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全都稱這裡為家,但他們從來不留下。
★歐普拉俱樂部推薦.美國前總統歐巴馬盛讚
★柑橘文學獎得獎作
家——世上還有哪個地方更寬容?對他們而言,卻像是靈魂的流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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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洛莉.鮑頓回到基列鎮照顧久病臨終的老父親,不久,離家二十年的哥哥傑克也回來了——生在信仰堅定的中產家庭,這個自小叛逆、惹盡麻煩的家族黑羊卻備受父親的疼愛。
然而,多年未見的哥哥卻比記憶中更陌生、更疏離,也更危險:帶著罪惡離家的他,亦帶著祕密歸返。他的歸來是父親最大的期盼,也使父子倆終須面對彼此間的強烈牽絆與價值觀的衝撞。三人在悲傷、不捨、憐憫、懊悔、罪惡感中,冀望尋得和解。
不同於《遺愛基列》中老牧師艾姆斯的觀點,作者透過傑克和葛洛莉這一對兄妺,以平實細膩的日常記敘勾勒出浪子回家的另一面,萃取出人物內在複雜幽微的情感,令人深思「家/家人」這個給予愛也給予傷害,難以逃離又讓受傷之人無限嚮往的課題;亦藉由兄妹兩人難以言明的返家原因,探尋幸福追求之路上的失落、斷裂、與自我的和解⋯⋯
▎美國文學當代經典-基列系列 Gilead series
「基列」(Gilead)是《聖經》中的地名,原意為「見證之堆」。該地乳香名聞遐邇,林木密布,是牧羊之地、富庶的象徵,也是逃亡者隱藏之處。瑪莉蓮.羅賓遜以此作為小說中美國小鎮的虛構地名,在此展開優美細膩的史詩敘事。
她筆下的艾姆斯、鮑頓兩家堪為美國文學中令人難以忘懷的家族,不僅見證了百年美國史,映照當今政治局勢、社會價值觀的變遷,為宗教的意義與影響提出精采的辯證,也寫出孤寂無依者的靈魂之歌,我們對愛、信任、家的永恆渴望。
「基列」系列目前共有四部:
1 遺愛基列 Gilead
全書是臨終老父寫給稚子的告別長信,他對生的眷戀不為自己;也是一篇生命的牧歌,讚頌著世界萬物的新奇。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父親角色,一段照古鑑今的家族史。
2 家園 Home
他們全都稱這裡為家,但他們從來不留下。婚約告吹的乖女兒、末路窮途的浪子,因無奈而返家的兄妹倆面對命懸一線的老父親,希冀能在彼此的珍重裡,尋得最終的和解、最後的希望。
3 萊拉 Lila
萊拉的童年坎坷,漂浪多年。一場雨帶她走進教堂,也改變了她的人生:她將成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而直到愛的溫潤沁入心中,她才明白自己始終在追尋愛的可能。
4 傑克 Jack
他無法留下,也無法離開;他是這世間永恆的局外人。浪子終於道出離家二十年來的故事,告解人生的枷鎖。懷罪的靈魂是否能獲得救贖?在愛的面前,「公平」與「值得」又要付出何等代價?
