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靜待雪融的你』
1
──漆黑、暗沉、遙遠、深邃、冗長、沉重、苦悶的黑暗。
「──」
大概是這世上的壞東西全都攪拌在一塊,沉悶到令人窒息的黑暗,緊緊攀附並纏繞全身。
臉、身體、手腳、肌膚每一處都被黑暗污染,血液滲出,傾訴乾渴的不快感伴隨而來,越來越分不清「自己」的形體。
──不,分不清的不單單是外表形體。
「──」
該說是更裡頭,可以說是本質的東西嗎。
抑或者應該用「靈魂」來表示。
自己的「靈魂」形狀和存在樣貌都分不清,反覆迷航遊走到最後,好不容易終於有像是手指撈到一塊碎片的感覺。
指頭的觸感極端含糊,湧上的不安與嫌惡讓人對伸指勾動感到猶豫。
「──」
前方真的有自己渴求的「自我」嗎?
抵達碰觸到的地方時,會不會是以全然不同的自己開始呢?
這想像雖詭異,卻並非天馬行空。事實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帶來了接近這想像的唐突感與非現實感。
接受身上發生的事,視為對己身的試煉,尋求跨越後的光景。──光是這樣,就耗費了多少時間呢?
因此,感到強烈不安。
前頭真的沒問題嗎?接納、承受、尋求的地方,真的在後頭嗎?
被託付、被相信、被原諒、被期望、應該存在的「自己」,在那裡嗎?
『──我愛你。』
──聲音像在引導,將難以言喻的不安溶解稀釋。
──朝向亮白、崇高、美好、甜蜜的光源。
那靈魂,菜月・昴他──
2
意識瞬間從深沉舒緩的睡眠中被拉起,菜月・昴清醒了。
「──啊。」
嘴唇吐出的第一口氣,虛弱無力。
極度沙啞又缺乏生氣,但無疑是自己的聲音。也因此,知道自己沒有轉生成連聲音都發不出的單細胞生物。
這算是前進一步。再來要是能盡快確認自己不是有著全新價值觀的人的話──
「──昴,醒了嗎?」
「──」
近距離敲擊昴耳膜的,是銀鈴嗓音。
清涼溫柔,平穩強韌,纖細華美,而且惹人憐愛的嗓音。
直到方才都還在悽慘狀態下聽到的人聲。
一聽到那聲音,心臟就揪起。胸口生疼,昴邊忍耐心跳,邊緩緩看向旁邊。
「──」
──那邊有盈滿溫柔憂慮的藍紫雙眸在等著。
「……愛蜜、莉雅?」
「嗯,是我。昴,沒事吧?起得來嗎?能好好說話嗎?」
「呃……」
聽到昴連名字都講得結結巴巴,藍紫雙眼的主人──愛蜜莉雅啟唇歪頭,美麗的銀色長髮灑落在白皙光滑的肩膀上,看起來就像優雅地泅游在閃耀的月光中,壯烈的美感燒灼昴的心。
──極端來說,就是眼前的少女美到不像凡人。
「嗚、啊……」
一意識到這點,血液便以驚人氣勢充滿臉頰。
臉皮火燙,面紅耳赤,目光游移發不出聲。頭部充血到耳朵痛的地步,驚慌之餘還失聲:「啊哇哇、啊哇哇……」
「啊哇哇……?」
見昴反應劇烈,愛蜜莉雅皺起娥眉。連這麼微小的動作都像是稀世藝術家繪製出的兩張名畫所帶來的另一種感動。
而且還是在近到呼吸相觸的距離下目睹,原本就跳得劇烈疼痛的心跳變得更快更強烈,不斷折磨昴。
「──」
這是怎樣?這是什麼?
