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長吹口哨的白雪公主：小川洋子傑作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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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長吹口哨的白雪公主〉

阿姨是公共澡堂的一部分。和浴池、水龍頭、肥皂盒、立式吹風機這些東西一樣被視為必需品。
無論客人或老闆，乃至合作業者、上門稽查衛生的公務員，就算看到阿姨，也只覺得她在那裡，從來沒有特別的反應。不過那和漠視不同。大家只是沒說出口，但顯然都認可她扮演的角色。某些特定的客人把她當成不可或缺的人，依賴她，感謝她，有時甚至對她表達敬意。
雜草叢生、平時幾乎誰也不會去的澡堂後院，有間小屋，只住了阿姨一人。非親非故也不是員工的她，是怎麼在那裡定居下來的，沒有任何大人能夠解釋淸楚。雖然也有種種傳言，比方說她是很久以前某個下大雪的日子被遺棄在澡堂鍋爐室的棄嬰，也有人說她的頭髮曾被吸進浴池排水口差點溺斃，所以把小屋賠給她云云，但是全都欠缺有力的證據。大家的記憶零碎又不可靠，不管怎麼拼湊還是含糊不淸。最後總是懶得再去回想，就達成了「不經意時，她已經在了⋯⋯」這個結論。
只要是住在附近的女孩，任誰都對阿姨的小屋懷抱憧憬，因為小屋的樣子令人覺得白雪公主和小矮人住的房子一定就是那樣:木板外牆，拱形屋門，紅磚煙囪，有百葉護窗板的窗口，三角屋頂⋯⋯一應俱全。彷彿是為了配合小矮人，屋子蓋得特別小巧，古色古香。女孩們各自開拓通往後院的祕密路線，洗完澡便背著大人偷偷去參觀小屋。每次看著那扇不低頭恐怕鑽不進去的木門，就自以為成了拿著毒蘋果的後母，很想咚咚敲響那生鏽的門環。
但阿姨一點也不像白雪公主。隨意留長的頭髮由於澡堂內的濕氣，總是糾結披散，臉上脂粉未施，身材像病童一樣瘦小。眼窩凹陷，下巴很尖，嘴角深刻的皺紋惹眼。或許是當成制服，她總是穿著不知是睡袍還是睡衣的毛巾布服裝，在胸前合攏，用腰帶紮緊。誰也沒見過她穿別的衣服。制服的手肘和臀部已經磨破，吸收了各種東西，不再是本來的白色，變成微妙的色調。
如果說眞有哪一點像白雪公主，那大概就是阿姨的膚色白皙。臉上皺紋很多，但是沒有斑也沒有痣，有時衣服不經意鬆開，露出的大腿也是驚人的潔白。不是那種誘人的剔透瑩白，是浸透了澡堂的水蒸氣，在層層縫隙之間，猶如耗費漫長時光提煉的礦物那種白。
公共澡堂營業期間，阿姨必定從早到晚待在女浴池的更衣處。枉費她住在女孩憧憬的小屋，卻只有睡覺時才回去。她沒時間曬太陽，終日待在水蒸氣中，皮膚泡腫了，身體輪廓在冉冉蒸氣中氤氲淡去。已經不可能把阿姨和公共澡堂切割了，也沒有任何人那樣想。