作者簡介:
《時代》雜誌2016年百大影響力人物——瑪莉蓮.羅賓遜 Marilynne Robinson
普立茲文學獎得主,美國當代知名作家。
2012年因「優美、智慧的書寫」獲美國國家人文獎章;2011、2013年兩度入圍曼布克國際文學獎;2013年獲大韓民國朴景利文學獎;2016年獲美國國會圖書館文學獎。
小說首作《管家》(Housekeeping , 1980)獲美國筆會/海明威獎、入圍1982年普立茲文學獎決選,已成當代文學經典。《遺愛基列》(Gilead, 2004)獲2005年普立茲文學獎、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家園》(Home, 2008)獲2009年英國柑橘文學獎、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名單;《萊拉》(Lila, 2014)獲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另著有非虛構文集《祖國》(Mother Country)、《亞當之死》(The Death of Adam)、《心靈的缺席》(Absence of Mind)、《當我是個孩子時,我讀書》(When I Was a Child I Read Books)、《萬物的受予性》(The Givenness of Things)、《何以在此?》(What Are We Doing Here?)等。
羅賓遜的作品致力探討信仰與俗世生活的關係。《管家》出版二十餘年後,第二本小說《遺愛基列》僅花十八個月寫成,並於《家園》、《萊拉》、《傑克》陸續揭露《遺愛基列》要角的故事。「基列」系列後作的出版雖不在羅賓遜計畫之內,但她筆下的艾姆斯、鮑頓兩家堪為美國文學中令人難以忘懷的家族,不僅見證了百年美國史,映照政治、社會的變遷,為宗教的意義與影響提出精采的辯證,也寫出孤寂無依者的靈魂之歌。
譯者簡介:
姬健梅
德國科隆大學德語文學碩士,從事文學翻譯多年,譯有:《魂斷威尼斯》、《白鳥之歌》;卡夫卡三部長篇小說《審判》、《城堡》、《失蹤者》和中篇小說《變形記》等。
章節試閱
葛洛莉回來後,幾週之內,她和父親就習慣了一種還過得去的生活。管家布蘭克太太比她父親還大上幾歲,很高興能夠退休,因為她知道牧師有人好好照顧。鄰居和教區居民一直以來對她父親的照料漸漸減少,即使來了,也是偷偷摸摸的。葛洛莉感覺得到這種停止多麼神奇、多麼突然,彷彿有人發出了某種信號,彷彿一片海從中分開,海水像牆壁一樣向後退。他們還小的時候,姊姊葛莉絲在晚餐時發問,說不明白這樣的事怎麼可能發生,海水怎麼可能那樣靜止豎立。葛洛莉也反覆思考過,說那大概就像肉凍一樣。她並非想要解釋這個奇蹟,只是想描述它的效果,可是每個人都嘲笑她,傑克也一樣。有時候她覺得傑克比其他人更同情她的年幼,所以她注意到他笑了,也記住了這件事。然而,就算他們笑她,她還是覺得,把手指戳進停住的水牆裡就跟戳進一團沙拉裡沒有兩樣——身為牧師的女兒,她常有機會這麼做,也不止一次被逮到。可是她想,在那麼一大群人當中,必然會有個以色列人或是埃及人做過相同的事,摸一條魚不可能和摸一片香蕉有太大的差別。回想起這件事真是奇怪。這是因為她人在家裡。
