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南洋「風土」、「人文」最重要的文學讀本
藉過去百年記錄、想像南洋經驗;
觀察華人與自然風土、地緣政治和歷史文化的互動生成,
建立認識華文文學的新框架
全書收錄80位作者,82篇文,文本包羅廣闊,文字試煉多元。
王德威(哈佛大學講座教授)、高嘉謙(台大中文系副教授)主編
=本書特色=
★以海洋—海峽、島嶼—半島為觀照,取文學作為航道,文字貼近風土為構想,透過不同地理意義下的路徑、視角,深度閱讀近現代東南亞迥異的人文地理、歷史文化脈動。
★選文具代表性,跨越文類、國別及語言限制:本書的編選,以華文寫作為主,兼及馬來文、印尼文、英文、淡米爾文翻譯的文本,文類不拘,文言白話兼具;同時不以國別/國籍作為選文分野,含括東南亞在地寫作,中國—香港—南洋的南來北歸書寫,台灣、歐美的熱帶文學與離散文本。除了選文的代表性,亦是對常見讀本的文類、語言限制的跨越,期待透過更開闊的南洋文本,帶來迥異又貼近風土的南洋世界觀。
★名家引導,熟悉文本脈絡:每篇文末撰述簡要題解、作者簡介,引導和方便讀者進入文本的情境脈絡。
=叩問南洋=
★南洋在哪裡?——起自明末,泛指中國南方沿海區域,以及南海區域的中南半島、馬來半島、群島還有無數島嶼——即今日的東南亞。
★下南洋謀求生路——明代人口膨脹迅速,因此東南沿海的許多人只能持續往南、往西謀求新的耕地與住處。他們搭船到中南半島沿海、菲律賓群島、印尼群島等地經商、做工,甚至與當地人通婚、定居。
★往昔東西殖民競逐所在,今日國際政經必爭之地——直到二十一世紀,「南洋」這個區域,依然是中國與世界交鋒的核心場域,南沙海權、一帶一路、新南向等操作此起彼落。
=關於本書=
南洋曾是華人移民海外的首選,東西殖民勢力競逐的所在,海上絲路通往印歐的必經之地,革命起點或流亡的終點,華洋種族、文化交錯的舞台。
《南洋讀本》共分四輯:
半島——唐山加南洋,異國裡的中國情調
中南半島的深山、叢林與河流承載著動人心魄的歷史故事,抗戰時期華人機工、森林裡的戰士枯骨、金三角反共救國軍基地,還有馬來膠林深處的左翼勢力。半島各處分布大大小小的華族聚落,泰國南部的最後一批馬共有家難歸。州府吉隆坡五方雜處,演繹一代移民悲歡離合……
海峽——商家、兵家的必爭之地
南洋海域航道縱橫,馬六甲海峽兩側的港口城市皆因地利之便興起,亦為華裔聚集重鎮。晚清民國人士經此流亡,都曾留下詩文。三〇到五〇年代,馬來和印尼殖民地華裔青年如王嘯平、黑嬰、韓萌經新加坡回到祖國參加革命,不同世代文人選擇在此安身立命,也是海外會黨與革命力量的發源地。
海洋——南洋風土最後的歸宿
在太平洋和印度洋間,海上絲路遠比陸上絲路繁忙,到了二十一世紀因為中國大陸政權一帶一路計畫從而受重視。
當神州大陸不再是安身之地,文人志士四處漂泊、流寓他鄉,康有爲、丘逢甲、邱菽園、許南英、郁達夫……成爲現代中國第一批離散者,那是怎樣的情景?
