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春夢（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海明威的人生三部曲II）

二十週年版自序
這本書的寫作地點遍布法國巴黎、佛羅里達州基韋斯特、阿肯色州皮哥特、密蘇里州堪薩斯城、懷俄明州謝里登，最後是在懷俄明州大角郡附近完成初稿。我在一九二八年初冬開始寫作，同年九月完成初稿，一九二八年秋冬在基韋斯特重寫一遍，最後於一九二九年春天在巴黎完成最終修訂。
我撰寫初稿期間，次子派翠克在堪薩斯城剖腹出世。而我重寫過程中，父親在伊利諾州橡樹園鎮自殺身亡。這本書寫好時，我不到三十歲，出版當天還正逢股市崩盤。我以前老是在想，父親也許就是在等這本書問世，但也許他那時也等不及了。我不想妄加評判，因為我深愛著父親。
我清楚記得那年發生的大小事，還有我們住過的地方、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和慘淡歲月。但最鮮明的記憶是，我每天沉浸在創作中、構思書中的情節，而打造那片土地、那些人物和發生的事件，著實讓我感受到無比的快樂。每天我都會從頭開始重讀這本書，一直讀到能重新提筆寫作，而且每天往往都見好就收，只要對後面的情節有把握就停筆。
儘管這本書寫的是悲劇，但我並沒有因此覺得不開心，因為我認為人生本來就是一齣悲劇，也知道人生只有一種結局。但發覺自己居然能憑空生出東西，寫得足夠符合現實，自己也讀得開心不已，而且每天工作都這樣，帶給我無與倫比的滿足。除此之外，其他的事都微不足道了。
我先前出版過一本小說。但我動筆時對寫作一無所知，所以寫得太快了，每天都筋疲力盡。結果，初稿爛到不行。我花了六星期就寫好了，只好從頭到尾重寫。但在重寫的過程中，我得到很多收穫。
這本書的出版商查爾斯．史克芮納對於馬匹的了解甚深，可能不亞於對於出版業應有的認識。而且沒想到，他對於書籍本身也有一定的見解。他要我寫篇文章，聊聊對於插圖、找人幫書加上插圖的看法。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很簡單：除非插畫家本身的繪圖或素描水準，等於或超越作家的寫作能力，否則對作家來說，看到自己記憶中的事物、地方和人物被不在場的人繪製出來，絕對會失望透頂。
假如我能寫一本背景是巴哈馬的書，我會希望由溫斯洛．荷馬來畫插圖，前提是他不是加上插畫，而是單純地畫出他在巴哈馬看到的景象。
假如我是莫泊桑（無論生死都滿棒的），我會希望自己的作品能配上圖盧茲．勞特雷克的畫作，以及雷諾瓦中期的部分戶外場景，但別碰我筆下描述的諾曼地風景，因為沒有任何畫家能呈現得比我的文字來得好。
你可以繼續猜想，假設自己是其他作家，會希望有什麼樣的插圖。但這些作家和畫家都已不在人世，包括麥克斯．帕金斯，還有那些去年死掉的人。這是今年唯一的好處：無論今年有誰去世，都不可能比去年更慘，也不可能比一九四四年、一九四五年初冬與春天還慘，因為那幾年才是最值得紀念的死亡之年。
今年年初在愛達荷州太陽谷，大家喝著免錢的香檳、認真地玩著小遊戲，就是要爬過一條拉緊的繩子或木棍，可是不能碰到啤酒肚、鼻子、提洛爾外套肩帶或其他凸出部位。我坐在角落裡，和英格麗．褒曼小姐一起喝著東道主請的香檳。我對她說：「小姑娘，今年會是我們見過最慘的一年喔。」（省略了部分修飾詞）
褒曼小姐問我，今年為何會這麼慘。她自己度過了許多美好的年分，不太願意接受我的看法。我告訴她，我不會多加說明，因為我的語言能力有限、措辭也不太準確，但根據許多目前看似不相關的觀察中，我就知道今年這會是很慘的一年，而看到眼前的有錢人開開心心地在拉緊的繩子或木棍底下匍匐前進，我也不覺得安心。但我們就此打住。
這本書最初出版於一九二九年股市崩盤的那天。插圖版會在今年秋天出版，史考特．費茲傑羅死了，湯瑪斯．伍爾夫死了，詹姆士．喬伊斯死了（他是很不賴的朋友，不像他傳記作者筆下的官方版本喬伊斯。有一次他喝醉問我，會不會覺得他的作品太過俗氣）、約翰．畢曉普死了、麥克斯．帕金斯死了。許多應該死掉的丑角也確實死了：有的被倒掛在米蘭加油站外，有的是在被炸爛的德國城鎮匆匆處以絞刑。還有許多無名之輩也死了，其中大多數都對生命充滿著熱愛。
這本書的書名字面上是「永別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但除了前後三年的時光，成書以來戰爭都一直以某種形式存在著。以前有些人會納悶，為何有人如此執著於戰爭的主題，但到了現在，也許從一九三三年開始，應該就不意外為何身為作家，會對於戰爭中不斷發生的弱肉強食、殘忍失序的罪行深感興趣。我參加過太多戰爭，肯定帶有自己的偏見，也很希望自己的偏見夠深。但身為這本書的作者，我堅信打仗的人都是最優異的人，但其實就是平凡人，儘管愈接近戰場，遇到的人就愈優異；但挑起戰爭、煽動戰爭和發動戰爭的人，都是肇因於經濟競爭，以及從中獲利的敗類。我認為，所有發戰爭財、從旁煽動的人，應該在戰爭開始當天，就由即將參戰的愛國公民代表來槍決。
身為本書作者，我會十分樂意負責執行槍決，只要得到即將參戰士兵的合法授權，而且能以符合人道的方式正確執行（部分被槍決者必定會表現得較有尊嚴），再確保所有屍體得到妥適安葬即可。我們甚至可以把他們埋在玻璃紙或新型塑膠材料中。假如最後有任何證據顯示，我在煽動戰爭上也有分，或沒有正確履行職責，我即使不會太開心，也願意被同一個行刑隊槍決，用不用玻璃紙埋葬，或赤裸裸地遺棄在山上都沒關係。
這本書初版距今近二十年，在此重新獻給讀者，以上為我的自序。

海明威
古巴聖佛朗西斯科．德帕拉區瞭望山莊
一九四八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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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如何在戰雲密佈的時代識破一場春夢（文／廖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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