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
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加拿大著名小說家,1931生於安大略省溫安鎮。她的父親是養狐狸和貂的農民,母親是教師,十幾歲時就愛上閱讀,並開始嘗試寫作。她曾獲獎學金進入西安大略大學就讀,後選擇休學。自1950年代以來一直在寫短篇小說。1951年結婚後她與丈夫搬到西溫哥華,1963年又搬到了維多利亞,並在那裡開立了一間「孟若書店」。1969年,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快樂陰影之舞》出版。此後大約每四年,孟若就會推出一本新的作品。
在宣布封筆前,她一共著有十三本短篇小說集及一部長篇小說。孟若一生獲獎無數,曾三度獲得加拿大總督文學獎(Governor General’s Literary Awards)、兩度獲頒吉勒文學獎(Giller Prize),並於2009年時獲頒曼布克國際文學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另曾獲Rea短篇小說獎(Rea Award for the Short Story)、萊南文學獎(Lannan Literary Award)、英國W. H. 史密斯書獎、美國國家書獎之書評獎、筆會/馬拉默德短篇小說獎、歐‧亨利短篇小說獎等。作品散見於加拿大各大雜誌、報刊,及《紐約客》、《大西洋月刊》、《巴黎評論》等。如今孟若的小說已被譯為十三種語言。她現居安大略省,鄰近休倫湖的小鎮克林頓。
譯者簡介:
汪芃
自由譯者,現於師大翻譯所進修。熱愛文學翻譯,譯有《大亨小傳》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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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紫書(〈紅晚裝─一九四六〉 譯者)
原名林寶玲,1971年生,曾獲花蹤馬華小說獎、聯合報文學獎、時報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及數部短篇小說集、散文集。
章節試閱
沃克兄弟的牛仔
晚飯後,父親說:「想不想去看看湖還在不在?」我們留母親在飯廳的燈下縫紉,便出發了。母親要在開學前替我做衣服,為此還拆了她自己的一件舊套裝和一件舊格呢洋裝。她得巧妙精算各處的剪裁拼合,為此沒完沒了地要我試穿,不停轉身,我總被悶熱的毛料弄得發癢,汗流浹背,因此毫不感激。我們把弟弟留在前陽臺底端那一小方玻璃門廊的小床上。有時他會從床上跪起,把臉貼在玻璃上大聲哀求:「買甜筒給我吃!」但我總頭也不回地喊:「等我們到家你已經睡著了。」
我和父親沿著一條有點破敗的長街走著,幾間小小的店家亮著燈,外頭人行道上立著銀森冰淇淋的招牌。這兒是塔珀鎮,休倫湖畔的一個老鎮,也是古老的榖物港口。這條街楓木成蔭,一些地方樹根蔓生得人行道都迸裂了,如鱷魚四竄地爬進光禿的庭院裡。戶外坐著不少人,男人隨性地穿著汗衫,女人圍著圍裙。那裡頭沒有我們認識的人,但如果有人看起來準備要點頭說聲:「今晚可真熱。」父親也會點頭說些附和的話。小孩都還在外頭玩耍,但我也都不認識,因為母親只讓我和弟弟待在自家院子,說弟弟太小不能出去,而我得看著他。看這些孩子的夜間玩樂並不令我心酸,因為都是些不怎麼樣的破爛遊戲。孩子散落在幾處濃密樹蔭下,各自形成一至兩人的孤島,在沙土裡埋鵝卵石,或用小樹枝寫字,和我孤僻的一整天差不了太多。
