是魔王,簡直是聖人不是嗎?不,但是,聖人不會動員數十萬大軍侵略他國。聖人和魔王──盧卡理所當然地同時存在於相差極大的兩端。
『我不相信自由和平等,但若是你打算邁向的道路,我就能相信。』
盧卡這句誠心誠意的話再度在卡謬耳邊響起。當時卡謬終究無法靠自身的道德標準來評斷盧卡這號人物。
懷著煩悶的心情回到宿舍,對跟來的戀人愛洛伊莎挑明自己的煩惱。
那個時候──愛洛伊莎甜言蜜語安撫卡謬後,提起聯合軍的大贊助商馬努柏會長,想要問出盧那.席耶拉聯合軍預定的渡河日期。當卡謬因為會長的名字讓步,小聲說出了地點和日期後,愛洛伊莎望向天花板,滿意地這麼說。
『是我們贏了喔。』
盧卡的作戰計畫相當完美,一旦實行的話,即便知道也防不住。然而傑彌尼卻精準預測到第三軍渡河之日,不惜放空皇都的守備也選擇調動帝國全軍南下洛革諾瓦,擊殺了軍團長梅比爾。再來就按照教科書內容讓全軍一路北上,將共和國軍各個擊破。
勝負的分水嶺就在傑彌尼精準預測第三軍的渡河日。後世的軍事學教科書上恐怕會洋洋灑灑稱讚贏得危險賭注的傑彌尼慧眼過人吧。
但是,該不會這根本不是賭注?
該不會傑彌尼只是透過通風報信才知道渡河之日?
該不會那時愛洛伊莎所說的「我們」並非指盧卡和卡謬,而是指傑彌尼和她自己?
「不可能。」
說服著自己的卡謬聲音顫抖。那位溫柔又美麗的愛洛伊莎不可能當得了間諜。再說,卡謬是在革命前,還不過是名貧窮律師的時期便認識了愛洛伊莎。就算之後在法比安俱樂部內嶄露頭角,當時的自己並沒有特地讓一名間諜獻身,潛伏在身旁的價值。
試圖否定的卡謬內心響起另一股新的聲音。
──就算當時的我沒有價值。
──當時的盧卡已經有價值了……
愛洛伊莎和卡謬相識是在法比安俱樂部藏匿盧卡過了一陣子之後。該不會為了得到關於盧卡的情報,愛洛伊莎才調查了卡謬住宿的地點,並挑在雨天倒臥門前?靠著迷昏鄉巴佬律師,且透過他來得知盧卡的狀況。這麼說起來,愛洛伊莎曾多次在共寢時不經意問起與盧卡有關的事……
「別再亂想啦!」
卡謬突然發出女人般的尖叫,雙手不停搔動頭髮。
儘管不想考慮這種事,但是如果──
如果愛洛伊莎是帝國的間諜。
毀滅共和國的元凶豈不正是我嗎?
「才不是!別再想啦!」
否定的聲音激動到破嗓。怎可能有如此殘酷的事?捨棄私欲,不斷為了大義奔命的我,不可能遭遇如此殘酷的命運。
沒錯,我──
比誰都歌頌自由與平等,嚮往萬民能笑著幸福度日的國度,奉獻所有青春給革命大業。
只是想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想實現弱者和窮困之人不受踐踏的社會。即便被取笑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胸中都抱持著一股總有一天要讓那些取笑的人刮目相看,崇高且熱烈的理想。
在拚命東奔西跑的期間,結交了許多贊同自己理想的夥伴。有的被王國衛隊逮捕處刑,有的命喪革命戰爭中,在數千夥伴們的屍骨堆疊之下,才終於實現的夢想共和國,就因為走漏給愛洛伊莎的一句話崩塌了嗎?本該過上自由平等生活的市民們,將會被鎖進家畜小屋嗎?
「不、不、不…………」
卡謬趴倒在桌上,細聲哀號起來。苦水從五臟六腑內湧出,滲透進全身每一個細胞,讓自己整個人成了令人作嘔的穢物。
無法承受,理性快崩潰了。
「……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咿啊啊啊啊啊……!」
抬起蒼白的臉,在室內走來走去不停抓頭,焦慮地咬起指甲,雙眼布滿血絲,太陽穴爆出數條青筋,指甲被咬光後更咬起手指。
不對不對不對!不是不是不是!不可能!全都是我杞人憂天!全都是我的妄想!
