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手中握有動搖世界的機密,你敢賭下去嗎?
退役奧運金牌選手高桂月獲得一筆足以改變世界格局的天大機密,她決定以此為注去賭上一切,贏得自己一生的夢想。
走入傳說中無所不能的「SUITE Q」,她發現那只是踏入最表層的賭場,自己必須一直試探、破解不同階層的規則,才能受邀到更深一層。她無法意料的是這座影響力遍及全世界的神祕賭場,從莊家、對手、賭注、需要付出的代價都遠遠超乎她的想像。更慘的是,時間並不站在她這邊……最終籌碼可能隨時失去價值。
賭檯上高高疊起的是世間政經權鬥的縮影,關關難過。只要一次失手就一無所有,在命懸一線的生死賭局,她沒有別的選擇,只有繼續「搏落去」!
作者簡介:
麟左馬
旅美台裔小說家,主要寫科幻跟推理。著有《全面屍控之謎》、〈最慘的一天〉收錄於《0037(第二十一屆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作品集)》、《搏落去》。
第八屆島田莊司獎決選作品《被害動機》即將出版。
章節試閱
伊朗選手左腳踢向她右耳前的四分之一秒,她腳趾卡進發泡地墊之間的縫隙,來不及位移。整場觀眾聽見電子計分板一聲「噠!」跳表三分;場上主審聽到一聲「啪!」伊朗選手腳背跟她乳膠頭盔之間的空氣瞬間被擠壓,清脆爆裂;但她耳裡只有一聲「嗡——」開始之後就沒結束的耳鳴,頭部重擊後的常見症狀。
比賽剩三十三秒,對手已經在攻擊距離內,比數差三分,她前腳還在地墊縫隙裡卡著。
被攻擊的時刻就啟動反擊,是每個跆拳道選手的常識。甚至,對手啟動攻擊的同時,選手就發動反攻擊,務求後發先至才是常態。頭部受重擊同時,她置換重心,好把折曲的腳趾從地墊接縫裡抽出,前腳抬膝前踩!
這一踩出乎所有人意料。跆拳道比賽的計分方式在當時,踢中頭部得三分,前踩胸口卻需要把對手踩倒在地才能得兩分。你知道把一個專業運動員當胸踢倒有多難嗎?沒半個教練建議選手在比賽裡選用前踩。因為這項足技給分標準最嚴格、也只算兩分,還不如簡單的旋踢或強勁的後踢。可她之所以被踢到頭,正是因為腳趾被卡住,當然沒辦法原地旋轉來旋踢,何況轉身後踢?
她在賽前研究對手影片就注意到:伊朗選手藉腿長,常在一大步以上的距離外攻擊,以致於攻擊腳必須落地才能把腿收回,很難利用擊中的反彈力直接返回立足點。有時間差,但不只是時間差。伊朗選手一踢完就後退,以閃避反攻擊,已經在退後。她利用對手後退的慣性,以及還未落腳的時間差,破壞對手重心。伊朗選手直到跌坐在地,都來不及反應。
她追回兩分,還落後一分,比賽剩三十秒。
伊朗選手那條長腿就半吊在空中擋住她,擺明了說:妳腿短,攻擊距離就短,一進來就只能被踹,看妳敢不敢?她腿長不如人,不可能用一腳換一腳的打法。更麻煩的是,她發現自己右腳拇趾被地墊扭傷,現在當支撐腳有問題。但她需要發動攻勢。
