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童(節錄精華版)
嵌著鐵欄杆的窗外,是一棵已落光葉子的斛木,在即將下雪的天空開展它的細枝。
此時此刻,正在說話的人是精神病院裡第二十三號病人,雖然已過三十,卻看起來非常年輕,此時他正緊抱著雙膝,將眼神落在鐵窗之外,像已準備好要對我以及精神病院院長S博士,訴說一個漫長的故事。
他緩緩的說,那是在三年前夏天的某日……
*
那天,我揹起登山背包前往穗高山,由於我有多次登過高山的經驗,因此在沒有嚮導陪同的情況下,我獨自一個人走入了濃霧瀰漫的梓川山谷。我原本以為,這場濃霧很快就會散去,是我小看了山裡的氣候變化,我從沒想過這霧竟然會越來越濃。
慢慢摸索著向前,行進的速度十分緩慢,不知過了多久,我的肚子感覺到餓了。隨便找了個岩石坐下,此時的我正在山谷溪邊,我打開背包裡的牛肉罐頭,啃著麵包,前後過了十幾分鐘,那大霧竟不知不覺中悄悄散去。我看看手錶,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二十分了。
突然間,我從錶面的圓形鏡面上,看見一張奇特的臉——傳說中河童的臉孔。
他就站在我後面的石頭上,一手抱著樺樹,一手遮著眼,像在偷窺我的一舉一動。我馬上站起來,往他的方向撲過去,河童卻一晃眼就閃入叢林裡,他速度之快,並不亞於猴子,我在後面死命追著,眼前就是一棵巨大的橡樹了,他像是要衝進一個洞穴之中,我很快地伸手一抓,指尖才剛要碰到他滑溜的背脊,我忽然發覺自己也往那黑暗洞穴裡跌下去。
當我醒來時,呈現著仰躺的姿勢,而身邊不知何時已圍擠了一群河童。
其中一隻戴著眼鏡的河童正拿著聽診器,在我胸前仔細聽著。他看到我張開眼要起身,馬上伸出手制止,意思大概是「不要動」。
「Quax,Quax!」他對後面一隻河童說了些話,沒多久,就有兩隻河童扛著擔架出現,我像個病人一樣被放在擔架上,穿越了一整排的河童。我靜靜的被扛了一段路之後,開始注意起周圍的街道風景,發現在河童的國度裡,他們的街道和銀座的馬路並沒什麼兩樣。
抬著我的擔架之後鑽進了一條小巷,來到一個小房子前,我後來才知道,那就是替我看診的醫生家,戴著眼鏡的他,名字叫作恰克。
恰克每天替我看診兩、三次,此外,還有一隻叫做柏格的漁夫也會來探望我,他就是當初被我在山谷中追著跑的那個河童。
約莫一星期之後,根據這個國家的法律規定,我變成了「特別保護的居民」,並且安排我就住在恰克醫生的隔壁。
他們替我找到的房子雖然不大,但卻很精緻,每天晚上,我在房子裡招待前來的恰克與柏格,同時學習河童的語言,除了他們倆,其他河童也會來探望我,畢竟身為特別保護居民的我,對他們來說是很值得研究的。
河童是個很特別的動物,最明顯的就是他們的長相,該怎麼說呢?手腳像蛙一樣有水蹼,身高約一公尺左右,而體重,據恰克醫生說,一般從二十磅到三十磅不等,當然,也曾出現過五十磅的大河童,只是這樣的河童很少見就是了。
他們的短毛頭頂像個橢圓形盤子,會隨著年紀增長而變硬,而最特別的,要算是河童的皮膚顏色,隨著不同場合而改變。他們的皮下有很厚的脂肪,即使在這溫度較涼的地下國度,也不用穿任何衣服。其他部分,有許多都和我們人類一樣,比方說他們身上也會帶著菸盒或者錢袋之類的東西出門。
雖然沒有衣服,但他們肚子下方有個像袋鼠一樣的袋子,所以帶著這些配件,其實並沒有什麼不便。
慢慢的,我學會了河童的生活用語,也知道了一些河童的風俗與生活習慣,有趣的是,他們會將我們人類覺得再正常不過的事,當作是一場笑話,卻又會對我們人類感到可笑的事,一本正經的去執行。
有一次,我對恰克醫生提到人類節育的事情時,他驚訝的張大嘴巴,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得連我都感到有些困窘。