這是現實嗎?是具備質量的幻覺還是什麼?就像在沙漠看到綠洲的海市蜃樓──也就是說照慣例,瀕死的瞬間會看到最想要的東西。
順著這規則去想,這不就是海市蜃樓嗎?多麼奢侈的幻覺──
「沒、沒事吧,昴?你果然哪裡不舒服。畢竟都昏倒了。」
「呀嗚!」
「看嘛,還發出『呀嗚』的叫聲。」
混亂至極時,額頭被冰涼手掌一貼,嚇得昴肩頭一跳。
見狀,愛蜜莉雅眨眼,深信昴身體狀況欠佳。昴也否定剛剛提出的「海市蜃樓」理論,內心品嚐到支持天動說的學者理論被顛覆時的感受。
不過,確實有碰觸到的感覺。現實肯定了她的存在。
而真實存在的愛蜜莉雅親聲呼喚,也證明了自己就是菜月・昴。
而最重要的──
「──從剛剛就忽視貝蒂自顧自地講得很開心。真是的,擔心的人可不是只有愛蜜莉雅喲。」
從愛蜜莉雅的反方向投來不滿的稚嫩聲音。昴轉過頭。
而闖進回頭視野裡的,是鼓起可愛臉頰的幼女──
「碧翠絲……」
「又發出這麼沒志氣的聲音了……還有簡直就像是不相信可愛的貝蒂在這裡的樣子。」
聽了微弱呼喚後,碧翠絲擔憂到皺眉。說的話雖然是斥責,但語調卻帶著濃厚的擔心與放心。
因為昴清醒而放心,以及昴昏過去時的擔心。碧翠絲的態度讓人這麼想──不,是她的存在,策動了昴的心。
亦即──
「──喵啊!?」
抓住表情冷漠的碧翠絲,一口氣把輕盈身軀拉到自己胸前。好輕。真的太輕了。
雖然突然,但碧翠絲毫無抵抗,而是瞪大眼睛,整個人投身在昴懷裡。坐在藤蔓編織而成的綠色床上,昴用力確認她的存在。
「碧翠絲,碧翠絲,碧翠絲──!」
「幹、幹、幹、幹什麼啦!?怎麼了啊!?太突然了啦!」
「妳、妳……妳不要一臉沒事樣啦!可愛到讓人想要帶回老家!真的是越看越喜歡!」
「講那什麼話,是想讓貝蒂以為是誇獎嗎!?」
抱緊碧翠絲,盯著她的臉的昴痛切地說。因行動和話語而羞紅臉的碧翠絲,用小手掌用力夾住昴的臉。
品味少女的小手指拉扯自己臉頰和耳朵的可愛痛楚,昴當場確切感受到名為碧翠絲的女童真實存在。
「夠囉!昴,不要一起來就開玩笑!都還不知道你為什麼昏倒……」
昴就這樣緊緊抱著碧翠絲玩起來,感覺被排擠的愛蜜莉雅吃味地說。
擔心昴的身體,原本準備輕輕抓住昴的肩膀,卻戛然停止。
「──昴?」
愛蜜莉雅比起生氣,更顯擔心。混在聲音裡的情緒全都變成擔心的音色。驚訝到瞪大的雙眼,凝視她本想碰觸的昴的肩頭。
微微顫抖,正在哽咽的昴的肩頭。
「……嗚、咕。」
「昴?昴,怎麼了?貝蒂在這裡喔。沒事,沒事的。所以不用哭喔。」
察覺到昴喉頭嗚咽、泣不成聲,原本混亂的貝蒂也跟著擔心起來,輕撫昴被淚水弄濕的臉頰。
微微顫抖的手,沒有放開碧翠絲嬌小的身軀。注意到那意味著不安與恐懼,碧翠絲溫柔地朝昴的心訴說。
不用哭喔。自己在這裡。所以昴不會有事。
「不要哭,昴。用不著緊張。慢慢深呼吸,放鬆。碧翠絲跟我都和你在一塊。」
愛蜜莉雅也跟碧翠絲一樣,坐在床上安慰昴。
方才猶豫碰觸的手,這次毫不遲疑地觸碰昴的肩膀,愛蜜莉雅的銀鈴嗓音尊重菜月・昴的行動和決定。
「──」
兩人都在,個性也都沒有變。
在一切都瓦解、喪失、無可挽回的世界裡,但比起自己,還是以別人、以昴為優先,在死境中也保持高尚氣節的兩人,都沒有變。
確認這點,尋求這點。為了在這次通關。