除了那個連教練都不會建議選手在比賽裡用的前踩,她再次使出沒半個教練建議對戰使用的足技。她右腳一壓伊朗選手擋在身前的長腿,直接踩在對手凌空的膝蓋上,左腳順勢踢頭!這種花稍的空中兩腳,在一般對戰想要精準踩到對手的腿根本不切實際,但伊朗選手那條腿已經懸了七八秒,差不多要累了換腿。踩上別人的膝蓋來踢人是個假動作,真正的用途在壓下對自己的攻擊高度,爆頭的空中第二腳,靠的還是自己的腰力。噠!三分。她領先兩分,比賽只剩十五秒。
十五秒在競技運動裡是很長的時間,尤其是近身作戰。她決定拉遠距離,拖時間。這是觀眾最不喜歡,對選手而言也毫不光彩的打法。她就是逃,繞場跑,維持在攻擊距離以外。她甚至背逃,被判一支警告,但兩支警告才扣分。她死都不願意再失分,因為這場金牌戰,關乎整個中華隊隊史上第一面奧運正式金牌。
奧運會四年一度,想要在自己人生的體能高峰遇上體育盛事,連投胎時間都是競技的一環。運動科學家普遍認為:得奧運金牌比破世界紀錄還難。世界紀錄是一個固定值,只要優秀選手穩定訓練,配合場地裡精準的風阻或水阻力控制,逐漸突破人體極限可以預期。但取得奧運金牌,得在此時此刻,勝過所有頂級人類的體能高峰。意思是:時間和對手妳都沒得選,只能盡力把自己的極致表現維持在一個穩定的高原期,不能靠單次犧牲的衝刺來達標。換句話說,奧運選手連犧牲的時間都必須拉長,而且穩定持續犧牲。奧運頒獎台上,一個運動員能付出的最大努力,和她能獲得的最大成就,一次封頂。
「First place: Kao, from Chinese Taipei!」大會報告的擴音,充滿整個競技場。她的姓氏只有一個音節,Chinese Taipei 卻占了五個音節。其他人會記得的只有 Chinese Taipei,她代表出戰的 Chinese Taipei。人家國籍被報出來都是榮耀,就她隱隱感到刺痛。這股刺痛一向非常微小,每天都被肌肉痠痛掩過,韌帶撕裂傷也更難以忽視,當然還有被中量級選手踢到肋骨骨折的錐心之痛。
奧運頒獎典禮上,只有拿金牌的選手,有資格聽國歌升旗。「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胄、東亞稱雄……」演奏版錄音一播出,她含淚跟唱,卻唱不完整首。不是因為歌詞拗口、不是因為調子偏高,只因為那股微不足道的刺痛,在挑高的奧運場館內,當國旗歌播放到「光我民族、促進大同」的段落,沿著脊椎爬進她腦門,終於沒被決賽對手踢進她頭部右側殘留下來的耳鳴蓋過。在左耳耳鳴與右耳國旗歌之間,她腦子冒出:老娘十歲開始就每天早上六點起床跑步上山練腿力,不是為了來這裡聽人讚揚 Chinese 他媽的 Taipei 有多了不起!
國手聚在左營訓練中心集訓的日子,統一發給她們一人兩套運動服,前胸後背都極盡所能地大大繡上:CHINESE TAIPEI。絲線澄亮金黃,在深藍底布上張揚。
「恁祖嬤基隆啦!什麼 TAIPEI?」她說。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來自鹿港的陪練員十分機靈,但歌聲有點乾。
她對台北其實沒有那麼多不滿,但是對中華台北這鬼東西的鬱結需要宣洩:沒有人知道中華台北到底是什麼鬼,只好以基隆暖暖的小鎮姑娘之姿,嫌棄一下首都霸權的職場霸凌。她指桑罵槐,還不是因為整個世界一貫指鹿為馬?