「你們人類只用父母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好處不都被這些父母佔盡了。」恰克醫生說。
終於在不久之後,我有機會到柏格的家,實地拜訪參觀他太太生產的整個過程,當然,他們和我們人類一樣,既有醫生,同時也有助產士,就在柏格太太即將生產時,突然柏格往前走了一步,將整個臉湊到她太太的產道口,像打電話一樣大聲的說:「喂,你得仔細想過之後,再回答我喔!是否真的願意來到河童的世界?」這樣的話柏格問了好幾次之後,產道裡面也傳出了一個嬰兒般的聲音,口氣帶著些許的歉意:
「我不想出生,首先是因為,一想到我會遺傳到爸爸您的神經質,就讓我感到活著是很吃力的事,再來,是因為我並不認為當一隻河童是件好事。」
當柏格聽到這個回答時,很不好意思的抓抓頭,像被糗了一頓,而現場的助產士則在確認嬰兒的意願後,迅速用一根管子塞入產道,注射了某種液體進去,就這樣,剛才還鼓鼓的肚子一下子如氣球般消了氣。
看到這一幕,我終於明白恰克醫生先前所說的話了。
談到生產,我偶然上街時曾看到一個大大的看板,但我對河童文字還不是那麼熟悉,幸好身邊剛好出現一個學生叫拉普,他替我朗誦了上面的句子。
徵召遺傳的志工
基因建全的男女
請與殘缺的河童聯姻
全力撲滅不良遺傳因子
當我明白這所有的意思時,我對身邊的河童表達了反對意見,但他們卻在一旁哈哈大笑起來,彷彿我的見解是很可笑的一件事,而就在同時,我突然發現有隻河童趁著我不注意,扒走了我的鋼筆,我想一把抓住他,卻因為他一身滑溜的皮膚而眼睜睜的看他逃跑。
*
因為那張看板,我認識了拉普,而他又介紹了一個特別的河童給我認識─—托克。
托克是河童國度裡有名的詩人,他留著一頭長髮,和許多人類詩人感覺有些類似,在他的小小房子裡,種滿了各種花與植物,當他寫詩時,總是會悠閒的點起一根菸,而房子的另一角,總是坐著一隻母河童正在編織,那是她的同居女友。
詩人講求自由戀愛與不婚主義,這一點也與人類頗為相同。
托克常跟我討論一些藝術方面的事,或者他對一般河童的看法,在他心中,河童的家族制度,是一種最愚蠢的存在,他覺得父母、子女、夫婦、兄弟之間,根本就是以彼此折磨為樂。
有一次托克指著窗外,用嘲謔的口氣說:「你看,那群傻蛋。」
我往外頭看去,一隻年輕的河童喘吁吁的,很吃力的走著,像隨時會窒息倒地一般,因為他的脖子上吊掛著一對像是父母的老河童,以及七、八隻男男女女的小河童。
我對托克的看法頗不以為然,個人認為,那年輕河童對家庭付出的精神,很令我感佩。我說出了我的看法。
「哦!那麼你真的很適合成為這個國家的真正人民。」他語帶譏諷。
我則毫不客氣的回答:「Qua!」也就是河童語「是的!」
「那麼,你會為了一百個平凡人,而不惜犧牲一個天才。」他不甘示弱。
「您說我們都是平凡人,那麼您呢?」我問。
「我嗎?我是超人。」他得意洋洋。
似乎,像托克這樣的藝術家,都有如此「超於常人」的想法,我常跟著托克到他們的藝術家俱樂部玩,他們來自各個不同的領域,有音樂家、評論家、劇作家、小說家……無論哪一個,都自認為是超人。
他們在燈火迷濛的沙龍中暢飲,談論藝術與人生,有時展現一下他們的超人作風,比方說一位雕刻家在巨大的羊齒植物盆栽間,抓住同性的河童來一場翻雲覆雨;而另一位女性小說家,則爬上桌子一口氣狂飲六十瓶苦艾酒。不過,當她喝完第六十瓶時,就從桌上滾下,從此再沒醒來過。
某個月光明亮的夜晚,我和詩人托克從俱樂部走回家,那晚,他的神情和平常大不相同,顯得消沉,沒多久我們走到一戶人家的窗口,從窗子映出來的影子是一對夫婦與兩個小孩的河童家庭,他們正在共進晚餐,而嘻笑聲不時傳出。
突然間,托克嘆了一口氣,他說:「我雖自以為是超人的戀愛家,但有時看到這種一家團聚的樣子,還是會忍不住羨慕。」
「你不覺得這跟你一貫的想法,有很大的矛盾?」我很好奇。
托克安靜的站在月光下,扠著兩臂凝視著窗內的一家人,用從未有過的柔和語氣說:「再怎麼說,那桌上擺著的炒蛋,總是比戀愛衛生。」