每天她都在清掃整理,這工作很輕鬆,因為這屋子幾乎等於沒人住。她替父親做些小事,讓他舒適一點。他坐在窗邊,坐在門廊上,他吃餅乾,喝牛奶,細讀報紙和《週六晚郵報》雜誌——這些她也讀,還有其他找得到的任何書報。偶爾她聽收音機,如果有齣歌劇或是廣播劇播出,或只是想聽聽人的聲音。那臺又大又舊的收音機會發熱,散發出像變質生髮油的氣味。那氣味讓她聯想到一個緊張的推銷員。如果她從收音機旁邊走開,它就會不高興地發出嘶嘶聲和劈啪聲。是那種由於寂寞而接受的壞同伴,替人上了一課,關於笨拙的求愛何以成功,糟糕的婚姻何以持續。她怪它老是播放〈大黃蜂的飛行〉和拉威爾的〈波麗露〉,卻也原諒了它。為了安撫那架收音機,她閱讀時坐在它旁邊。她甚至想到要做點針線活。也許她會再試著打毛線,做點大而簡單的東西。她最初的嘗試是件嬰兒毛衣和帽子,後來不了了之,但那卻令她母親感到不安,對她說:「葛洛莉,你太在乎了。」他們總是這麼說她。侯璞穩重,路克慷慨,泰迪優秀,傑克就是傑克,葛莉絲擅長音樂,葛洛莉太在乎每一件事。她但願他們曾告訴她要如何才能不那麼在乎、她還能怎麼做。
她很容易哭。這並不表示她對事物的感受比其他人更深刻。肯定不表示她生性脆弱或是多愁善感,也不表示她喜歡用眼淚作為手段,來承受身為老么所受到的輕視。四歲時,為了廣播劇裡死了一條狗,她哭了三天。每次她的眼睛泛起淚光,哥哥姊姊就會想起她曾經為了少女海蒂、小鹿斑比、森林裡的小孩 而哭泣。這些故事他們讀了幾十遍給她聽,彷彿那些故事除了讓孩子心裡難過之外沒有其他目的。那實在令人氣惱,而她無可奈何。她學會保持平靜的臉色,從遠處看,未必看得出她在流淚,後來他們就玩起了逮住她在流淚的遊戲——又掉淚了,他們會說。唉,眼淚。她想,如果大自然容許我們藉由手掌心、甚至是腳底來發洩情感,那就太體貼了。
小時候她分不清secret(祕密)和sacred(神聖)這兩個字,事實上,是把這兩個字弄混了。在教堂裡連低聲說話都不可以。有些字眼你永遠不准說。有些事等你年紀大到能夠理解的時候就會解釋給你聽。她忍不住要低聲說話,在教堂內外都一樣。她的姊姊們會說:這是個祕密,你絕對不能說出去,承諾你永遠不會說出去,用心發誓。然後她們會在她耳邊嘰哩咕嚕說些沒有意義的事,顯而易見的事,或是根本不真實的事,看著她為了守住這個祕密而飽受折磨,十分鐘或十五分鐘。這個玩笑在於她守不住祕密,她會遮住嘴巴,向第一個願意傾聽的耳朵低語,就她還記得的部分,把別人透露給她的胡說八道說出去。然而,意識到自己不斷地打破承諾,「我就會死掉」還有「我就會在醒來之前死掉」這些誓言也牢記在她心裡。有一次,那時她還不到上學的年紀,而傑克該去卻沒去,她看見他在果園裡,便朝他走去,由於難以忍受的恐懼而哭泣。他看著她,微微一笑,說:「該死,小傢伙,長大一點。」然後他說:「你要去告發我嗎?你要讓我惹上麻煩嗎?」她沒有。那是她守住的第一個祕密。她覺得自己似乎在那時學到了守信,也許就只是她夠大了,再加上天性。也許她這一輩子從不曾真正分清楚「祕密」和「神聖」,過度講求得體和審慎。嗯,說到底,在這些事情上,也許她只不過是像個鮑頓家的人。
不過,到了三十八歲,對於鄉村歌曲和有人情味的故事她仍舊小心提防。她的確避免某些念頭、特定的回憶,因為父親見不得她不快樂,稍有跡象,他的表情就會黯淡下來。因此她不允許自己鬱鬱沉思,就算她有時候很想那麼做。那會令他難過。