島嶼——華人踏足過最遠蹤跡
南洋海上有超過兩萬五千島嶼與群島。婆羅洲是旅台馬華作家李永平和張貴興的創作原鄉;蘇門答臘島與郁達夫生死之謎畫上等號,太平洋戰爭期間台籍志願兵陳千武輾轉新幾內亞和爪哇,越南外海的富國島曾經收容最後一批國共戰爭撤退的孤軍,南沙群島慈母灘上被遺忘的守軍鬼聲啾啾……
「南洋」是華語世界,也是非華語的世界;是「人間」的世界,也是風與土、山與海的世界。
作者簡介:
王德威
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暨比較文學系Edward C. Henderson講座教授。中央研究院院士,美國國家藝術與科學院院士。著有《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如何現代,怎樣文學?》、《後遺民寫作》、《現代「抒情傳統」四論》、Fictional Realism in 20th Century China: Mao Dun, Lao She, Shen Congwen(《茅盾‧老舍‧沈從文:寫實主義與現代中國小說》)、Fin-de-Siècle Splendor: Repressed Modernity of Late Qing Fiction, 1849-1911(《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The Monster That Is History: History, Violence, and Fictional Writing in Twentieth-Century China(《歷史與怪獸:歷史.暴力.敘述》、The Lyrical in Epic Time: Modern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Artists Through the 1949 Crisis(《史詩時代的抒情聲音:二十世紀中期的中國知識分子與藝術家》)、Why Fiction Matters in Contemporary China等。主編 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
相關著作:《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下)》《華麗島的冒險》
高嘉謙
台灣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曾於捷克布拉格查理士大學客座講學。研究成果曾獲科技部吳大猷先生紀念獎、中研院年輕學者著作獎。著有《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高嘉謙》(2019)、《遺民、疆界與現代性──漢詩的南方離散與抒情(1895~1945)》(2016)、《國族與歷史的隱喻──近現代武俠傳奇的精神史考察(1895~1949)》(2014)。編輯《抒情傳統與維新時代》(上海:上海文藝,2012,與吳盛青合編)、日本「台灣熱帶文學」書系(2010-2011,與黃英哲等合編)、《從摩羅到諾貝爾──文學‧經典‧現代意識》(2015,與鄭毓瑜合編)、《散文類》(2015,與黃錦樹合編)、《華夷風──華語語系文學讀本》(2016,與王德威、胡金倫合編)、《見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2017)。
相關著作:《見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散文類--新時代「力與美」最佳散文課讀本》
章節試閱
獵女犯
陳千武
狩獵!是多麼一句美妙的語言,
其實,獵者和被獵者之間,有什麼分別,真正的獵者是誰?
他們個個都是敢死隊裡的小角色。
「死」還沒輪到以前,他們在睡眠中,仍然擁有今天。今天這個空虛又寶貴的時間,表示著生命存續於未來還有一脈希望。不論這一天,是像預言者說的世界末日那麼鬱悶又不快樂:但是活著,總比枉死在異國的土地,還有些安慰。
他們天天被迫仰望太陽,而那張太陽,只是白地中央一個紅色圓球的日章旗,翩翻在旗桿上,代表著軍政專權的威嚴。戰爭只是為了推廣那張太陽的黑點而已,但太陽的黑點,越蔓延,越使他們患上精神分裂症。他們必須每天嘟喃著「天皇陛下萬歲」。「萬歲」是一萬歲數,假如日本天皇真的能活到一萬年,那不變成妖魔才怪哩。其實,說「萬歲」,只是祝福的口號,一句奉承話,一種無意義的空虛的讚美而已。明知道是空虛的讚美,但是在軍隊裡的士兵們,都是皇軍的一分子,假使不隨從喊著口號。便難保自己的舉動安然無恙。
昨天的天,和今天的天,是同一個不太深藍的天,卻早被區劃成幾片空間了哩。其中僅有幾分之一,才屬於一群台灣特別志願兵的天,其他龐大的天空,都被日本軍官和士兵們的優越感占據著,反映極權的陽光,而在僅有的幾分之一的席地,從天空灑下的淚雨,沾潤了他們個個的鄉愁;有時懸於山際,現出彎曲的彩虹。綺麗的彩虹,使他們看不清世界的明和暗。
這裡有如軍艦般的帝汶島,整個島嶼,好像陷落在噩夢的睡眠中,模糊又昏暗。而模糊的戰爭且在濃濃的暮靄中進行著。怎樣的戰爭,怎樣進行著,他們都不知道。他們只能默默地等待今天的來臨,和今天的終了,卻很久未曾想到有明天了。但明天在這種重重的暮靄中,也不見得會轉睛吧。如果,致命的一絲悲哀永不轉睛,被遺落在南回歸線上的天然俘虜島,處於逆境的他們該怎麼辦?
