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中國即將成為什麼樣的國家?
中國即將成為什麼樣的國家?我們都知道,這個國家的人口會非常多,而且若以目前的趨勢持續下去,經濟會很強大、軍事也會很強盛。但是,這個超級強國的表現又會如何?它會怎麼對待其人民、鄰國,以及世界其他國家?中國是世界上唯二人口超過十億、具有龐大軍隊、核子武器,而邊界又不時出現爭端的大國之一。可是,少有人認為印度是對國際穩定的威脅,反之,中國卻使各國決策者、分析家和評論者不敢掉以輕心。中國的確與眾不同。固然許多人視其崛起為機會─在貿易、投資、獲利及發展上─但很少人無不持保留態度。中國是什麼樣的國家?它會使世界變成什麼模樣?
對於這個問題,有個一了百了的答案。這個答案已經成為中國共產黨和諸多評論者的教條。它只要訴諸「百年國恥」即可。二○一七年十月十八日,在中國共產黨十九屆全國代表大會上,習近平站在巨幅鎯頭與鐮刀圖像前,以一句話歸納這個教條。他對全場聽眾宣稱:「中華民族有五千多年的文明歷史,創造了燦爛的中華文明,為人類作出了卓越貢獻,成為世界上偉大的民族。」他又說:
一八四○年鴉片戰爭後,中國陷入內憂外患的黑暗境地;中國人民經歷了戰亂頻仍、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深重苦難。為了民族復興,無數仁人志士不屈不撓、前仆後繼,進行了可歌可泣的鬥爭,進行了各式各樣的嘗試,但終究未能改變舊中國的社會性質和中國人民的悲慘命運。
這是對歷史的奇特觀點,建立在一種概念上,即過去一個世紀,「中國人民」極其不幸,備受外國侵略欺凌,對自己的命運無從作主。我們很容易看出,為什麼一個專制威權的政黨會認為這個概念極為有利。透過剝奪「中國人民」的自主作為,避免掉必須提問或回答關於變革是如何產生的這個棘手問題。其結果就是習近平版本的歷史在學校裡傳授,而且中國之外的許多人也必須接受。可是,幾乎其各個面向都遭到近來研究的挑戰。不幸的是,這些研究揭露的洞見卻不是討論此議題時的主流意見:它們在圖書館和專家的學術研討會中遭到冷落。我寫作這本書,希望藉此公開這些研究。我要揭露出習近平對中國的觀點,並非一種可上溯到「古代」、綿延表述的「中國屬性」,而是一種現代的發明。現代中國的種族認同、領土疆界、甚至「民族國家」的概念,都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發明。
我在這本書中,將揭示中國是如何覺醒,認定自身是「中國」(China)。我會先從「中國」這個概念本身開始,檢視中國菁英如何採納不熟悉的思想,然後再進而檢視西方對於主權、種族、民族、歷史和領土的概念,如何變成中國人集體思想的一部分。我會進一步說明,關鍵觀念是如何為中國知識分子採納、調整,而創造並強化了中國是個有五千年悠久歷史的統一國家和民族此一迷思。這不僅只是學術上的習題。我們若不了解這個現代化的觀點是如何演變且為這個國家的菁英所接受,以及未來的問題如何深藏其中,我們就無從了解今天南海、台灣、西藏、新疆、香港以及中國本身的諸多問題。中國今天的種種作為,大部分是因為其知識分子和基進分子在一個世紀以前所做的抉擇,也因為他們所採納和宣揚的思想得到足夠的人民支持而改變了整個國家。這些思想在相互對立的政治利益之間爭辯,以及解決的方式,直到今天仍存在我們左右。