為了讓菜月・昴以「菜月・昴」的身份,挽回一切──
「還好、回來了……」
鬆懈的態度與聲音夾帶著哽咽,沒有比這更丟人現眼又難為情的情況了。
──菜月・昴為了奪回一切,而開始新的輪迴。
3
「就是這樣,我似乎在『泰潔塔』的書庫搞丟記憶。以後講話時可能會跟不上大家或是給你們添麻煩,這方面還請多多包涵。」
大家集合起來用早餐時,昴在大家面前禮貌地低頭致歉。
昴這番該說是炸彈級宣言還是地毯式轟炸呢,總之大家的反應各異。不過最多的就是混亂,困惑與怨嘆就留待後頭的樣子。
「各位,我知道你們都非~常擔心昴。可是要是我們不振作,最不安的就會是他……」
站在低頭的昴身旁,滿臉憂愁的愛蜜莉雅補充道。
聽到昴「喪失記憶」,愛蜜莉雅與碧翠絲相當震驚,卻還是選擇相信。到這邊都跟以前一樣──在「綠色房間」清醒之後,就先一步跟兩人坦承,好讓她們在這時候為自己說話。
──在這恐怖的顫慄迴圈中,自己有一半都在棄權,菜月・昴這次進入新輪迴。
講好聽點,是做好覺悟再次挑戰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但真實樣態當然不是這麼帥氣。
下定了決心是好事,但最糟的情況下,有可能又會跟上一次一樣以「死亡」告終。
之所以沒那樣劃下句點,是因為有「死亡回歸」才得到了再出發的機會,對此不禁心懷安心與感激。──但是,昴沒打算只仰賴這能力。
昴身上的「死亡回歸」能力,是能夠扭轉命運的強大權能。
觸發條件為「死亡」,這對使用者昴來說是很難受,不過想成是扭曲命運的代價,就覺得這樣的收費很理所當然。
使用強大的力量,就要支付相對應的代價。當然,昴推測自己的「死亡回歸」應該也會有這樣的條件。
像是次數限制,或失去重要事物作為條件才得以重新挑戰,光去思考這些,就忍不住得避免浮濫使用「死亡回歸」。
考慮到這邊,昴想到的是──
「該不會我的記憶會消失,是『死亡回歸』的代價吧……」
「──聽見沒?在問你話呢,毛。」
沉思的昴被拉姆冷冰冰的聲音給拉回現實。紅色視線尖銳無比,拉姆一如往常抱著手肘瞪著昴。
「雖然愛蜜莉雅大人那樣講,但拉姆看不出毛不安在哪。……不如說,這是在演哪齣鬧劇,毛?」
「不是鬧劇。我非常老實地表明自己的不安與事實。因為固執己見而引發的悲劇歷歷在目,讓我的心都快要裂開了。」
「嘴皮子很溜嘛。講得那麼輕率,誰會相信──」
「昴沒有理由撒這種惡劣謊言。妳應該也知道才對。」
昴的回答只讓拉姆眼神更加嚴厲。煩躁的她,氣勢被端坐在昴身旁的碧翠絲給挫敗。
全面站在昴這邊的女童仰視拉姆,並以手比向昴。
「愛蜜莉雅的話也沒騙人吧。失憶以後最不安的人就是昴,不然就不會像個小孩一樣哭得稀哩嘩啦的。」
「那個小插曲講出來,會害我很丟臉耶。」
意想不到的暴雷讓昴害臊抓臉,並把落淚的原因當作是「那麼回事」。
其實是因為「死亡回歸」,得以跟眾人重逢,被給予重來一遍的機會,多重因素集合起來才落下男兒淚,不過哭就是哭了。
深究男人落淚的原因,只會是不識趣。
話雖如此,還是很感謝碧翠絲這樣袒護自己。
──也因此,在上一輪的最後,碧翠絲表露的安心以及她說的那一句「帶貝蒂離開」,光是想起就覺得胸膛被鐵鍊勒到痛。
「菜月・昴」到底對碧翠絲做了什麼?