這會兒我們離開了那些房舍庭院,經過一間窗戶用木板封著的工廠,以及一座木材場,高聳的木製大門在夜裡鎖著。接著就離鎮上愈來愈遠,開始進入一堆散亂的簡陋房舍和一個個小型廢棄物回收場,人行道也沒了,我們走在沙徑上,沿途長滿牛蒡、車前草,以及各種不起眼的無名雜草。我們走進一塊空地,或其實算是個公園,因為維持得沒有半點垃圾,有一張能坐著看湖的木長椅,雖然背條少了一根。微陰的天色下,傍晚湖水通常呈灰色,沒有夕照,地平線晦暗不明。湖岸岩石傳來微弱的沖刷聲響,往鎮上的方向再過去一點,有一道沙地,一座滑水道,浮球在安全水域的邊界上下晃著,旁邊是一座不太牢固的救生椅。此外還有一幢墨綠色的長形建物,像一條有屋頂的走廊,名叫「長亭」,星期天會有許多農夫農婦穿著筆挺的好衣服坐在裡頭。這是以前我們還住登甘農時很熟悉的一帶,每年夏天會拜訪三、 四次,來休倫湖這裡玩。我們也會到碼頭看大船,那些榖船老舊、鏽蝕、搖晃得厲害,我們難以想像它們怎麼駛得出防波堤,更別說開往威廉堡了。
碼頭邊有流浪漢出沒,偶爾在這樣的傍晚,他們會漫步穿過漸狹的湖灘,爬上那些男孩子走出來的曲折模糊的小徑,抓著枯枝對父親說話。我總害怕到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只聽見父親回答,他自己手頭也很緊。他會說:「要不,我捲根菸給你吧。」接著便小心翼翼將菸草抖落在一張薄薄的蝴蝶牌菸紙上,舌頭輕點一下,捲起來,遞給流浪漢,對方接了便走開。然後父親會替自己也捲一根,點菸抽起來。
父親告訴我五大湖如何形成。他說現在的休倫湖以前是平地,一片遼闊的平原,接著冰來了,從北方爬下來,刻出低窪的地形。像這樣—父親把手指張開,往我們坐的地上壓—但地上硬得像石頭,壓不出什麼痕跡,父親便說:「好吧,古老的冰冠後方有強大的推力,比我的手強大得多。」後來冰回去了,朝北極的源頭縮回,把指頭般的冰川留在它們鑿出的深槽裡;冰融成湖,成了今天的模樣。與逝去的時間相比,這些湖很新。我努力想像眼前的平原,和走在上頭的恐龍,但甚至連塔珀鎮出現前,湖畔仍住著印第安人的景象都想像不出。想到我們擁有的時間只占這麼一丁點比例令我驚駭,但父親對此似乎很淡然。連父親這樣在我眼中彷彿從盤古開天就出現在家裡的人,在生命初始以來的時間長河裡,他活在地球上的時間其實也只比我長一點點。他和我一樣,從未見識過沒有汽車和電燈的時代。這個世紀開始時,他還沒出生,等到這世紀結束,我大概也不在了,至少垂垂老矣。我不喜歡想到這些,我希望休倫湖一直都是如此,始終有著安全水域的浮球,有著防波堤和塔珀鎮的燈火。
父親的工作是兜售沃克兄弟的產品。沃克兄弟是一家走遍鄉下的公司,賣遍窮鄉僻壤—陽光鎮、伯優橋、回轉口等都是父親要跑的業務區。但我們以前住的登甘農不是,因為登甘農太靠近市區,而那點讓母親慶幸。父親賣的東西有咳嗽藥、鐵質補劑、雞眼貼、緩瀉劑、婦女藥、漱口水、洗髮水、藥油、藥膏、檸檬口味、柳橙口味、覆盆子口味的冷飲糖漿、香草、食用色素、紅茶、綠茶、薑、丁香等香料,還有老鼠藥。他有一首推銷歌,裡頭有兩句歌詞:
擦劑藥油統統有,
雞眼癤子統統除……
在母親耳裡,這不是多有趣的歌。這是一首小販之歌,但沒辦法,父親現在就是個得到窮鄉僻壤挨家挨戶敲後門的小販。我們家到去年冬天以前都還有自己的生意,經營銀狐牧場。父親飼養銀狐,然後把毛皮賣給做狐皮披肩、大衣、手籠的人。但後來價格掉了,父親撐著,期望隔年價格好些,但價格又跌,他繼續苦撐一年,而後再一年,直到撐不下去,我們欠飼料公司一屁股債。這些我聽母親向歐利芬太太解釋過幾次;附近鄰居裡,母親只肯和她說話(歐利芬太太也是落魄之人,她是老師,但嫁了個工友。)母親說,我們傾盡所有,卻換來兩手空空。這幾年來許多人都有相同的處境,但母親顧不得舉國的蕭條,只能想著我們家的。命運把我們趕進一條貧民街(儘管我們之前也算窮,但這是兩種不同的境界),而在母親唯一的面對方式就是死抱著尊嚴,滿腹怨恨,絕不釋懷。有爪浴缸和沖水馬桶的浴室無法撫慰她,自來水、家門前的人行道、罐裝牛奶亦然,連附近的兩家電影院、金星餐廳、伍爾沃斯連鎖超市都沒用。那家伍爾沃斯好棒,吹著風扇的角落放了真的鳥兒在唱歌,還養了小如指甲的魚,亮得像月亮似的,在綠色的魚缸裡游來游去。但這些母親都不看在眼裡。