日軍占領荷蘭和葡萄牙各屬一半的帝汶島不久,島的周圍,海與空的控制權,便落入澳洲聯軍的掌握,完全使這個島變成了天然俘虜島,失去實際戰鬥的機能,連自衛的能力,恐怕還成問題呢。為了準備敵軍來襲登陸反攻,敢死隊的訓練越來越緊張,那是發揮大和魂唯一的精華作戰法。又不使士兵們頹喪志氣的防禦法。
俘虜島上雖仍充滿著戰鬥的潛在力,但是守備隊的戰鬥機,飛不出去,補給的船隻又駛不進來,被凍結在島上的海一九二三精銳部隊,竟無用武之地了。
澳洲聯軍攻擊菲律賓群島的飛機,天天經過這個島的上空。早晨,他們仰望編隊的飛機閃著銀翼,像候鳥飛往北方;到了下午,他們已習慣性地,可以聽見從北方飛回澳洲的飛機三三五五經過島上。那些回航的飛機,如有在菲律賓投擲剩下來的炸彈,便像飛鳥脫糞似地投向海岸港口的施設建築物。有時轟炸的聲音震動了島上的密林;他們不需聽到警報才逃避,一聽到遠方的飛機聲,便進入山壁的防空洞,從山洞裡探首看飛機,而數數今天共有幾架飛機回航,以及投擲幾顆炸彈。這些已經成為他們的日常課程,毫不稀奇。
但不稀奇的生活臨於死亡的邊緣,有如鐵片遇到酸性腐蝕時那麼無情,影響了自立的信心,和哀愁的命運。他們的哀愁,只能以一次犧牲,換來一次懷念的哀愁。例如蒙受敵機的轟炸,被炸斷了兩條大腿的羅二等兵,或者隨著沉沒的輸送船,被埋葬在海底的謝一等兵,像這些數不清的災禍,忽視個人生命的犧牲,僅能換來一次輕易的懷念而已。
應該稀奇的,但已使他們不感到稀奇的事情太多了。因為他們不再思考,把思考的機能,收藏在軍隊人事官的資料櫃裡去了。不管這是為誰的戰爭,屬於誰的榮譽,或是誰的權益,他們早已不再思考了。
補給的船隻駛不進來,就沒有新兵補充到這個島嶼來。在沒有新兵到達以前,他們就是兵歷最淺的新兵。尤其被殖民的異質分子,未曾志願而被徵來稱為特別志願兵的台灣兵,只能睜開黑眸的疑惑,春天花開也不說話,在腐蝕的鋼鐵的抑壓下,永遠屈膝在下層,在一絲致命的悲哀不轉睛的天候裡,麻木著,終於也不感到悲哀或孤獨了。
哀愁的上弦月罩著暈圈,好像女人頸項掛著項鍊,胸脯上有南十字星的珠寶,在深夜的椰子樹上踱著,把細長的樹影,映印在地上。而大自然睡熟了的三更,寂靜又寒冷,貓頭鷹不敢飛翔,蜥蜴爬停在樹上也睡著。只有站崗的衛兵握緊著三八式步兵槍,披著無可奈何的孤獨感,數數自己的步子,一步又一步在椰子林裡徘徊。椰子樹的影子,卻像死了的野獸,俯伏在地面,成一堆堆的大斑點。
衛兵站崗在夜裡,並不覺得很討厭;因為安靜的大自然,沒有白天的嘈雜和煩擾,使人感到朗爽,似可恢復生命的活力,在夜的呼吸裡才獲得一點點人性和自由。這是林兵長進級升兵長之後頭一次輪到站崗,—在夜裡巡邏更使他感到愉快。
他轉一圈廣大的營地,走近兵舍,走近用椰子葉鋪蓋的茅屋;忽然,聽到低微而斷斷續續的嘆息,摻雜著女人的嗚咽,從椰子葉的壁縫洩出來。
他悄悄地走過去……。
茅屋裡的人,察覺了衛兵的腳步聲,隨即湧起的一種憤怒,壓住了聲音,很機警地,連呼吸都摒住。茅屋裡二十幾個女人,是昨天從北海岸的拉卡部落徵召帶來的。說是徵召,等於就是強迫搶人。為了安撫部隊的士兵,為了餓狼似的士兵們發洩淫慾,部隊卻公然出動去獵女人,要把無辜的女人們帶到巴奇亞城去,拖進地獄。
他探悉茅屋裡的動靜,許久……。
茅屋裡一片漆黑,祇從椰子葉壁縫,射進來微微的星光,保留一絲生命的光線。但那絲光線也隨著時間,逐漸挪移位置。明天或許後天,到了巴奇亞城之後,在她們的身上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如此一想,女人纖弱的感情便抑不住悲哀,淚水頻頻溢出,拖著低聲的哽咽。
—阿母,唔唔……。
女人在哽咽中哭叫的語言,好像是他熟悉的話語,是屬於閩南語音。「阿母」必定是指母親吧,母親是一切懷念的根源,如果沒有錯,那個哭叫「阿母」的女人,也許就是華裔的女人啊!