在室內徘徊了一會,想吸點外頭的空氣讓腦袋冷靜的卡謬,穿上了外出上衣。
在走廊擦身而過的傭人們見到一臉凶神惡煞的卡謬都嚇了一跳,錯身之際紛紛轉回頭看。不過卡謬看也不看一眼,任憑手指滴血,快步走出宮殿外,搭上在門口候著的雙頭馬車。
吩咐馬夫總之在市內繞繞之後,用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窗外。
沒多久便駛進街區,看到亮著瓦斯燈的大道上仍有許多民眾來來往往。大夥都是一身清寒打扮,餓著肚子,革命剛結束時的那股熱情已經徹底冷卻。即使國家的名稱變了,他們仍然得不到麵包,物價也持續攀升不停。
然後,市民們依然不知道盧卡已經敗陣。
依然引頸期盼著遙遠彼方的勝仗消息傳回。
他們一點都不認為盧卡會輸。一介貧民盧卡之所以能爬升到這個地位,全因為他至今未嘗敗仗。一次又一次引發奇蹟的「戰爭天才」這次肯定也會輕鬆一掃帝國軍,在拉蘭帝亞舉辦盛大的凱旋儀式吧。即使革命結束,王侯貴族消失後,生活仍得不到改善,但只要盧卡一路打勝仗下去,就能獲得鉅額的賠償金,總有一天有好日子過。正因為這麼相信,才願意忍受政府課重稅充當軍費。
──要是知道已經戰敗,市民將會如何……?
卡謬不禁嚥了口口水。
為了革命犧牲,為了共和國犧牲,忍耐再忍耐的下場卻得淪為他國的奴隸。性情剛烈的拉蘭帝亞市民們真的會乖乖接受嗎?
──等在眼前的只有絕望的未來……
當卡謬內心充滿沮喪之際,馬車經過了大眾劇場前。表演雖然已經結束,卡謬仍注意到瓦斯燈照射出的宣傳看板。
「悲劇公主」。
在浪漫風格的文字底下,是一對年輕貌美的女性充滿憂愁的眼眸。這是最近頗受好評的舞台劇看板。於三個月前上演,在口耳相傳之下,如今已紅到劇場外大排長龍。
內容的主軸是公主法妮雅和貧民盧卡之間的浪漫愛情。沿著堤拉諾勒戰役到烏奇奧勒暴動,再來是加門帝亞革命等等史實,演出由劇作家隨意想像編撰,兩人之間的愛戀情仇。
高潮就在加門帝亞革命之夜。
在燃燒的加門帝亞宮殿王座等待盧卡的法妮雅表達出對盧卡的愛意,接著引刀刺進喉嚨自絕。接受法妮雅以死換取革命成功的遺志,盧卡高歌起嘆息之曲,發誓一定會打造出幸福國家後,舞台劇到此落幕。
卡謬在一個多月前和愛洛伊莎共同欣賞時,對於劇作家將突發奇想寫得活像歷史事實的隨便感到傻眼。法妮雅目前在官方被視為「行蹤成謎」,根據卡謬得知的消息,應該成了傑彌尼的妃子在帝國生活才對。假如法妮雅本人透過某些管道知道這場舞台劇的內容,就算告劇作家損害名譽也不奇怪。
不過儘管內容亂七八糟,卡謬卻隱約能明白為何這齣劇如此受大眾喜愛。
──庶民懷念起王政。
這場庸俗的演劇之所以能紅,全來自對過往時代的鄉愁。
「真正的法妮雅公主到底在哪?」「假如還活著,希望她能回來。」「只要有法妮雅在,這個國家有可能會變得更好吧?」「雖然國王無能,但法妮雅能夠理解我們啊。」……
舞台劇結束後,踏上歸途的觀眾口口聲聲這麼說。明明革命時不斷痛罵「淫蕩公主」,想將她送上斷頭台。等到一年半過去,革命的熱潮衰退後,就又塑造她為「悲劇公主」。所謂的人心真的難以駕馭,隨著情勢說變就變。
──一旦敗戰的消息傳回來,這群難以駕馭的市民會怎麼做?
當得知共和國可能瓦解,市民們或許會轉向過去親手摧毀的王政尋求救贖。
──王政復辟。
形同否定自己整個人生的一個詞在卡謬腦中響起。難道是在告訴他別做什麼白日夢,別抱持太過遠大的夢想嗎?假如時代逆流回到從前,那些為了革命及之後的戰爭喪命的同志,豈不都白白犧牲了嗎?
視線被迫離開劇場,回到馬車的地板。
──這樣豈不等於我才是災厄魔王……
明明我是為了正義,為了理想,為了自由與平等奮戰至今,回過神來,卻發現周遭已堆滿屍山,雙手沾滿鮮血,成千上萬亡靈的怨懟都衝著我來。
「嗚……啊……!」
拚命忍住不再發出哀號。還沒,還不能確定愛洛伊莎是叛徒。對啊,全都是自己會錯意,都是自己的妄想啊。現在愛洛伊莎應該正和馬努柏會長在戰場參觀,等她回來再好好問她就行。愛洛伊莎肯定會毅然決然否認,然後環抱自己的肩膀,溫柔告訴自己。
都是誤會喔卡謬,我愛你喔卡謬……
連問都還沒問,這些解釋已在卡謬耳邊響起。很想相信愛洛伊莎的話;但為了相信,必須進行調查。回辦公室去,自掏腰包雇用偵探吧。先去她出遊的地點埋伏,調查她的行動吧。相信調查結果一定會證明愛洛伊莎的清白。這樣一來,他也不必再受妄想折磨,往後能繼續愛著愛洛伊莎。沒錯,對,調查愛洛伊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