在傑克做出就他們所知最丟臉的那件事的那段日子,她的爸媽看著她,為她擔心,而且認真考慮到她的感受,那份認真引起她的注意。當時她的感受大多還未經試煉。在這安靜的小鎮上,她正要進入平順人生的第十六個年頭,這只表示她的熱情和信念毫不複雜、濃烈,就像寓言中的人物一樣:「真理」必須是堅定的,「忠誠」必須是絕對的,「慷慨」必須是無限制的,「表象」和「常規」則是巨人「偽善」的子女,必須驅離。她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去想得更遠,去想忠誠和慷慨的含義。像她那樣受到保護的人,真的不諳世事,例如,傑克如何有了個孩子。她覺得那似乎是件相當令人高興的事,雖然她沒有把這個看法說出來。從書本以及關於這個尋常話題的零星傳聞中,她知道自己不該看得這麼簡單。她爸媽實在無須為了一個孫兒的誕生而流淚嘆息,而她知道她得要找到方法來體諒他們的憂傷。有許多事情從來沒有人向她解釋過。他們就是這種家庭。需要知道的事由哥哥轉告給弟弟,姊姊轉告給妹妹,而在大多數的事情上這也就夠了,儘管轉述過程免不了錯誤和誇大。然而,當葛莉絲離家,去明尼阿波里斯跟侯璞同住,這個傳話鏈就斷了,而她爸媽忘了這個問題。一直以來,他們都仰賴孩子們相互傳遞消息。
她父母在某些方面其實就跟她一樣純真,但基於實際的理由撇開了純真——並非認為純真不足信,而是他們明白,相較於直接的衝突,有些作法即使不盡理想,卻更為世人接受:他們從經驗中得知,實話帶有堅銳的稜角,可能與仁慈嚴重相悖;他們學到了,過度推崇某些價值,哪怕是最崇高的,也顯得虛有其表,或可能就是在假裝虔誠;他們也學到,不悅之情可用來判斷是否過度——換作他們,尷尬的表情就表示那條界限被逾越了。他們在最邪惡的罪人身上看出通情達理,只要那人願意讓別人開他一個小玩笑,或接受幾句貶抑的話,來作為道歉。這一點尤其是她父親也學會由衷欣賞的。他在道德上嚴格,但對人和藹。的確,牧師的生活中有來自各方面的試驗,而她父親謹慎提防。不論事情多小、或是合情合理,正直到近乎嚴苛的她仍會留意到父親的包容,並加以思索。一部分原因是她發現自己在一棟突然安靜下來的屋子裡,而她能去想的只有雙親。
然而,正因為她的純真,她對事情的看法在父母眼中更顯得可信。說到底,嬰兒畢竟是上帝所賜的美好禮物,她父親替嬰兒施洗的時候總是這麼說。就算傑克對待嬰兒生母的態度卑劣,她父親老嘆息「她還那麼年輕,那麼年輕!」,也並未改變基本的事實,亦即那孩子屬於他們家,理應受到接納和擁抱。葛洛莉的確不懂父母對此情況的反應何以有一大部分是痛苦。那個女孩不比葛洛莉小多少,葛洛莉相當確定自己不在意有個寶寶。年少的她孤單又傻氣,無法理解父親何以覺得這件事傲慢或殘忍,不明白他為何常常痛苦地悲嘆。兒子們還在家時,每個星期天她父親會站在教堂前,等待教堂裡的長椅坐滿。她的哥哥會排成一列走進去,其中三個,而她父親會再多等一會兒,看著門口,抬眼看一下樓上的座位,然後微微偏頭,在這個姿勢中流露出遺憾和諒解。偶爾,很難得地,他會點點頭,露出微笑,他們就知道傑克來了,也知道當天的講道將是關於喜樂和上帝的仁慈,不管經文是什麼。「殘忍!傲慢!」,她從未聽父親說得如此嚴厲,也從未見過他接連數日悶悶不樂,低聲嘀咕,彷彿試圖理解有些罪過不是凡人所能原諒。那幾句嚴厲而無法避免的話一再浮現在她腦海。