他竟沒有想到離開台灣那麼久,在遙遠的原始島上,會聽到故鄉的話語。這一句話和軍隊裡所用的日本語,對於他來說,具有完全不同的感受,給他帶來濃厚的鄉愁。
被獵來的年輕女人,離開了家,她們是無依無靠的軟弱女人,可不要使無依的女人驚駭,也不要擾亂她們的哀愁吧。於是他又悄悄地離開了茅屋,心裡抱著思鄉,難能解開的結,鬱悶地,躲在椰子樹下,踱過長長的夜。
黎明一到,喇叭聲便搖撼椰子樹林的枝葉。不久,匆忙的槍械聲音,又開始騷擾清新的大氣。
—把女俘們帶出來。
留有鬍鬚的隊長,站在茅屋前發出命令。隊長的命令賦有絕對的權力,絕對的生殺權。
—兩個人一對對,排好,前進!
巴奇亞城位於中央山脈的高嶺地帶,是海一九二三部隊的統率中心。大隊部之下的各中隊,便分散在巴奇亞城四周的密林中。砍下椰子樹枝葉,搭建營舍,匿藏在從上空看不清的樹林裡,似一種保護色,可以預防飛機的空襲。
把俘虜過來的女人帶去巴奇亞城,在密林中新闢一處軍中樂園,把女人們關進「慰安所」裡,供很多士兵們有去處得到安慰;這是日本軍隊經理部門的計畫與業務,但司令部卻把護送俘虜們的任務,派敢死隊訓練中的士兵們擔任。
雖然這不是像作戰那樣艱鉅的任務,但面對哭過了一長夜,用淚水洗過臉的女人們,心理上的打擊是相當難過的。搶人家的女人,拆散了溫暖的家庭,僅想到他們自己收到一張召集令便不得不服從當兵,被送到戰地來的苦楚,已經夠悲哀了。何況這些,家有父母,或也有丈夫、孩子的女人,怎能忍受這種強迫劫奪的打擊?難怪女人們褐色皮膚的臉龐,失去了溫雅的柔性,似乎連羞恥的感情也都凝固了,使他感到要容忍脆弱的感情,卻比賭命作戰的操勞還痛苦。
金城上等兵當前鋒,林兵長守備殿後。到目的地還有兩天的路程,在炎天下攀登山徑是夠辛苦的;尤其纖弱的女人們,從紗籠裙裾露出的赤腳,踏著砂礫,看起來十分可憐。
不管隊長有無顧慮到人性,但他那嚴肅而絕對的權勢,使他成為軍閥的魔爪。他騎著黑灰的現地馬,一會兒跑到前方,一會兒到後方,做機動的巡邏和監視,沒有一點憐憫和寬容的笑臉,只一味地執行他的職責。
日正當中,女人們的步伐越來越慢。
這叫隊長不斷地揮起馬鞭,一邊謾罵,一邊驅策女人們走快一點。他卻不敢用馬鞭抽打女人,似乎害怕損毀女人們柔嫩的皮膚。因為那是商品呀。當然,在叢林裡的小徑,是不怕纖弱的女人們逃跑的。這是一種奇異的任務,敢死隊的士兵們被派充獵人,徵召「慰安所」的女人,剝奪女人們的母愛,撕裂了他們夫妻恩愛,糟蹋了兒女私情,像押送女囚,把沒有犯過罪,沒有任何過錯的女人押走;士兵們藉著軍權的威力擔任獵人,這真是一件奇異的任務啊。
林兵長在殿後,跟前一名士兵保持適當的距離,而以同情的眼光看護女人們走路。他想,這不是押送囚犯,應該要想盡辦法保護她們的安全,解開她們委屈的結。然而,女人們看他好像是劊子手,是討厭的搶劫者,是軍閥盜匪的一分子,這一事實,使他感到毫無辯解的餘地。