*
談起河童的戀愛,和我們人類是截然不同的模式,其主動權完全操控在母河童手中。
我曾親眼看見瘋了一樣的母河童,死命追趕心儀的公河童,不只是她自己,就連她的父母兄弟姊妹,整個家族都加入追逐的行列。公河童一路被追趕的下場簡直慘不忍睹,就算運氣好沒被抓到,也得大病一場,在床上好幾個月無法動彈。
正好就有一次,學生拉普狼狽的滾進我家,喘吁吁的才說了一句:「完了,我終於被抱住了。」之後便昏了過去。
我馬上就明白發生什麼事,急忙將大門關上,從鑰匙孔看去,一隻臉上塗著一層厚厚硫酸粉的矮胖母河童,急躁地在門外徘徊。
那天之後,拉普在我床上一躺就躺了好幾個禮拜,非但如此,他的嘴巴不曉得為什麼,竟然腐蝕脫落了。
其實不只是拉普,我所認識的公河童都曾有被母河童追趕的經驗,就算是已經有妻子的漁夫柏格也一樣,他還曾經被其他母河童抓住兩、三次。
但是,卻有一個叫作麥戈的哲學家沒有被母河童追逐的經驗。
我想是因為像他那樣醜的河童實在不多,更何況他幾乎不出門,總是自己一個人窩在陰暗的房間裡,對著一盞七彩吊燈以及一張桌子,讀著厚厚的書。
我曾經跟麥戈討論河童的戀愛形式,認為他不會有那樣被追逐的遭遇,其實是件很幸運的事情。他聽我這麼說,若有所思的站了起來,對著我嘆了一口氣:
「或許你會覺得不可置信,但是,其實……有時候我會渴望讓那些可怕的母河童追上一次。」
*
所有河童朋友裡,我對於蓋爾特別有好感,他是一家玻璃公司的董事長,資本家中的資本家,他有一個很大的肚子,恐怕是整個河童國度裡首屈一指的吧。
此時,我和法官匹普,以及恰克醫生受邀到他家中吃晚餐,看著他坐在搖椅上,身旁還坐著個子小小的太太以及兒子,非常幸福的一家人。
我們聊到前一陣子拿了蓋爾的介紹信到各種工廠參觀的事,其中最讓我感到有趣的,莫過於製造書籍的工廠了。我從未想過,在這個國家製造書本竟然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工程師只要將紙、墨水、以及灰色粉末倒入漏斗形的機器中,然後再添加一些副原料,短短時間不到五分鐘,不同尺寸的書就這麼出來了。
我看著像瀑布一樣沖刷下來的書本,忍不住問了一旁的河童工程師:「那灰色的粉末是什麼東西呀?」
「那個呀!就是驢子的腦髓,曬乾之後磨成粉便行了。」
這種奇蹟般的工業,不只在書本的製造上面,就連繪畫、音樂,也都是如出一轍,聽蓋爾說,在河童國度裡,一個月平均有七、八百種的製造機器發明出來,任何東西只要一個工程師就可完成,並不需依賴大量工人,因此每個月被解僱的工人河童不下四、五萬隻。
這就奇怪了,每天早上我打開報紙時,從來沒見過「罷工」這樣的新聞,於是,我忍不住問蓋爾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喔!那些都被吃掉了。」蓋爾一派平常的說。
一時之間,我還是不明白什麼叫作「被吃掉了」。
醫生恰克在一旁看我如此困惑,於是插進我們之間的對話,替蓋爾補充說明:「就是把那些工人全部殺死,然後拿來當這個國家的食物。你看看……這報上寫著本月肉價,的確比上個月便宜一些了,原因在於,本月共有六萬四千七百六十九隻工人河童被解僱。」
「他們難道沒有反抗?」我非常吃驚。
「反抗也沒用,因為這國家有工人屠殺法規。」法官匹普終於開口了。
「也就是說,這個國家統籌辦理這些失業工人們的餓死或自殺相關事宜,以減輕這個河童社會的負擔……其實他們不會感到痛苦的,只是去嗅嗅有毒瓦斯就行了,簡單又乾淨。」
「可是,吃他們的肉不是太可怕了。」我感到胃裡一陣翻滾。
「你這話若是讓麥戈聽到,一定會狂笑不止,在你們人類國度裡,第四階級的女孩不也是被送去做妓女?你們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卻對於吃工人的肉這樣合理的事感到憤怒?」