不知道又還仰賴她的信任,讓人感到罪惡。不想理所當然地昧於她的好意,昴警惕自己。
「老實說,失憶這麼微妙的事,用此時沒理由撒這種謊的道理來帶過略顯粗暴,但現下還請大家吞下去。」
「竟然叫人吞下去……」
「以這個前提為基礎,談些有建設性的話吧。所幸現在的我很積極。只要是能讓現狀前進,任何話我都歡迎……假如有想說的話,我也會仔細聽。」
以碧翠絲的意見為基底,昴再次向大家鞠躬。為了幫昴背書,愛蜜莉雅也跟著一起鞠躬說:「拜託你們相信他。」
「──」
三人莫名其妙的態度,讓拉姆也無法反駁,而是認真細思昴坦承的內容。
昴說自己「喪失記憶」後,受到衝擊的不單是拉姆。拉姆只是反應最大,但其他人──艾姬多娜、由里烏斯和夏烏拉的反應,跟昴體驗過的三次記憶一致。
在內心對驚訝的他們道歉,同時又為這場「重逢」感嘆不已。──能夠跟原本死掉的所有人再次交談。
在這感慨中,最讓昴注意的人是──
「──講是這樣講,不過大哥哥你真的是讓人很傷腦筋耶。」
「──呃。」
「幹嘛,那種反應。簡直就像看到死人一樣,太失禮了吧?」
即便聽了昴的話也不太驚訝的女孩說道──深藍色頭髮綁成辮子,身著黑色衣服的年幼殺手梅莉。
梅莉・波特魯特,有動作,會說話,就存在於眼前。
「梅莉……」
「唉呀?還記得人家的名字嘛。……是說我分不清大哥哥跟平常哪裡不一樣,你是忘記什麼了?」
「──。啊,抱歉。剛剛說的喪失記憶算是有缺陷的說法,我還記得人名,可是跟對方的回憶就都零零碎碎的。」
「……那麼連昨天的事,都不記得了?」
「──沒錯。」
梅莉微微降低語調問,昴老實回答。
用苦肉計可以避免回答,但昴沒這麼做。他決定不這麼做。──因為想盡可能誠實面對他們。
「──昨天的事嗎。這樣啊,是嗎。」
聽了昴的答覆,在某種意義上受到的打擊遠高於「失憶」的,是這樣喃喃自語的由里烏斯,以及據說曾有可疑密會的艾姬多娜。
不過現在先不理他們的反應。
「師父,你又來啦~?到底要忘記我幾次才甘願啊~」
用力按住自己豐滿胸部的夏烏拉不滿地嘟起嘴唇。
直到上一輪都把她的話當作戲言,但走到這一步卻覺得這話不能聽過就算。
「去深究妳的蠢話感覺很可笑,不過妳的師父記憶力有那麼差嗎?」
「──?很差啊。早上起來我打招呼,就被說『妳誰啊?我不記得妳。誰認識妳啊。』,師父很常把我認成以前的女人喔。」
「嗯──這種等級,實在沒法判斷是惡劣玩笑還是真的忘記了……」
假如跟夏烏拉熟稔起來的話,昴有可能會這樣開她玩笑。
不過畢竟有向愛蜜莉雅隱瞞失憶的前科,所以用碎嘴帶過自己真的失憶也不是不無可能。
真是麻煩死了。但自己真的死了四次,所以笑不出來。
「要老實接受還挺困難的……但這座塔裡有陷阱引發菜月現在的狀態,這樣想再採取行動比較好吧。」
「最有可能是案發現場的,就是愛蜜莉雅美眉她們發現我暈倒的所在之處『泰潔塔』書庫。畢竟本來就是個靈異地點。」
「美眉……」
「──?」
艾姬多娜表情認真開始分析,昴也點頭給予意見。不過途中愛蜜莉雅寂寥地這麼說,讓人印象深刻。