林兵長回憶昨晚站崗時,無意中聽到的嗚咽聲,不知道是哪一個女人的哀叫;在穿著同樣的衣服的女人群裡,他想知道那個哀叫「阿母……」而哭泣的女人,很希望認識那個華裔的女人。
拉卡是位於東北海岸的一個小港口,比山地部落的島民,接觸海外文明的機會多。因此,這些女人們,不像山地部落的女人們,祇在腰部圍著一條短短的紗籠裙,裸露上身,在男人面前誇耀似地,擺動著豐盈而天然褐色的乳房。她們穿的衣服像印度尼西亞女人,披著淡薄而輕妙的麻紗上衣,腰部的紗籠也長到腳踝,比起山地部落的女人較美,又有魅力,且顯示出女人特殊的羞恥感。
林兵長僅想到在這一群女人中,有一個華裔的女人,便像感到在死的陣地撿拾一顆遺失已久的寶石那麼興奮。
—走呀,走呀,妳想挨打嗎?
突然,前面的士兵大聲喊起來。
有個女人似乎走不動,而蹲在路旁,士兵用槍柄輕敲她的肩膀,催她趕路。她不得不站起來,搖搖擺擺,拖著步子,慢慢地,慢慢地踏著砂礫的憤恨,踏著時間的逆流,慢慢地,又開始走路。
—妳走不動嗎?
林兵長走過來,以溫柔的口吻問她。林兵長講土語「帝屯話」是班內頂好的,但那女人卻聽不懂似地,默默不回答。
—妳不能走快一點嗎?
林兵長伸手想扶她走,但女人卻狠狠地,把他的手撥開,顯示憎恨的態度說:
—不要碰我!
當然,站在敵對的立場,要獲得互相的了解和善意的認識,確實不那麼簡單。在這種場合,誰都不願意被誰同情,也不值得被誰同情。同時,行軍在艱難的山徑,不論是被押的人有如俘虜,或者是執行守備押送任務的士兵,甚至能任意揮霍權勢的隊長,也都被無形的怒火驅策著,演成朦朧的霧的世界,看不清的無情的火花在燃燒,燃燒得使女人的臉更紅。
林兵長指示旁邊的兩位女人說:
—妳們二位去扶著她走吧!幫助她。
兩個比較活潑的女人很聽話,走過去便分開左右,把走不動的女人,挽著臂膀而走。且嘴巴不知在講什麼,講話的聲音,像槍彈那麼快,快的速度跟腳步的速度,卻成反比例。
她們低聲嘟喃著,講個不停,但一察覺士兵走近,便隨即沉默起來,而顯示鬱鬱不樂的神情。
沉默是最嚴肅的反抗。
由於身體纖弱而走不動,於是被扶著跛著腳慢慢走的那個女人,性格好像很倔強,看來蠻有理智而優雅。但在看不出美和醜、好和壞的異民族的體態中,異性本能的好感或討厭,也都會分不清楚。只有勝過於愛的當中,林兵長卻想從有意同甘共苦的憐憫裡,希望能逐漸親近她,而得到人與人之間的互相了解,不管是異民族或異性之間,人與人之間的互相了解,總是令人得到溫暖的。
不久,林兵長看跛著腳的女人,獨自走進密林裡,在草叢邊蹲下來。林兵長知道她離開隊伍的原因,是為了生理上小小的需要。現地土人的女孩子,解決生理上小小的欲求的姿勢,都是習慣在路邊用雙手掀起紗籠,並稍微張開雙腳,站著施行的。但是,現在看她那樣連小小的欲求都要蹲下來的姿勢,顯然不是此地的習俗,這一發現,使林兵長猜測跛著腳的女人,一定是華裔的女孩子。
這是個祕密,她的祕密,也正是林兵長的祕密,持有同民族,同血統的祕密,多麼令人興奮呀。
—小姐,妳的……,妳的母親,還在嗎?
