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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過去傳述到未來——《遠野物語remix》導讀
◎作家 盛浩偉
也是數年前的事情了。二〇二〇年春,武漢肺炎開始在全世界肆虐,日本各地也開始出現確診病例。但自從第一例與後續確診陸續出現之後,全日本唯有一縣的感染者數在三個月內一直保持著「零」,那就是位於東北的岩手縣。一些公衛學者因此開始思考岩手縣何以能夠長時間保持零確診,也認真做了各種假設與調查,試圖從中找出防疫之道。詳細的結論在此就先略過,只是,如果是問縣內一般人這個問題,得到的直觀回答大約都是:「因為這裡的人口密度太低了吧。」——這算是現在一般人對此處的印象了。
在日本四十七個都道府縣裡,岩手縣是面積第二大的縣,僅次於北海道;而且,這「第二大」的面積,實際上比東京都、琦玉縣、千葉縣、神奈川縣這四處的加總還要大。然而,當地的人口卻僅約一百二十萬,只有東京的十一分之一,故而人口密度也是全日本第二低,同樣僅次於北海道。地廣人稀之處,開發往往較少,於是在輿情調查當中,一旦說到「鄉下」人們會聯想到的地方,岩手縣經常名列前幾位。
事實上,整個東北地方的情況都是類似的。在今日,日本的東北是指關東地區以北、北海道以南的地方,具體來說是福島、宮城、山形、岩手、秋田、青森這六個縣;然而自鎌倉時代以降一直到明治,也就是約自一一八五年至一八六八年的六百八十餘年間,此處則是陸奧國(不含山形與一部分的秋田),或者又稱奧州。但不管哪個稱呼,一如「奧」字所示,都意味著後方、內裡;而偏僻、幽遠、位於群山深處,也也正是長久以來人們(尤其是從京都或之後江戶等發達都市的角度而言)對這塊土地的印象。
其中,又尤以位在岩手縣裡的遠野更讓人有這種強烈的聯想,甚至有人說:遠野是日本人永遠的故鄉。之所以會如此,很大一部分得要歸功於柳田國男與《遠野物語》。
柳田國男(一八七五—一九六二)是日本的民俗學之父。他出生於明治初期,在維新後的西洋化風潮中成長,自東京帝國大學畢業之後,便進入明治政府的農商務省擔任高等文官,也因此行遍日本各地鄉村。他常常趁著到出差演講的機會接觸當地文化,見識到傳統民間生活的樣貌。而那個時候,他在友人介紹之下認識了一位出身岩手縣的新人作家佐佐木善喜(筆名為鏡石)。柳田與佐佐木相談數次,過程中聽聞許多岩手縣的民間故事、鄉野傳奇,還有關於山男、河童、座敷童子等妖怪的怪談。柳田深感興趣,遂將這些故事全部筆記起來,更實地至遠野進行考察。
一如前述,如今遠野給人的印象只是地廣人稀的鄉下地方,但在過去,遠野卻曾經是陸奧/奧州的交通與商業要地,也難怪在明治與大正之交、柳田國男造訪之際,會說遠野「極盡繁華,一點都不像地處深山」、「是偏遠的山村,卻也是繁榮的城下町」;換言之,這裡既非荒遠如異界那樣令人陌生,卻又在時代進步巨輪的碾壓下保全了往昔時光的痕跡,於是這些故事聽來,才會讓人一方面奇異,一方面又有一絲絲熟悉。柳田國男此行,目的在考察具體的地名、人名、數據,將佐佐木告訴他的故事補充得更加完整,最終遂成就了《遠野物語》,並在出版後引起廣大迴響。
在這之後,柳田開啟了日本民俗學這塊新興的研究領域。他認為要從考察微小的事實出發,尤其強調親身造訪當地進行田野調查,並關注地方的歷史與語言,希望能藉此更加理解那些過往未被紀錄的傳統庶民生活。《遠野物語》(另外還有《後狩詞記》、《石神問答》兩書)便成為了日本民俗學黎明期的基石,被奉為經典著作,享有盛名。
然而,隨著時間更迭,境況也有所改變。在那個時代,人人心向西洋現代化,於是這些傳統、老舊,且非官方的庶民事物並不受到重視,也幾乎沒有知識分子會特地將之化為文字進行保存,所以《遠野物語》在當時堪為創舉;不過,對於現在的我們而言,訪談、口述歷史、民間故事記錄等等早已並不稀奇。而柳田國男記下這些內容的出發點,也更偏向知識、學術方面,講求一定的客觀事實基礎,所以書裡用的是較為正式、簡潔的古典文體,內文的編排基本上也按照柳田與佐佐木兩人相談的順序;但是,對當代的讀者來說,無論是冷硬的古語或學術體例,又或是散落的故事內容,都多多少少讓人卻步。
正因如此,小說家京極夏彥才「再創作」出了這本《遠野物語remix》。他將《遠野物語》譯為更為柔軟、當代更易理解的語言,並加以補充,也改動了內文順序,比如把山男、山女相關的故事放在一起,讓這些本來是當地各戶人家所述的見聞經歷,讀起來更像是單元式的、圍繞著某一種妖怪的怪談集錦,強化了文學的面向,降低了當代人對此書的隔閡。
同時,京極夏彥也深知柳田國男原初的精神。在原著中,柳田國男的序文以「本書故事,全來自遠野人佐佐木鏡石先生之講述」開始,並以「願廣述其事,令平地人戰慄」(願はくは之を語りて平地人を戦慄せしめよ)這句知名話語作結;而京極夏彥的序文則完全仿照柳田國男的行文邏輯加以改寫,並以同樣的話作結。光是閱讀至此,便彷彿是兩位作者的形象超越時代疊合在一起,同時也與那些傳誦民話的眾口疊合著,將這些遙遠的過去,持續傳述到遙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