在之前的輪迴也是,跟昴對話時她幾度表露了這種表情和反應。結果現在還是沒能知道原因。
真是要命,自己看漏了什麼?──害怕自己看漏了什麼。
「──總而言之,驚擾到各位真的很抱歉。我想大家也需要整理思緒,所以就先休息一下吧。這段期間,我跟拉姆去打水。」
說完,人圈中央的昴幾乎是用跳的站起來。被提到的拉姆眉毛動了一下,愛蜜莉雅與碧翠絲則是有所顧慮地看向昴。
可是昴朝她們使眼色,然後看著拉姆。
「走吧,拉姆。──剛好妳一臉就是想要邀我去打水的樣子。」
「──下流。」
對昴的邀請,拉姆別開視線這麼說。
4
「所以,剛剛的鬧劇是想幹嘛?還把拉姆帶離現場,是打算要好好解釋吧?」
前往汲水區的路上,已經忍不下去的拉姆對昴攤牌。
每次她都沒法完全接受昴「喪失記憶」。倒不是堅持要有證據還是偏執,而是基於更重要的原因。
──雷姆的存在。沉睡不醒、拉姆最疼愛的妹妹。
詳情不清楚,但昴跟雷姆之間有著明確的連結。這點對她的姊姊拉姆來說是重大的支撐。
因此,拉姆無法坦率認同昴「失憶」。
所以──
「別把那種重責大任交給愛蜜莉雅大人她們去做。碧翠絲大人就算了,對愛蜜莉雅大人來說負擔太過沉重。所以把拉姆扯進來是正確的。詳細的事……」
「──拉姆,我是真的失憶了。這不是謊言或幌子,更不是戰術。」
拉姆想要緊緊攀附的細線,昴卻不得不去否定。
「──」
聽了昴的話,中斷話語的拉姆瞳孔縮小。淺紅雙眼裡頭有的是困惑與不安──還有強烈怒意的火種。
火種的火勢不久後便增強,轉為要燒盡昴靈魂的大火。讓星火燎原的不是其他,正是菜月・昴的行徑。毀滅自身的種種不誠實行為。
「我沒記憶了。頂多只記得塔裡的人的名字和之間的關係。」
「住口。」
「這件事我有先跟愛蜜莉雅和碧翠絲說。我跟她們講的話,跟和妳說的,是一樣的,不多也不少。我現在,真的是腦袋空空。」
「住嘴,毛。再敢多說一句……」
「我知道來到這座塔,是為了要取回被搶走的諸多事物。也知道正在接受『試驗』。可是,就只知道這些。我的、動機……」
「毛,別說了。」
「──雷姆的事,我也忘了。」
「毛──!!」
不記得雷姆了。昴悲痛萬分地告訴拉姆。
拉姆用態度表示不想聽他的話,但昴還是說了,於是她憤怒地一把抓住人。
「咕嗚!」
領口被揪起,整個背撞向牆壁。這隻瘦膀子哪來這麼大的力氣?拉姆以驚人的臂力按住昴,近距離瞪著他。
淺紅雙眸的深處是火苗,正燃著熊熊大火,準備燒光昴和她自己。
當這把火燒死昴──不,燒到拉姆自己的時候,悲劇將會重新上演。
「你打算怎樣?講這種……這種無聊的謊!」
「我沒、說謊啦……我幹嘛、跟妳、撒這種謊……」
「敢說沒有?那不然,想幹嘛?想叫拉姆相信?毛忘了、雷姆……這種、這種無恥謊言!」
眼神變得更銳利,近到嘴唇幾乎要相觸,拉姆惡狠狠地瞪著昴。昴總算注意到:亮閃閃的烈焰與其說是憤怒,更像是哀怨。
重複四次後,昴終於觸及到她內心的糾葛一角。到底觀察力要多敏銳,才能像愛蜜莉雅她們一次就能察覺?