蓋爾一邊聽著我們這樣一來一往的對話,一邊招呼我們用餐,他拿起一份三明治說:「一人一片吧!快吃快吃,這可是今天剛宰殺的工人肉呢,很新鮮的。」
我看著盤上的三明治,驚駭的跳了起來,已顧不得法官匹普和恰克醫生的笑聲,頭也不回地死命衝出蓋爾的家,一路上我什麼都看不見,那是個陰森森的夜晚,最後我衝進自己家裡,跑進廚房,不停嘔吐出白色的液體。
*
當我漸漸忘記那件可怕的事情之後,我慢慢的可以走出房子,與其他河童繼續往來。在一個寒冷的下午,我前去拜訪哲學家麥戈,才轉了一個巷子,就在街角的牆邊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河童,茫然的站在路旁。
我突然想起那張臉,不就是前一陣子偷走我鋼筆的小偷河童。而不遠處恰好有個河童警察走了過來,這下可好,我大喊著抓賊,並且一把將那小偷用力抓住。
警察拿起木棍,嚴厲的詢問這隻河童,我原以為這小偷會感到恐懼,卻沒想到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我和警察,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的鎮靜。
「你叫什麼名字?」警察問。
「格魯克。」小偷回答。
「從事什麼職業?」警察問。
「兩、三天前還是郵差,但現在不是了。」小偷回答。
「好,那麼這位先生指控你,說你曾偷了他的鋼筆,你承不承認?」警察問。
「是的,在一個月之前。」小偷回答。
「為什麼要偷這位先生的筆?」警察問。
「要給我的小孩當玩具。」小偷回答。
「現在那個孩子呢?」警察的眼神顯得有些銳利。
「一星期前死了。」小偷回答。
「有沒有死亡證明?」警察積極追問。
小偷河童從肚子的口袋中拿出一張紙,警察取了過來仔細看了一下,突然笑了起來,像熟人一樣拍拍小偷的肩膀:
「沒事了,你現在可以走了,真是太麻煩你了。」
我看著這一幕,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看著小偷從我眼前大搖大擺的離開,於是抓住警察問他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不把他抓起來?」
「他是無罪的。」警察笑著對我說。
「他不是已經承認偷了我的筆?」我無法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
「當初那鋼筆是拿來當作孩子的玩具,但現在孩子已經去世,就沒關係了。如果你還有什麼疑問,請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
現在連警察也從我面前消失了。
我滿腦子疑惑,傻傻的繼續往麥戈家走去,沒想到,才一進門就看到法官匹普也在,正好,我想到可以直接問他這件事。
「匹普先生,我想請問一件事,這國家難道從來不處罰有罪的河童嗎?」
「誰說的,有罪當然要罰,我們連死刑都有呢!」他對我的問題似乎充滿著不滿,像是被冒犯了一般。
「但是,我剛剛……」我將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說給法官匹普聽,並且請教他關於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條的詳細內容。
「喔,原來是這樣的。」法官匹普整整喉嚨說:「在我們河童國度裡,無論任何犯罪行為,若是犯行的原因已經消滅,便不得處罰該犯罪的行為人。」
「這根本不合理嘛!」我感到十分不平。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把『曾經為人父』的河童和『現在為人父』的河童相提並論,才是毫無道理的事。想必您國家的法律並沒有像我們一樣,有如此明確的區分吧,在我們看來,不清楚的法律規範,是很嚴重的瑕疵。而且,還非常好笑。」