可是在那些日子裡,他們的生活是那麼公開,她覺得他們大可承認別人遲早知道的事。她從沒有任何理由去認為爸媽有別的意圖,但她想,藉由讓他們為她擔心,她也許幫助了他們。他們倆堅信以身作則是極佳的道德教育。他們的行為必須與信仰一致,他們必須考量信仰在目前情況下的所有應用。「對!主一向對我很仁慈!」她看著父親鼓起勇氣,提醒自己相對地也肩負著很大的義務,事實上那義務無窮大,這樣的念頭一向令他振奮。傑克把汽車鑰匙留在鋼琴上,搭火車返回大學去了。她就快到可以開車的年紀,而她知道該怎麼開車,於是她載著父親下鄉去看那個寶寶。回想起來,在父親深沉的悲痛當中,她卻是多麼快樂,真是令人不安。
是因為人在家裡,才讓她回想起這些事,因為她獨自一人在這片寂靜之中,或是坐在煩人的收音機旁,試著看書。她從架上那幾百本舊書裡盡可能挑出不那麼難以下嚥的,那些書架和書櫥讓擺著太多家具的屋子更為狹仄。廣播傳來〈馬刀舞曲〉、〈一八一二序曲〉,或是蓋布里.希特播報新聞 。她父親偶爾會打起精神來下一盤棋,或是玩一局「大富翁」。他這樣做是為了她。小時候當她患了水痘、麻疹、腮腺炎或是流行性感冒,不得不躺在家裡,父親會上樓到她房間,帶著一包薄荷糖和一瓶薑汁汽水,還有「大富翁」,陪她玩一局短暫而歡樂的遊戲,從衣袖裡拿出「出獄」牌,把籌碼掉在床罩上,再從她耳朵後面找到。如今他在玩遊戲的時候偶爾會作弊讓她。他會在快要到達木板路之前偷偷停下來,即使他有足夠的錢買下,而且還擁有了公園廣場。這令她難過。基於同樣的原因,錢也不能交給他來管。
下午他坐在門廊,她則在園子裡工作。幾個鐘頭愉快地過去。她整理出幾小塊地,鬆了土,好種植豌豆和萵苣。
可是,唉,夜晚很漫長。當她在晚餐後收拾整理,她會對自己說:我三十八歲了,我有碩士學位,在中學裡教了十三年英文,是個好老師。但我這一生做了什麼?我的人生成了什麼樣子?彷彿作了一遭成年生活的夢,然後夢醒了,而我仍在這兒,在父母家裡。當然,她衣櫥裡掛著樸素而體面的衣裳,適合在課堂上穿。也有另一種生活裡的開襟羊毛衫和低跟鞋。沒有理由不穿。
有時她會夢見自己回到學校。在夢裡,她是個假裝在教書的小孩,或是個尷尬地明白自己正在變成小孩的老師。在這兩種夢裡,她都不知所云,只能拚命編出話來說。她感覺到教室裡的竊笑聲和反感,竊竊私語和怪異的表情。學生全都走出教室不理會她,而她說不出什麼話來讓他們留下。這等羞辱!她會大喊,蓋過那些笑聲和置物櫃砰砰關上的聲音,叫醒她自己,在蟲聲唧唧、黑暗的基列鎮醒來。這也勝過在第蒙市醒來,知道等早晨來臨她又會站在教室裡。她的夢提醒了她,她並非真的熱愛教書,雖然在白天裡她自認如此。醒來時,她心裡感到一陣刺痛,驚慌地懷疑人生是否在她掌握之中,並非贗品,也不是失敗,不全是失敗。那是陣短暫的痛苦,能夠藉由開燈閱讀一會兒將之拋開。她曾經自問:我還能想要什麼呢?但她一向不信任這個問題,因為她知道自己經驗有限,讓她難以知道她還想要什麼。
假如她是個男人,她也許會選擇當牧師。那會令她父親高興。路克繼承了他的衣缽,但那只是因為丹尼爾顯然不會繼承。傑克就是傑克,而泰迪還太年輕,無法肩負起任何人的期望,雖然他很可能樂意一試。她向來隱約明白,在父親心裡,世上的偉大工作是男人的事,和藹嚴肅的男人,熟讀《聖經》,善於禱告,或者,無論如何,在某個值得尊敬的教派中被授以聖職。他們是管理基本事物的人。女人是次等生物,不管她們多麼虔誠,多麼受喜愛,多麼受尊敬。她父親永遠不會這樣告訴她,是侯璞告訴她神職人員都是男性,一向如此,除了麥艾美 以外,而這個例外證明了規則之必要。不過,在侯璞告訴她之前,她就已經知道事情如此。凡是聰明的孩子不可能不知道。在她求學和教書的那許多年裡,這些事無關緊要,可是如今,在每個深夜,她會因此感受到孤單。一切都可能有所不同,彷彿這份意識是一片摸得到的黑暗。看得見的黑暗——是米爾頓的詩句 。