她們好耀眼。但是,不能被這股耀眼給焚燒──
「──我一定會救雷姆。」
回瞪極近距離的淺紅雙眸,昴收攏喉嚨的力量,清晰傳達。
聞言,拉姆再度驚訝地瞪大眼睛,但立刻被怒意遮掩。
「還敢講……連要救什麼都忘了吧。毛都忘了雷姆了!」
「就算如此,我還是會救她。不只雷姆,還有記憶,來到這座塔的目的,我全都會達成,帶著大家一起回去。──拿這點程度的報酬,是當然的。」
「──毛?」
「當然就該這樣……想想這座塔裡發生的事的話。」
雖然感到窒息,但昴是因為另一個原因而痛苦地歪曲臉頰。這樣的反應讓拉姆蹙眉,抓著領口的手微微放鬆。
這次換昴用雙手抓住她的手,然後扯開。接著兩人的姿勢對調。
「──下流。放手。」
被推向牆壁,近距離互瞪的拉姆朝昴這麼說。
可是這番無力又缺乏霸氣的話,嚇不到昴。
「拉姆。我會取回記憶,也會拯救雷姆。所以說,幫我吧。」
「──」
「大家一起同心協力。你們所認識、昨天以前的『菜月・昴』,可能不會說出這麼丟人現眼的話。可是,現在的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由里烏斯託付,碧翠絲相信,艾姬多娜原諒,愛蜜莉雅期望。
假如是備受大家期待的「菜月・昴」,說不定一個人就能改變這走投無路的現狀。
可是,現在的菜月・昴辦不到。之所以會嘔氣、放棄、鬧脾氣說自己什麼都做不到,是因為太愛塔裡的這些人了。
「我知道忘記雷姆的我,讓妳沒法信任,也無法原諒。可是,要生氣等以後再說。相對地,我跟妳約定。」
「約定……?」
「我一定會完成我說的話。不管幾次,都會死咬著不放。要是我破壞這個約定,在妳面前放棄的話,到時要煮要烤都隨妳高興。」
凝視拉姆瞪大的雙眼,近到可以感受鼻息的昴繼續說下去。彷彿在表示只要能傳達出想法,那物理上的距離要縮得多短都可以──
「要是我放棄了,該怎麼處置都任憑妳決定。這是隨便遺落腦中內容物的我,害妳哭的我的贖罪法。」
「拉姆才沒哭,少開玩笑了。」
「好痛!?」
被用力搧了一記耳光,昴當場蹲下。
摀著泛紅的臉頰,昴難以置信地看向拉姆。
「妳、妳……我、剛剛、在講很需要勇氣的話……」
「是毛擅自激動,何來勇氣可言?基本上,毛跟人做約定什麼的,不要笑死人了。這世上最不講信用的人,好意思開出最需要信賴的條件。」
「這點我也被愛蜜莉雅講過。到底之前的我破壞了多少約定!?」
「應該問有遵守過幾個約定吧?」
「這麼誇張!?」
被冷言冷語臭罵一頓的昴,又重新改寫對「菜月・昴」的評價。評價變動劇烈,但打破約定是扣分最多的要素。
「『菜月・昴』果然不是個像樣的傢伙……」
「對,正是如此。誤會似乎可大了。即便是昨天以前的毛,也不是年輕有為到能夠一個人完善所有事的男人。不如說,是個擅長想要一個人做些什麼,結果專門擴大被害者的低能兒。拉姆也老是被牽連。」
「真的假的。為什麼要帶這種人來塔啊……」
「因為話很多。而且,是只有嘴皮子可取的人。再加上有一點小聰明,也很適合打雜。再來就是非常懂得哄愛蜜莉雅大人和碧翠絲大人開心。還有……」
被講得一無是處,盤腿坐在地上的昴感到無地自容。
明明那人不是自己,卻還是因此被罵。愛蜜莉雅她們都是講「菜月・昴」的好,聽得內心相當痛苦;可是像拉姆這樣開口閉口都是痛罵「菜月・昴」,也讓人聽得心裡五味雜陳。
這次要把能聽到的內容全都聽過一遍。於是昴又重開話匣子。
「還有什麼?腿短記性差,挑食而且輸了沒風度?」
「腿很短,記性差,會挑食,輸了又沒風度。」
「我想也是~」
「──還有,很重視雷姆。」
「──」
拉姆語調突然轉變,原本情感凍結的聲音增添了色彩。