法官匹普說完,不以為然的竊笑起來。
「那麼,你們國家有死刑嗎?」一直沒出聲的恰克推推眼鏡,好奇地問我。
「當然有了,我們國家採用的是絞刑。」回答了恰克的問題,我趁機對剛才態度譏諷的法官匹普問了一句,用一種挑釁的語氣:「想必河童國度的死刑要比我們人類更為先進文明吧!」
「那是當然的了。」他不改驕傲態度:「我們國家不使用絞刑,而是用電,但使用的次數並不多,通常只要把罪名告訴罪犯就行了。」
「難道這樣罪犯就會死亡?」我有點摸不著頭緒。
「當然會死,我們河童的神經系統和人類比起來,不知要敏銳微妙幾百倍。」匹普嚴肅的說:「這方法不只用來執行死刑,甚至可以用來謀殺一隻河童。」
聽到我們對談這個話題,董事長蓋爾動了動身體,用平穩的語氣說:「前幾天,一個社會主義者罵我是『強盜資本主義』,那時差點讓我心臟病發作。」
「這種事總是層出不窮,我曾認識一個律師,就是這樣當場死亡的。」哲學家麥戈低著頭,喃喃的說著:「他被罵『青蛙』。你或許不知道,在這個國家被罵作青蛙,就等於說他不是『人』。他回家之後,每天心裡就一直想著,我是青蛙嗎?我是青蛙嗎?是嗎?最後,就死了。」
「那隻當初罵他的河童,就是用這種方法令他死亡,但在你們人類眼中看來,卻算是一種自殺。」
正當麥戈的話告一段落時,隔壁房子,也就是詩人托克家裡傳來一聲槍響,令人不寒而慄。
很快地,我們一夥人趕到托克家中,只見他手上握著槍,整個人倒臥在高山植物的盆栽當中,鮮血從頭頂的圓盤中湧出,而他的女友正撲倒在他身上,心慌意亂地放聲大哭。
我扶起傷心的母河童,不敢置信的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只看他正在寫著東西,突然間就往頭上開了一槍,哇!他走了我該怎麼辦?」她哭得快要昏過去。
「托克真是任性。」董事長蓋爾悲傷的望著托克,搖搖頭。
法官匹普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沉默的不停抽菸,而恰克醫生則跪在一旁驗看托克的傷勢,他看了一會兒,便沉重的對我們宣告:
「沒有救了,托克死了。他一向有胃病,又很容易憂鬱,唉……」
不停哭著的母河童引起了我的悲傷,我同情的攙扶起她到房間裡休息,看到屋內還有一隻小河童在嬉鬧,全然不知家裡發生的事情,我的眼睛,竟然濕了,這是我在河童國度裡,遇見最難過的一件事。
「跟這樣一隻任性的河童在一起,真是可憐。」深愛家庭的蓋爾說著。
「托克總是不考慮後果,現在又做出這種事。」法官匹普又點了根菸,附和蓋爾的話。
此時,外頭已經聚集了相當多前來看熱鬧的河童。
「別看了,有什麼好看的。」法官匹普趕走那群河童,將托克家的門關上。
突然間,整個房子都靜了下來。
在寂靜之間,漸漸嗅聞到高山植物所散的花朵香氣,揉合著托克的血腥味道,我們思考著該如何處理這件不幸的事。
*
整件事過了一星期後,偶然間我從恰克醫生那裡聽到奇怪的傳言,聽說托克家中鬧鬼了。
托克死後,家裡有了許多轉變,首先是他的女友不知去向,而他的房子轉手成為攝影師的工作室。恰克醫生說,有許多人在這個攝影工作室裡拍照,背後都會出現托克的鬼魂,聽說,這些傳言都已成為雜誌書刊的內容。
基於對詩人托克的情誼,我立刻跑到書店將所有和托克幽靈有關的書買回來,從那些舉證的照片中,我的確看到一隻酷似托克的河童,出現在不同照片中。更令我吃驚的,是一篇關於托克的幽靈記事。
一篇來自於心靈學協會,親自前往托克家中親訪的紀錄。
「我們十七名會員協同我們最信賴的霍普夫人,在該工作室集合。霍普夫人剛跨入屋內,立即可以感受到心靈的空氣開始浮動,於是霍普夫人全身開始出現痙攣、嘔吐現象,據夫人現場說明,原因在於詩人托克生前吸菸過量,以至於其心靈空氣充滿濃厚的尼古丁。
我們與霍普夫人圍繞圓桌靜坐,開始進行與托克先生的心靈問答(以下霍普夫人簡稱「霍」,詩人托克簡稱「托」)
霍:為何閣下要以幽靈狀態出現?