她要求學生做的任何作業,那些大孩子幾乎全都埋首去做,雖然他們的身體隨著進入成年期而笨拙、焦躁,命運悄悄爬進他們的血管、腺體、濾泡,像暗中起作用的毒素,使他們愈來愈像父母,對自己則愈來愈陌生。這當中有種幽默,是那種也許會令人對幽默者產生質疑的。
為什麼我們要讀詩?為什麼要讀米爾頓的〈幽思者〉?讀了,你們就知道為什麼了。如果還是不知道,那就再讀一遍。然後再讀一遍。有些學生把她說的話記在心裡,跟從前的她一樣,當老師把那些話說給她聽。她是在幫助他們流露他們的人性。人類一直都在作詩,她告訴學生。要相信詩終將對你影響深遠。〈輕騎兵的攻擊〉 的轟轟烈烈讓一些學生感動落淚,然後她談起壞詩。好壞由誰來判斷?由我來,她說。就目前而言。你們不必同意,但是請聽我說。有些學生的確聽了。這對她來說是十足的奇蹟。難怪她在夜裡夢見自己失去了要求他們用心聆聽的權利。她有什麼權利呢?難道是一些學生抬起臉來看著她,帶著輕信的表情,因為她告訴他們的是實情,說他們是人類口述知識的保管人和創造者?說其實是他們對她有所要求?她父親教導子女,永遠不要懷疑從古代(antiquity)可通往永恆。學習讚美詩,思索早期教堂的方法。知道必須知道的事。古代的父親教導古代的子女,子女又再教導他們的子女,而所教導的正是這些。清教徒米爾頓和他的異教徒繆思。那就像是聽見從另一個房間傳來的歌聲,為了歌唱的樂趣,於是你也識得這首歌,透過你,這首歌藉由偶然和必然一代代傳下去。那麼,為什麼歌唱?為什麼其中有樂趣?當另一個聲音沉浸於自身夢想時被聽見,那一刻為什麼是種福分?那是她父親在刮鬍子時哼著〈天下萬邦萬民〉。那是詩人濟慈在倫敦的戚普塞街,暢遊他的金色領域 。沒必要成為牧師。當老師是件很棒的事。學生臉上茫然的神情或許是靈性。圍繞在原始之火旁的年輕人也許靜不下來聽長者說一句:「記住這個。」他們肯定靜不下來。他們的身體忙著拉長四肢,長出毛髮,準備好繁殖下一代。即使如此,有時她感覺到教室裡有股寂靜,勝過尋常的深沉。她怎麼能夠拋棄那種生活?為了什麼而拋棄了?
多年來她認定是未婚夫的那個人在一封信裡告訴她,他記得自己欠她多少錢,幾元幾角都知道。他大概記了帳,想必是從一開始他請吃飯卻忘了帶皮夾開始。想到這件事令她臉紅。他說一旦情況好轉,就會把每一分錢都還給她,還說「要把錢全部還給你需要一點時間,因為總額相當大」。是何等可怕、心存怨憤的誠實促使他記下這些「債務」?她從不曾記帳,想都沒想過,甚至從不曾覺得她送了他什麼。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曾經是這樣一個傻瓜。他在那封信裡說:「我很抱歉,如果我看似誤導了你。」她不能讓自己回憶起她在簡單生活中發現的那份孤單的愉悅,享受著放棄和節儉有朝一日將使之成為可能的——什麼呢?——普通的幸福。她在路上經過的簡餐店裡看見的那種幸福。