中華台北奧會白底五色環的國民黨黨徽會旗已經升到頂,她激動的淚水裡,除了愛與和平的奧林匹克精神,還隱隱生恨:她恨自己不能身披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受獎,又更恨即使身披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口唱三民主義版黨國之歌,這塊純金獎牌領起來還是有異物感。跟金屬成色一點關係也沒有,獎牌是純金真品;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和國歌效忠的國家卻是贗品;而中華台北奧會會旗,則是贗品的贗品。原來不只是投胎時間,就連投胎的國度,都能決定一個運動員的成就天花板。
她最恨自己居然需要恨這種事情,還只能在這個照理說是純粹慶賀的時刻。用來祝賀她的所有內容、所有標誌、所有象徵,都同時在羞辱她。她甩不脫。
大合照。站在二、三名中間的高台階,她頭戴桂冠、頸掛金牌,卻忍不住望向左側:伊朗女孩的濃眉長睫、剛剛狠狠從她頭上奪得三分的稀世長腿,跟胸前銀牌。不禁想:要是妳贏,就能聽到自己真正的國歌,比較划算。她被自己這想法嚇一跳,畢竟世界上哪有運動員想輸給其他選手?而且還在台灣最有望奪金的跆拳道,第一次從示範賽晉身奧運正式賽、她本人奪得中華台北賽史上第一塊奧運正式金牌的歷史性時刻。但她羨慕伊朗選手,不是為了人家的長腿跟爆發力,就單單是欣羨人家有個國家可以代表出賽,自己怎麼就沒有呢?
頂到運動員成就天花板之後,她還沒想好接下來要幹嘛。繼續訓練,拿第二塊獎牌,除了國光獎金,沒什麼加分,還會擋到年輕選手的路。轉型做教練,當然可以,但就特別沒勁。畢竟台灣人連一分鐘的榮譽都不被允許公開享受,得縮身在中華台北跟中華民國的制服裡,把表揚和羞辱摻在一起吞落腹肚。
回國後一整輪媒體訪問、邀約,幾位運動員過足一次名人的癮之後,就要面對就業問題。她不過是一個國立大學數學系的體保生,跟所有國手一樣,長期荒廢學業。雖然她至少沒被留級,學科也都過關,但當然不是做數學研究的料。畢業前,她終究有收到工作面試通知。練習服都還沒換下來,她就趕去面試場地報到,畢竟數學系跟跆拳道專長的工作機會不多。
「這工作,就算太空人也不見得做得來。」面試官說。太空人幾乎是地球上體能跟智力平均要求最高的工作。
「怎麼會找我面試?」
「我們跟妳教練談過,他說妳在場上的策略跟反應是自己發動的,不是他給的場邊指導。」
她以為自己被招聘的原因是強韌的肌力、瞬間反應力,以及常人難及的專注力。從第二次任務起,她才發現自己在賽場,最大的優勢是判斷力。能判斷情勢,在事前準備跟對手表現之間,找出自己在場上的最佳策略。
她一上工就出差:蘭舟舞團飛往大西洋兩岸巡迴的文化交流團,團長是第一夫人。從各界參訪到闢室密談,連飯店的總統套房,都是貼身保鑣的駐點。奧運金牌國手是個女人,格外方便。
第一夫人跟蘭舟舞團的運作沒有半分關係,連贊助金額都排不上前幾。但以蘭舟這種國際知名的舞團出巡,任何層級的文化交流都合理,無人能以政治理由阻擋一群來自台灣的世界級藝術家覲見政府官員,他們只是群跳現代舞的。總統夫人是眷屬,既非官派也沒有民意基礎。於是參訪團的團長,無論與什麼層級的市長、議長、部長見面,在什麼官署文化沙龍、國會殿堂、總統辦公室,都能握手拍照、闢室密談,比中華民國正式外交官還不受限。