托:因為想知道本人死後聲譽。
霍:閣下是否曾為自殺感到懊悔?
托:為何要後悔?若我厭倦此時的幽靈生活,再用一次手槍自活便可。
霍:自活容易嗎?
托:與自殺難易度相同。對了,請告訴我,本人死後聲譽如何?
霍:某知名評論家說您是「小詩人之一」。
托:他會這麼說是因為,我沒送他詩集,才會懷恨在心。再請問一事,我的全集是否已出版?
霍:閣下全集雖已出版,但嚴重滯銷。
托:嗯,我並不擔心,再三百年後,也就是當本人著作權消失後,這部全集,將成為萬人爭睹之書。那麼,請問我同居女友現況如何?
霍:已成為書店老闆拉可的夫人。
托:不知道她是否已發現拉可的眼睛是假的。那……我的孩子如今何在?
霍:聽說在孤兒院中。
托:(嘆了一口氣),我的房子呢?
霍:成為攝影工作室。
托:我的書桌呢?
霍:下落不明。
托:我的抽屜中有一卷祕密書簡……唉!算了,這不該麻煩你們的。謝謝各位前來,現在我們的心靈世界已近黃昏,我也得與各位告別,再見了,感謝你們。
……
曼娟私語
「啊!實在是太鬱悶了啊,我想把世界顛倒過來看看,沒想到,結果竟然是一樣的。」
這是在芥川龍之介《河童》原著裡的一段經典名句。一個對生活感到無聊的人類,在爬山的過程中,因為追逐一隻河童,落入了河童國。在那裡,他受到了很好的待遇,結識了許多友善的朋友。這樣的故事,讓我們想到中國古代經典〈桃花源記〉和英國的奇幻諷刺小說《格列佛遊記》。
然而〈河童〉一文中,確實有許多新鮮的創意。像是關於生育這樣的事,並不由父母來決定,而需要徵求胎兒的意願,如果他們不願意生下來,便可以直接消失。例如戀愛的進行,是由女河童採取主動,瘋了一樣的女河童,在臉上塗滿硫酸粉,拚命追逐心儀的男河童。連她的父母親人也會一起追逐,被追到並且擁抱的男河童將臥病在床,甚至連嘴巴都腐蝕爛掉了。
河童們犯罪後,若是犯罪的原因已不復存,那麼,罪狀也就自然消失了。為了這些看起來不合理的事,人類與河童有了許多歧見與爭論,他們嘲笑彼此,感到不以為然。
最令人震驚的是,那些被解雇的工人河童,在「工人屠殺法規」的執行下,將陸續「被死亡」,他們的肉則販賣成為其他河童的食物。人類感到噁心,不可思議,大聲指責的同時,河童反問他,在人類社會中,那些最低層的女孩不也被送去當妓女?這是一個河童吃河童的社會,宛如人吃人的社會,是不會覺得罪疚的。
河童國自栩為超人的作家河童任性的自殺了,他死後的幽魂仍徘徊不去,想知道自己死後的聲譽如何?書的銷量如何?而在《河童》創作完成不久,芥川龍之介也自殺死去了。這像是一個預言,也暗示了我們作家死後在乎的事。
作家河童的幽魂表示,只要是死膩了,再開一槍,就能「自活」。人類是否可以自活?我不知道,但,芥川龍之介憑藉著他的創作,確實「自活」了,並且永垂不朽。
想一想,得到更多
A.如果你是故事中的主角,有了這樣的奇遇,你會想要重返人類世界?還是留在河童的國度?原因為何?
B.你覺得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決定權應該屬於誰?是父母還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