她經常在下午時走到西蒙雜貨店採買,也帶著我去幫她提東西。她會穿一件綴有小花、質地薄透的海軍藍上好洋裝,底下是同色襯裙,斜戴一頂白色草帽,踩著一雙我才剛在後門臺階拿報紙抹淨的白鞋。我則頂著一頭剛弄好的溼漉長鬈髮,幸好乾燥的空氣很快會讓頭髮鬆開,但頭頂仍有一枚僵硬的大蝴蝶結。這和晚餐後隨父親出門的打扮完全不同。我們才走過兩戶人家,我便感覺我倆成了笑柄,連人行道上用粉筆寫的髒話都在恥笑我們。母親似乎渾然不覺,走起路來像貴婦上街般從容,不折不扣的貴婦。我們經過街上一個個穿著無腰帶寬鬆洋裝的主婦,她們連腋下的縫線都破了。母親領著我—也就是頂著糟透了的鬈髮、招搖的蝴蝶結、抹淨的膝蓋和白襪,對這身打扮不情願的我,她的創造物—走在街上。她當眾喚我時,我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討厭,那聲音多高亢驕傲而響亮,一種刻意裝得不同於這條街上其他母親的聲音。
母親有時會買塊冰淇淋回家讓全家享受一下—淺色的那不勒斯三色冰淇淋。因為家裡沒冰箱,我們會一到家就叫醒弟弟,一起在飯廳一口氣吃完;飯廳正對著隔壁戶的牆,所以總是昏暗的。我往往小心地挖冰淇淋,把巧克力口味留到最後,希望等弟弟的盤子空了我的還能剩下一些。然後母親會設法模仿我們從前在登甘農的談話,回到弟弟出生以前,我們家最悠閒的早年時光,當時母親會煮茶給我喝,放一點點茶和很多奶,而且用的是和她一樣的杯子,我們會坐在屋外臺階上喝,面對著抽水機、丁香樹,還有後頭的銀狐欄圈。母親總忍不住要提起那些日子。「妳還記得我們以前讓妳坐小雪橇,然後讓少校拉妳嗎?」(少校是我們家的狗,搬家時沒法帶走,只得留給鄰居養。)「妳還記得妳以前的沙坑嗎,在廚房外面?」我經常假裝忘了,因為不想陷入同情或其他不必要的情緒。
母親有頭疼的毛病,常得躺下休息。她會躺在弟弟在玻璃門廊裡的窄床上,外頭有濃蔭的遮蔽。她說:「我看著上面的樹,感覺好像回到老家一樣。」
父親對她說:「妳需要的是新鮮空氣,需要去鄉下兜兜風。」他的意思是他去推銷沃克
兄弟的產品時,她可以跟著去。
母親心裡的「去鄉下兜風」可不是那樣。
「那我可以去嗎?」
「妳可能要留在家幫妳母親試衣服。」
「我今天下午不會做衣服。」母親說。
「那我就帶她去,兩個都帶去,讓妳休息一下。」
我們兩個又是怎麼讓人累了?算了,我還是很高興,乖乖去找弟弟,帶他去上廁所再帶他上車。我們的膝蓋都沒擦,我的頭髮也沒上捲。父親把那兩只裝滿瓶罐、沉甸甸的棕色手提箱從家裡拿出來放到後座;他穿著在陽光下亮晃晃的白襯衫,繫了領帶,下半身是他那套夏天西裝的淺色長褲(他另一套西裝是黑色的,喪禮穿,原本是我過世叔叔的),頭上戴著奶油色的草帽,這是他的推銷員裝扮,襯衫口袋還夾了幾枝鉛筆。他又走回家裡,或許是向母親說再見,也再問一次她要不要來,而母親說:「不了,謝謝,我還是在這閉眼躺著比較舒服。」接著我們把車倒出車道,冒險的希望升起,一點小小的希望帶人跨過阻礙駛向大街。熱空氣動了起來,成了微風,父親抄他知道的近路駛離市區,兩旁的房舍愈來愈稀疏,景象愈來愈陌生。然而整個下午等著我們的,除了破敗農家庭院裡的暑熱,或者停在鄉間小店買三支甜筒和汽水,以及聽父親唱唱歌,還有什麼呢?他給自己亂編了首曲子,曲名叫〈沃克兄弟牛仔〉,是這樣起頭的:
老奈德,死掉了,
換成我,來賣藥……
老奈德是誰呢?當然就是在父親之前的推銷員,而他顯然真的死了;不過父親的歌聲苦中帶樂,使老奈德的死聽來有些荒謬,彷彿一樁詼諧的慘事。「多希望回到格蘭德河畔,踩進暗沉沉的沙地—」父親幾乎唱了整路,即便在我們快開出塔珀鎮,過橋後急轉彎到公路上的此刻,他嘴裡仍哼著,喃喃唱著不成調的音,但他其實是在開嗓,為即興發揮作準備,因為我們在公路上經過浸信會營地,那個聖經夏令營的時候,他開始放聲高唱:
浸信會教友在哪裡,浸信會教友在哪裡,
他們都到哪去了?