已經很久,林兵長沒講過台灣話了。
混在日本兵的隊伍裡,做夢也沒想到,仍會有祖國的語言講話的機會,這不是很唐突嗎?!現在林兵長竟然向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子,用祖國的語言問話了,而他講祖國的語言,卻是這樣稚拙。但是,不管講話的技巧多麼稚拙,語言總有微妙的機能打動人心。果然,意料之外的驚異,打擊了她,使她啞然,使她只睜大了眼瞳,凝望著林兵長,時間也隨著停滯了許久。
許久,她才半信半疑地說:
—你—,你會講……福佬話?……
語言的魔術,具有不可思議的媒介意義,竟能叫一個陷在悲哀深坑裡的女人,開口講話。同時叫一個寂寞的士兵感到非常興奮。
嗯!她只知道他是日本兵,怎能知道他跟她一樣,屬於同一民族分流出來的一分子。
—在日本南方北回歸線上,有一個島嶼叫做「台灣」,妳知不知道?中國海那邊被最初發現的葡萄牙人稱為福爾摩沙的那個島嶼?
—?……
—也許妳沒聽過而不知道……我告訴妳,台灣是一個島嶼,比帝汶島稍微大了一點。住在台灣的人,很多是從福建移民過去的。在台灣我們的家鄉,也跟妳一樣講福佬話呢。
—?……,你別騙我!
—我不會騙妳,因為我也是福佬人。
那個女人,忽然發瘋似地,卻很謹慎地壓低聲音喊起來。
—你不是,你不是,你是日本鬼,是日本鬼。
充滿著憎恨,含著輕蔑和憤怒的情緒,她卻能顧慮前後,忍著衝動,而睥睨他。
穿著日本正規軍服的林兵長,是搶人家婦女的幫手。現在,面對著一顆難能解開的結,難予釋義的痛苦,而無可奈何地,向一個被搶來的女孩子低頭,顯出溫和且尷尬的神情,只搖頭,只傻笑。
然而,女人倔強的態度,觸及到林兵長的溫和,似乎也逐漸軟化了。
—如果,如果你真的是福佬人,那為什麼要當他們的兵?
她那明晰的眸子轉滾著,向林兵長表示疑惑和好奇。
哎!這該怎麼說明,才能使她了解呢。台灣原先是清國的土地,現在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統治台灣快五十年了。日本的軍國政府,雖然不會相信台灣人能對日本天皇忠誠,但政府有意以持久的努力,改造台灣人為「次日本人」,企圖增加龐大的國家人力,便於管轄新占領的土地。如滿洲、菲律賓、爪哇等廣大的地域,以「次日本人」管理占領地的「新平民」,是一舉兩得的政策。
然而,把這些事情說明,給一個離島生長的女人,怎麼能夠了解?在一個原始島上長大的女孩子,沒有地理的常識。儘管林兵長講了國家之間的關係,她只是搖頭;她的眼神只顯出不可解的疑惑,似乎在說:
—不管台灣怎麼樣,你為什麼要跟隨著他們當兵?
問題就在這裡。林兵長說:
—像妳被擄來的一樣,我也被強迫送到這裡來當兵的,誰真正願意當兵呢?
獵女犯
陳千武
狩獵!是多麼一句美妙的語言,
其實,獵者和被獵者之間,有什麼分別,真正的獵者是誰?