就這一點而言,中國一點都不獨特。每個現代的「民族國家」─譬如德國、土耳其、義大利和英國等,不勝枚舉─也都走過這段路。出生於土耳其的歷史學者阿里夫.德里克)為馬克思主義者,在他看來,這個問題很熟悉。舊大清帝國演變成為現代中國的過程,稍晚幾年便歷史重演,鄂圖曼帝國也過渡成為土耳其。表面上是很簡單的過程─以激烈手段改朝換代─實際上有賴一些徹底的改變,包括了解社會對世界、對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關係,以及如何定義敘述事件經過的話語等。德里克探討以中國為名的一篇論文,啟迪我撰寫這本書,並探討這個主題。他的文章論證了從舊帝國改變為現代民族國家,其實是背道而馳。改變始於話語。當知識分子急欲解釋並處理快速現代化所製造出的問題時,他們便創造出新字詞─或是修改舊字詞的意義─來描述新情勢。這些新字詞促使看待社會的新方法成形,也改變了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關係。其結果就是政府遭到推翻。
我只見過德里克一次。而我正著手撰寫這本書時,他不幸過世了。有些人認為德里克很難相處,但是我喜歡他,他也開擴我對這個議題的視野。德里克認為,支撐現代中國的思想,其竄起並非晦澀的歷史故事,而是生動的議題,且正繼續為這個新興超級大國的行動增添光彩。當我們看著現今的中國,事實上,我們看到的是大約一個世紀前一小群人的成果,他們對於社會和政治的性質創造出新思想,並且說服全國─甚至全世界─相信他們的思想。這些思想把現代、西方對於國家、民族、領土、疆界,以及表面上對歷史、地理和社會正當秩序的傳統概念等,雜亂地混合在一起。
雖然這本書探討的是「如何製造中國」(the invention of China),我並無意單獨挑出中國來加以批評。所有的現代國家都曾經歷這個「發明」的過程:選擇性的記得和忘記過去歷史的某些方面,以便呈現對未來有表面上連貫一致的願景。我寫這本書時,英國正為「脫歐」(Brexit)議題而爭論不斷。我們每天看到政客和評論者選擇性的記得或忘記,英國與歐洲大陸的關係,或是不列顛和愛爾蘭島的關係,或是英格蘭和蘇格蘭的結合,以便替他們的政治主張建立「確有其事」的基礎。長期壓抑的主權、認同和統獨問題等再次引爆,成為激情和對抗的新源頭。數千里之外,香港陷入一片混亂,而且至少有一百萬個突厥裔穆斯林被關在「再教育營」裡。情境和結果大不相同,卻是出於相同的根源:因為民族國家所產生的主權、認同和統獨之間出現矛盾。遊客來到北京紫禁城,大多是從過去朝貢團、使節和下級官員進出的大門(即午門)進入。穿過巨大的紅色牆壁,他們見到一層又一層的真實和象徵性的防禦設施。首先是護城河,形狀像是一支反曲的弓,面向南方,以警告皇帝的敵人。過了護城河就是舉行皇室儀式的大型廣場;然後是皇帝登基的太和殿;再來是保和殿,皇帝在此賜宴朝貢使團的正使。沿著紫禁城的中央軸線向北走,遊客逐漸進入更私密的區域: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交泰殿是慶祝冬至和新年的地方;然後
是坤寧宮。坤寧宮最初建造來做為皇后的寢宮,但是在一六四五年滿清占領北京後,則用作其他用途。
清朝就是滿洲:即從東北入關的侵略者。他們有著自己的語言、自己的一套文字,也遵奉自己的宗教:薩滿教(shamanism)形式的宗教。直到一九一二年皇朝傾覆為止,這些一直是朝廷的官方語言和宗教。一如英國人在印度、或鄂圖曼人在阿拉伯,帝國菁英想方設法要保持他們獨樹一幟的意識。紫禁城的主子特別要保留他們的祖先在東北山區遵行的諸多儀式。他們繼續盤弓練射箭,他們跳滿洲舞,也在用途已然不同的坤寧宮進行殺牲獻祭。
每天,按照薩滿教派的傳統進行朝祭之後,皇室會聚集在坤寧宮的中四間,這時會牽來一頭豬。這隻豬旋即被宰殺,並煮成半熟。油膩的半熟豬肉分切給在場的滿洲貴族,他們競相爭搶最美味的部位。宮殿變得汙穢不堪,地板上豬油脂四濺,梁柱瀰漫著豬肉的氣味。而皇室並不介意。這是一個不對外開放的私密、神聖場所。私密到這座宮殿也用作皇帝大婚之日的新房─想必是已經清理乾淨。宮殿裡發生的一切對外一概密而不宣。