🎵

阿姨的固定位置，是更衣處成排寄物櫃那面牆的角落、只放了三張木製嬰兒床的旁邊。對於坐在按摩椅上放鬆休息，或者從冰箱拿出飮料在電風扇前納涼的客人而言，那個角落正好是視線死角。
帶著寶寶的客人來到這裡。是那種出生還不到半年，好不容易剛學會
翻身的小嬰兒。寶寶的母親讓寶寶躺在嬰兒床，給寶寶脫衣服，自己也脫光後就一起進浴場。先給寶寶洗澡。頭髮耳朵股縫都洗乾淨後，就把孩子交給在拉門前等候的阿姨。接下來就是阿姨的工作了。為了讓媽媽一個人安心入浴，她負責照顧寶寶。
說得更正確一些，那或許不能稱為工作。因為不用另外付費，也不是澡堂老闆想出來的服務項目，只是在阿姨定居小屋的同時，自然而然就演變成這樣。然而阿姨這項服務旋即贏得一致好評，深受帶著幼兒的婦女器重，甚至有客人風聞後特地大老遠前來。以前媽媽們在洗澡洗頭時必須把寶寶夾在雙膝之間努力保持平衡，或者先讓寶寶躺在地上，總之洗澡時從頭到尾匆匆忙忙，也無暇在浴池悠哉地泡一會兒，可是只因為阿姨一人的出現，就完美解決了所有問題。大家甚至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這麼省事的辦法。後來別家澡堂也跟風推出同樣的服務，卻還是比不上阿姨獨特的作法。代為照顧寶寶十幾分鐘說來很單純，但阿姨的作法就是不一樣，很深奧。媽媽們敏感地察覺箇中差異，寧可多走點路，還是要來有阿姨的公共澡堂。
阿姨從來沒有刻意炫耀自己的服務。她總是待在寄物櫃和嬰兒床之間的夾縫，坐在兒童用的塑膠椅上，垂著眼皮縮起身子盡量不惹人注目。有客人需要時，她會立刻察覺，只用低調的眼神示意:如果有需要請儘管吩咐。阿姨和客人之間產生獨特的連結。對於不需要這項服務的客人而言毫無關係，也不會受到任何干擾。那是只在需要阿姨的人們和她之間進行的祕密交流。
當然，寶寶年紀和個性都不同，媽媽們據此提出的要求也很複雜。個性怕生，脾氣暴躁，早產兒，有氣喘，需要淸潔耳垢，治療濕疹的藥，補充水分的白開水，果汁，伸展運動，按摩⋯⋯阿姨理解每個人的狀況，歸納在她腦中的抽屜。第二次之後，比方說只要把藥瓶交給她，用不著囉唆說明，她也能夠正確判斷那是要用在何處，必須塗抹多少分
量，是要用紗布還是用手掌直接塗抹。不需檔案簿或名冊，只要抱過寶寶一次她就知道了。
說不定初次上門的客人會有點不安。阿姨不僅面無表情，看起來也瘦小無力。尤其是碰上快要學會走路、體重超過十公斤的寶寶時，那種不安更明顯。不過，一把孩子交給張開浴巾在拉門前等候的阿姨，不安就在那瞬間消失了。她們本能地知道，那瘦骨嶙峋的雙臂是多麼強而有力地接住寶寶。寶寶過軟的身體完美嵌合在阿姨的骨頭凹陷處，沒有絲毫勉強。在那裡，勾勒出阿姨與寶寶二人的嶄新輪廓。
即使面對寶寶，阿姨也不會刻意擠出笑容或誇張地扯高嗓門，依舊保持平日的淡漠。可是當寶寶因為肥皂水滲入眼中或想睡覺而哭鬧時，阿姨多半能讓他們安靜下來。阿姨的武器就是吹口哨。而且那是無人能夠模仿的最強武器。
口哨的音量極小。在喧鬧響徹天花板的澡堂，恐怕沒有一個大人聽得見，只是看到阿姨噘唇，於是推測她或許正在吹口哨。能聽見阿姨吹口哨的，只有剛出生不久、耳膜還很脆弱的小寶寶。
細微的音色略帶顫抖，卻也堅韌。她並不是在吹什麼歌曲的旋律，節奏和發音更加自由自在。或許其中也有幾首知名的曲子，但大人聽不見，對寶寶來說，曲名也完全不重要。有時覺得口哨徐緩悠揚，不知幾時又變成輕快的跳躍，有時覺得一個細微的發音拖得很長很長幾乎和呼吸難以區別，隨即又恢復輕快的聲響。有活潑的音階，也有寧靜深遠的。有飆到極限的高音，也有重低音。變化多端的口哨，簡直難以相信出自凡人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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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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