她知道家裡一定有莎士比亞和狄更斯的作品,馬克吐溫的一定也在某處。路克和泰迪房間裡的衣櫃上有吉卜林的書,可是她討厭吉卜林。最後她去問父親,她想讀的那些書都到哪兒去了。他打了通電話,在兩週之內寄來了六個箱子,來自六個地址,裝滿那些美好的舊書,還包含了幾本嚴肅正派的新小說:《安德森維爾》、《盛氣凌人》、《有價值之物》。她把其中十本疊起來放在收音機旁。目前她無法對自己的人生做出任何決定,不願意去想她的人生。她翻開《安德森維爾》。父親告訴她:「寫這本書的人出身愛荷華州,我忘了是哪個鎮。現在他出名了。我忘了他的名字。」她曉得出身韋伯斯特市的麥金雷.坎特。《安德森維爾》很長,而且據說很悲傷,讓大第蒙地區的人心碎。她決定把這本書讀完。她可以流淚而不至於讓父親難過。
然後有一天,郵件送達,幾張帳單,侯璞寫給她的一封短箋,還有一封寄給父親的信。他剛好進廚房來,想喝杯水。「是傑克寫來的,我認得他的筆跡。這是他的筆跡。」他說,坐下來,把信放在面前的桌上。「相當令人意外。」他輕聲說,語氣生硬,接著悄無聲息,讓她擔心也許是某種疾病發作,中風了。但他只是在禱告。他伸出手,摸著信封一角。「我想我需要一條手帕,葛洛莉,如果你不介意去拿的話。在右上方那個抽屜裡。」手帕的確在那兒,整整齊齊的一疊,大而厚實。他一向隨身攜帶一條潔淨的手帕,因為以他所從事的工作,他永遠不知道何時會用上。她拿了一條給他,他用來在臉上擦了一把。「現在我們知道他還活著。真是個好消息。」
她想:天哪,萬一他錯了呢?萬一這是思念和年邁所引起的誤會?
她說:「我可以看一眼嗎?」
「當然,這是你哥哥寫的信,你當然想要看一眼!我真是粗心!」
她拿起那封信。信很輕,信紙不會超過一張,寄件地址是聖路易,也蓋著聖路易的郵戳,優美而清晰的細小字跡寫著「羅勃.鮑頓牧師收」。「我來拆信嗎?」
「噢,不,孩子,很抱歉,但我最好自己來,免得信裡有什麼祕密。你知道的,他或許會感謝我顧及他的隱私。我不曉得。至少他還活著。」他擦擦眼睛。
她把信封放回桌上,老人把信擱在手邊,每過一會兒就拿起來看那上頭的字,還有那個郵戳。「是的,這是傑克寫來的,沒錯。一封傑克的來信。」
她想父親也許等著她離開廚房,但她卻害怕離開。他也許會失望。也有可能那封短箋的確來自傑克,內容卻令人煩心:寫自一間住著慢性惡疾和末期患者的病房,或是監牢,看在老天的分上。傑克最好是有個好理由,激起他父親如此澎湃的情緒,讓老人家承受可能難以言喻的失望。他最好是有個好藉口。就算他死了也一樣。
「葛洛莉,我想你得要幫我。我在等自己鎮靜一點,但我大概做不到。你該用把小刀。我們別把回信地址給撕壞了。」
她找到水果刀,拆開了信封,抽出一張摺起的信紙,遞給他。他清了清嗓子,找到懷中的手帕,放在桌上。「好,讓我們來看看他寫了些什麼。」他打開信箋,讀了起來。「嗯,他說他要回家來。他寫了:『親愛的父親,我將在一、兩週後回到基列。我會待上一陣子,如果不打擾的話。傑克敬上。』打擾!他怎麼會這麼想!我們得寫信給他。我自己來寫,但我得先休息一下。我不認為現在我能拿筆。」他笑了。「這真是特別的一天!我一直沒把握能否活著見到這一天。」她扶他去坐在臥室的椅子上,脫掉他的鞋子,替他蓋上毯子,親吻他的額頭。他把那封信拿在手裡說:「艾姆斯會想知道這件事。」
於是,當他打著盹,祈禱著,鎮定下來,拋開不滿和懷疑,承受盼望的痛苦,在他人生整體的幸福中尋找支撐,來擺出英雄和父親的氣度,神經中樞的某個部分被激動的情感占據,也許危險地接近破裂邊緣——她父親的沉默一向不只是沉默,她走路到艾姆斯家去。