在水裡,在水裡,都在休倫湖水裡,
浸了罪,洗了禮。
弟弟信以為真,就跪直起來往湖裡瞧,然後不滿地說:「沒看到浸信會教友啊?」父親回答:「我也沒看到,兒子,像我說的,他們都沉到湖底了。」
出了公路後就沒柏油路了,塵土飛揚,我們只得把車窗搖起來。四周土地平坦乾枯,空無一物,農場後的樹叢提供了遮蔭,幽黑的松樹蔭像一個個沒人到得了的池子。我們顛簸著駛進一條長巷,巷尾是一棟沒上漆的農舍,屋前沒修剪的草直長到大門前,綠色百頁窗是放下的—還有什麼景象比這更荒涼死寂呢?樓上有一道門朝半空中開啟,許多房子都有這樣的門,我一直想不透為什麼。我問父親,他說那是給夢遊的人走的。什麼?嗯,就是如果有人夢遊,又想出去外面的話。我很不高興,因為到這個時候才發覺父親在說笑,他老這樣。但弟弟正經地說:「那樣他們會把脖子摔斷。」
一九三○年代。這樣的農舍,這樣的午後,對我而言就屬於那個年代,包括父親的帽子、鮮豔的寬領帶,以及我們那輛有著寬敞側踏板的車(一輛早過了其盛年的埃塞克斯車)。一些農家庭院裡都停著類似的汽車,許多更舊,但灰塵可沒我們這輛多;有些已經不開了,車門拆掉,座椅也拔下來放在門廊坐。四下不見動物,雞和家畜都沒,只有狗,狗兒躺在涼蔭下做白日夢,精瘦的身軀起伏急促。父親一開車門,狗兒便起身,父親只得對牠們說話:「狗狗乖,好孩子,乖狗狗。」牠們便平靜下來,回到陰涼處。父親確實懂得怎麼讓動物靜下來,畢竟他可是用鉗子夾過驚慌失措的銀狐的脖子。父親對狗是一種安撫的聲音,喊門時又是另一種活潑歡快的聲音:「哈囉,太太,我是沃克兄弟的人,您今天有沒有缺什麼?」門打開,父親便消失在視線中。他不准我們跟,甚至連下車也不准,我們只能等,想像父親上門都說些什麼。父親有時為了逗母親笑,還會假裝自己在農家廚房裡推銷的模樣,把的樣品包打開。「太太,您有寄生生物的困擾嗎,我是說您家小朋友的頭皮,那些噁心的小東西?我們說不出口,但就像你們這麼好的人家頭上也難免會長那東西。光用肥皂沒效果,煤油又不好聞,但您看我這有—」或者是「我說實在的,像我這樣整天開車坐著,最知道這些藥多有效,天然的緩解效果,老人家動得少了,難免有這些症狀—這位奶奶,您呢?」說著便在母親眼前揮舞著一盒隱形的藥錠,母親這才不情願地笑出聲。我說:「爸爸沒有真的在別人家這樣說吧?」母親說當然沒有,父親這麼紳士的人。
沃克兄弟的牛仔
晚飯後,父親說:「想不想去看看湖還在不在?」我們留母親在飯廳的燈下縫紉,便出發了。母親要在開學前替我做衣服,為此還拆了她自己的一件舊套裝和一件舊格呢洋裝。她得巧妙精算各處的剪裁拼合,為此沒完沒了地要我試穿,不停轉身,我總被悶熱的毛料弄得發癢,汗流浹背,因此毫不感激。我們把弟弟留在前陽臺底端那一小方玻璃門廊的小床上。有時他會從床上跪起,把臉貼在玻璃上大聲哀求:「買甜筒給我吃!」但我總頭也不回地喊:「等我們到家你已經睡著了。」
我和父親沿著一條有點破敗的長街走著,幾間小小的店家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