溫暖――假如要為聲音賦予顏色,那會是柔和淺紅,溫柔包覆的淡淡色彩。
思念妹妹雷姆的聲音裡有著慈愛,想起妹妹身旁有「菜月・昴」時的事,可以窺見仍未消失的溫柔愛情。
甚至到了讓昴錯以為淺紅色是溫柔的顏色。
「毛。──你真的忘記雷姆了?」
「……嗯。」
拉姆的視線沒有離開昴,這讓昴十分尊敬她。
在這種場合──聽到不想聽的話,昴會別過視線。然而拉姆卻從未將視線轉移。
「毛。──你真的會想起雷姆?」
「嗯,我會想起的。不只雷姆,還有其他所有人。」
「其他的就算全都忘掉也沒差。就只有雷姆,一定要想起來。」
「不要亂講話。我全都會拿回來的……」
「重複一遍。就只有雷姆,死也要想起來。」
「嗯,我發誓。──就算死,也會全部想起來。」
就跟字面意思一樣,即便死了,都要全部想起來。
「菜月・昴」在這個異世界看到什麼、聽到什麼、感受到什麼、構築出什麼,才抵達這裡的。──菜月・昴要取回這一切。
「……好。這次就睜隻眼閉隻眼。」
聽了答覆後,拉姆釋放出的壓迫感才消失。
感受到這點的昴依然坐在地上,問道:
「這樣好嗎?雖然是我拜託的,但這樣真的可以?」
「你是男人吧。就老實接受。毛的覺悟,拉姆聽到了。除此之外,還說要是膽敢放棄就任由拉姆煎煮炒炸切片挖洞扭斷痛毆到高興。假如說到這地步了還充耳不聞,會讓人質疑拉姆的慈母心懷。」
「煎煮炒炸後面的工程我可沒講過……」
「你說什麼?」
「小的沒說話。」
昴搖頭,卑微地回應拉姆。
慈母心懷,虧她講得出這種大話。不過想到事不過三這句成語,昴已經在挑戰神佛不容的第五次了。
既然求神拜佛也沒用,那拜託慈母也是一種樂趣吧。
「站起來,毛。放棄還是下跪,拉姆都不允許。」
「我是坐在地上,不能相提並論吧……嘿咻。」
跳起來的昴拍拍屁股,重新面向拉姆。
背靠牆壁整理好服裝後抱著手肘的拉姆,已經跟平常一樣──就著她的「平常樣貌」回視昴。
「……你也對愛蜜莉雅大人和碧翠絲大人說了同樣的話?」
「她們兩個……完全沒想過我會放棄呢。」
「那倒也是。──被壞毛給傳染的。」
「所以說,我不能仰賴她們。由里烏斯和艾姬多娜也是,心情上沒法拜託他們。」
愛蜜莉雅和碧翠絲,由里烏斯和艾姬多娜。
他們四人的答案,八成在上一個輪迴裡,就已經在接觸時聽過了。
因此,接下來要逐一確認剩下的答案。
「可是,還真那個。……聽了妳的話,之前的我根本就沒啥大不了的嘛。」
「記不記得雷姆,嚴重影響到毛對拉姆的價值。最好注意說話的口氣。」
丟下冷淡的話語,拉姆背對昴邁開步伐。
兩人是來打水的,但停下腳步的時間太長。要是空手而回的話恐怕會讓其他人擔無謂的心。
昴一手拿起水桶,追上拉姆走在旁邊。
然後──
「我……『菜月・昴』真的還在嗎?」
昴小聲地朝拉姆的側臉這麼發問。
與其說確認,更像是不安的軟弱真心話。才剛發誓不會放棄,接著馬上就說喪氣話,怎麼想都太不恰當。
因此話語未落就被拉姆懲罰,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白痴耶。」
但是拉姆卻沒那樣。她沒有停下腳步,慈悲地痛罵昴。
「現在只是短時間看不到罷了。就像積了很多雜物所以看不到底下,以為不見了。其實就跟被雪埋住的花朵一樣,到了雪融季節就會現身。──一定只是因為那樣啦。」
拉姆維持撲克臉,昴也沒給她看到自己現在的表情。
剛剛才那樣耍帥,怎能給人看到這種丟臉的樣子。
因此什麼都沒說,也沒看向這邊的拉姆,在這一刻對昴來說真的是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