他們個個都是敢死隊裡的小角色。
「死」還沒輪到以前,他們在睡眠中,仍然擁有今天。今天這個空虛又寶貴的時間,表示著生命存續於未來還有一脈希望。不論這一天,是像預言者說的世界末日那麼鬱悶又不快樂:但是活著,總比枉死在異國的土地,還有些安慰。
他們天天被迫仰望太陽,而那張太陽,只是白地中央一個紅色圓球的日章旗,翩翻在旗桿上,代表著軍政專權的威嚴。戰爭只是為了推廣那張太陽的黑點而已,但太陽的黑點,越蔓...
目錄
「台灣@南洋」書系前言/高嘉謙
編輯前言/風、海和島嶼視野/高嘉謙
華夷風土—《南洋讀本》導論/王德威
半島
柏楊(鄧克保)/異域
潘壘/靜靜的紅河
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
阿潑/柬埔寨:沒落的古國
曾焰/阿卡花
銀髮/墓之凝視
藥河/髮樣地白著的十二月
洛夫/沙包刑場—西貢詩抄
海凡/野芒果
冰谷/籬笆和歷史的糾纏
李有成/訪五一三事件受難者墓園
黎紫書/國北邊陲
陳耀威/拿督拿劍
賀淑芳/別再提起
梁靖芬/黃金格鬥之室
王潤華/天天流血的橡膠樹
鍾怡雯/北緯五度
海峽
米憐/賽痘神晰論
左秉隆/左秉隆詩
黃遵憲/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
康有為/居丹將敦島詩
丘逢甲/丘逢甲詩
許南英/許南英詩
邱菽園/邱菽園詩
小文豪/和睡佛先生遊棋樟山 四絕原韻(之四)
許傑/棋樟山
林景仁/林景仁詩
張福英/娘惹回憶錄
艾蕪/印度洋風土畫
潘受/潘受詩
郁達夫/亂離雜詩
黃錦樹/死在南方
巴人/印尼散記
威北華/逃亡
杜運燮/峇峇
韓素音/進退維谷
林玉玲/季風史
杜忠全/喬治市巡禮
陳志鴻/腿
王安憶/漂泊的語言
海洋
王大海/三寶壠
郭實臘/南海各小島
佚名/割柅白扇詩
佚名/妹送親哥去過番
笑罕/架厘飯
白垚/漢麗寶
郭寶崑/鄭和的後代
陳大為/在南洋
許地山/商人婦
黑嬰/帝國的女兒
溫梓川/郁達夫三宿檳城
黃東平/七洲洋外
王嘯平/南洋悲歌
田漢/再會吧,南洋
韓萌/花會
蕭遙天/食風與沖涼
劉以鬯/榴蓮糕與皮鞋
董橋/念青室情事
夏曼.藍波安/大海浮夢
島嶼、群島
王幼華/慈母灘碑記
黃杰/南移富國島
方天/爛泥河的嗚咽
梁文福/新加坡派
梁鉞/魚尾獅
希尼爾/希尼爾詩
陳志銳/親愛S城
黃凱德/鱉瘟
陳濟舟/棄子
英培安/騷動
新蓋.瑪.依蘭坎南/答案
湯順利/厄鳥之鳴
房慧真/印尼人
楊謙來/老人世界
李永平/黑鴉與太陽
張貴興/野豬渡河
黃子堅/神山游擊隊:1943年亞庇起義
謝馨/HALO HALO
和權/眼中的燈—給扶西.黎剎
羅門/麥堅利堡
謝裕民/假如你到馬尼拉
楊建仁/蟋蟀
陳千武/獵女犯
蔡政良/從都蘭到新幾內亞
「台灣@南洋」書系前言/高嘉謙
編輯前言/風、海和島嶼視野/高嘉謙
華夷風土—《南洋讀本》導論/王德威
半島
柏楊(鄧克保)/異域
潘壘/靜靜的紅河
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
阿潑/柬埔寨:沒落的古國
曾焰/阿卡花
銀髮/墓之凝視
藥河/髮樣地白著的十二月
洛夫/沙包刑場—西貢詩抄
海凡/野芒果
冰谷/籬笆和歷史的糾纏
李有成/訪五一三事件受難者墓園
黎紫書/國北邊陲
陳耀威/拿督拿劍
賀淑芳/別再提起
梁靖芬/黃金格鬥之室
王潤華/天天流血的橡膠樹
鍾怡雯/北緯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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