那地方看起來就跟以前一模一樣,只是經過清掃和擦拭。那屋子的建築風格就跟這地區任何一棟樸素的農舍一樣,除了紡錘形狀的廊柱和欄杆,沒有任何裝飾。在她的童年歲月,艾姆斯似乎都待在二樓的書房裡。晚上她總是看見那扇窗戶透出燈光,而在白天,當父親派她送來便條或書本,她總是站在廚房裡,等著他聽見她叫喚的聲音,把他手邊的一段文字寫完或讀完,再走下樓來。廚房聞起來很乾淨,像是從未使用,彷彿從地板上鋪的油布冒出一股香氣,填滿了由閒置的爐子和餐櫥留下的空虛。
如今廚房的窗臺上種著天竺葵,清爽潔白的窗簾透出一股歡樂,沿著步道整理出新的花園。鮑頓一家人全都回來參加了艾姆斯的婚禮,當然,傑克除外。她父親說那將是他最後一次主持婚禮,也是最令人高興的一場婚禮。在那之後他讓步了幾次,又替另外六、七對他特別喜歡的新人主持了婚禮。他本來期望能替葛洛莉主持婚禮,但她回了封信說明,他們只想早點完婚,一時衝動下已經去找過民間公證人了。在自己的幾個孫兒之外,她父親也還施行過幾次洗禮。儘管如此,他還是稱艾姆斯的婚禮為他牧師生涯的盛事。那個出人意料的新娘是萊拉,穿著黃色緞面衣裳,戴著平頂筒狀小帽,微笑而立,帶著些許羞怯,容忍他們拍照,遷就他們。她抱著一大捧玫瑰,是她親手所種、親手所摘。她對她的玫瑰特別自豪。至今他們仍舊為了她當時拒絕拋出捧花而笑她。一如他的牧師住宅,老艾姆斯似乎在不變之中有了改變。如今他不僅像個父親,而是已為人父;不僅殷勤有禮,且守護著一個妻子,而她似乎時時察覺他的殷勤,啼笑皆非卻為之感動。
他坐在前廊的長搖椅上看書,看見葛洛莉走來,便小心地站起來等她,帶著他對所有十二歲以上的人所流露出的殷勤尊重,這向來令她高興。如今她覺得這當中有慰問之意,雖然她試著不這麼覺得,試著不去想他都知道些什麼。
「下午天氣真好。你好嗎?你父親好嗎?你想坐下來嗎?」
她說:「我們很好。不過,我只能待一會兒。今天上午爸爸收到傑克——我的意思是強尼 ——寫來的信。他想要我告訴你。」
「喔,傑克寫來的信。」
「他說他要回家來。」
「哦,是嗎?你父親覺得如何?」
「我想他很難受。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傑克一向不是這世上最可靠的人。」
又是沉默。「他說了他什麼時候回來嗎?他說了為什麼嗎?」
「他說他一、兩個星期後回來。差不多就只寫了這些。」
「嗯,太好了。」他這句話絲毫沒有說服力。「你父親今天下午有體力見客嗎?」
「我想可以。」
他送她沿著步道走,替她打開籬笆的門,他說:「也許他最好不要抱太多的希望。」然後他們都笑了。他說:「嗯,在這件事上,我們能做的不多。」可是葛洛莉自己也抱著希望,而她的希望也同樣太多——她希望傑克真的會回來,希望他的來訪會很有意思,也希望他不會記得她是手足當中最讓人受不了、最愛管閒事、最不能信賴的那一個。她想著,希望他也許幾乎不記得她。
葛洛莉回來後,幾週之內,她和父親就習慣了一種還過得去的生活。管家布蘭克太太比她父親還大上幾歲,很高興能夠退休,因為她知道牧師有人好好照顧。鄰居和教區居民一直以來對她父親的照料漸漸減少,即使來了,也是偷偷摸摸的。葛洛莉感覺得到這種停止多麼神奇、多麼突然,彷彿有人發出了某種信號,彷彿一片海從中分開,海水像牆壁一樣向後退。他們還小的時候,姊姊葛莉絲在晚餐時發問,說不明白這樣的事怎麼可能發生,海水怎麼可能那樣靜止豎立。葛洛莉也反覆思考過,說那大概就像肉凍一樣。她並非想要解釋這個奇蹟,只是想描述它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