這些傳統一直持續到一九一一至一二年的革命,可是紫禁城今天的主人卻掩飾帝王生活的這一面。這不吻合中國皇帝的傳統形象。傳統中的天子一向寶相尊嚴端坐在龍椅上,不會蹲坐在油膩膩的地板上。但是,透過否認或極小化紫禁城的滿洲人歷史,這些導遊是在執行重大的任務,要維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正當性。中華人民共和國視自己為這個已綿延數千年歷史的華人國家最後的統治者。依此觀點,這個歷史使中華人民共和國具有正當的權力統治從大平洋一路延伸到中亞這一片廣大領土:它支持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統治西藏、新疆、蒙古、滿洲和台灣的權利。這也使它有權力定義誰是中國人,以及他們應有的行為舉止。
然而,誠如坤寧宮的歷史所示,滿清治下的兩百六十八年,「中國」是滿清帝國底下被征服的一個地方。將統治下的國土延伸,最遠到喜馬拉雅山和新疆的崇山峻嶺去的,是滿洲人。而一九一二年的過渡把這個帝國搞得天翻地覆。中國民族主義者承接了權利,統治起大半並非中國人的整個帝國。他們也承接起決定誰是中國人,以及他們的中國特性應該如何表達、他們應該說什麼語言等權利。目前的中國領導人是他們的繼承者。中國共產黨對什麼叫作中國、什麼才是中國人有堅若磐石的觀點,而且顯然決心不計後果的多加利用。它一次又一次地引述對歷史特殊的、政治化的觀點來合理化其作為。如果我們想要了解中國未來的行動,我們需要了解這個觀點的起源。本書追溯答案至一個世紀以前,當時舊帝國秩序瓦解、現代「民族國家」正從廢墟中冒出來。
* * * * *
對於若干專有名詞我要稍作說明。有些人可能反對我在書名中採用「製造」或「發明」(invention)一詞。專業的歷史學者可能會用「建造」(construction)這個字。但是,書名若是《中國的建造》(construction of China),恐怕會被歸類為土木工程類。我的意思和這些學界人士的看法相同。我並非主張中國是無中生有發明出來,但是所謂中國是片連貫的領土、具有綿延不斷的歷史這種概念,是某些個人在他們所處時代的特殊環境中,從一堆混雜的矛盾證據中所積極建造(或發明)出來的。他們所假借、改寫和主張的概念、論據和敘事,乃是那些時代的產物,但是直到今天,這些仍繼續指導中國領導人的作為。
我也盡量避免使用「中國」(China)一詞,除非時地合宜─通常只限於一九一二年,中華民國宣告成立以後的時期。在這個時期之前使用「中國」這個詞,有陷入民族主義陷阱之虞─把名詞及其意義投射回到它們並不歸屬的過去。這麼一來,就產生一個問題:我們應該如何確實稱呼自古以來便存在於陸上的這片大地? 德里克以「東亞內地」(East Asian Heartland)稱之,雖有助於理解,但範圍稍顯過大。對於一六四四年至一九一二年這段期間,我通常都採用「大清國」(Qing Great- State)這個名詞,借自卜正民(Timothy Brook)。卜正民認為,「大國」(Great-State)是一種特殊的內亞(Inner Asian)統治形式,是從蒙古以降國家機關用來自稱的名詞。基於這個理由,它比起西方名詞「帝國」(empire)更合適。在書中第一次出現時,我會將許多複合中文名詞直接音譯。雖然這可能會使已經懂中文的讀者感到困擾,卻可能對其他不懂中文的讀者有所幫助。
最後,我必須很清楚地表明,這本書是綜合整理各家學說之作。它依賴過去一、二十年,新世代學界人士的先驅性質研究。「新清史」和「批判性漢人研究」及其他若干研究,使我們得以用全新的視角看待舊問題。在本書主文裡,我舉出許多這些學者的貢獻,也在「謝辭」中,又更進一步列舉其他學者,讀者若是欲知更多詳情,可在「延伸閱讀」中看到完整名單。我感謝他們專業知識的啟發。我之所以能夠重新檢視中國過去的歷史,都是因為北美洲、澳大利亞、歐洲和日本許多大學提供的學術自由才可能臻至結果。這些議題無法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如實的討論:主權、認同和統獨等問題仍然十分敏感。而這本書試圖說明其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