於是白天舞者跑舞者的行程、夫人走夫人的路線,記者會上見。記者會以外的時間,她跟夫人去了所有地方、見到所有高官、聽見所有對談。她不知道自己憑什麼參與這種對談,但她也沒避嫌,依照規定,站在夫人身邊一公尺內,那是她能瞬間撲到夫人面前,用全身擋住夫人的距離。一公尺,通常是八十公分的距離內,該聽見的都聽見了,只是沒有人期待她會記得,畢竟她是件人型防彈背心。
第二次出差也是跟第一夫人,只是團長的身分從蘭舟舞團換成打狗少年合唱團,都是團,都可以,而且客家少年比職業舞者更不適合用政治理由阻擋。於是在中歐前蘇聯成員國的兵工廠,商人提及如何提供隱形規格的瞬間,她自然地後退,按住耳機,簡短用台語對話了三句,同時寫了句簡短筆記,撕下來交給夫人。
彼時,夫人正在說:「戰鬥機的隱形塗料......」硬生生被手寫便條打斷。
夫人接著說:「我們預算抓得不算多,所以滿在意價格的。你們的報價會讓我們需要找不只一家供應商,這樣豈不是雙方都麻煩?只要能夠談到百分之八十三的報價,這筆採購我就能讓它過。」
她耳機裡根本沒有人發話。紙條上只寫了六個字:「他丈人是中資。」寫下這句留言時,她也是邊寫邊理解情況。當時她嘴上假裝在講的台語是:「有影譕影?恁阿嬤又生子?騙誚?」完全不合時宜,她只期待夫人能理解:情況有變。
從前夜在總統套房裡的確認電話內容推估,夫人當時很可能要透露電波干擾產品的特性,以便對方提供塗料規格。但電波干擾產品的特性一出口,就能知道技術合作是哪個國家。這是只能分享給友方的資訊,然而這位兵工廠老闆的姓氏 Bieczyński,她在蘭舟舞團的行程裡看過,是中資用來購入歐洲媒體股份的人頭。這不是一般姓氏,是極為罕見的波蘭貴族姓氏,幾乎都在二戰前後移居阿根廷,她查過,而且記得。
從此她多了一個叫「董娘」的老闆。董娘不姓董,也不娘,長得非常藍領,膚色深、手臂壯。據董娘說,代號跟本人差距大比較好,例如他老闆叫肉包,據說是想被誤會成高雄人。她目前在局裡的綽號是第一床伴,因為太常陪夫人出差了。在她有自己的代號之前,她都被簡稱「床伴」。第一夫人或各種夫人的床伴,聽起來是非常勞碌的工作,但其實有很強的季節性,出訪的時間與本國的選舉和外國的政局高度相關。
貴賓保鑣這份工作,是情報員的絕佳掩護。倒不只是可以隨夫人進任何場合聽任何人講話的便利性,還有眾人都預設運動選手跟保鑣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而且沒人在意保鑣下班之後在幹嘛。她就放任大家明裡暗裡叫她床伴叫了一年多,直到她不得不寫報告。
「花王,妳怎麼接上這條線?我拿什麼說服上頭這情報有驗證過?」董娘問她。
最初階的情報,是沒受過價值判定的純資訊。資訊本身屬實,但能不能成為判斷與行動所需的資料,背後的驗證成本通常不划算,就只能記成一筆。
董娘一問,她就拿出如山的資料。從馬祖魚貨走私的固定船號,到小艇船身平均吃水量的紀錄,以及吃水量特別多的日子,她都記錄且留存照片。再來則是受到美、日、韓、台四國聯手禁制的晶片型號,出現在中國工廠的日期,每一次都是馬祖走私漁船吃水超深日期的三或四天後。後來局裡就沒人再叫她床伴了,都叫她花王。
幹這行第十五年,她集成一份最高級情報:資料來源是第一手、且通過檢證,資料內容極其完備,可以作為有效行動計畫的依據。十五年前的世界頂級運動員;十五年後以一份朝鮮核武全圖,成為世界頂級情報員。頂級情報不是什麼人都用得上,有時候不被任何人知道的祕密才是最好的祕密。成為情報之後,祕密就有了縫。祕密的縫裡遞進一項邀約:「花王・早上十一點十一分・肉包」
十一點在肉包辦公室,她第一次進副局長辦公室見到本人,皺褶已經比包子還多。
「妳數學還很好嗎?」
「高等微積分以內的還沒忘。」
「行。能做出這份情報,不找妳我還能找誰?」
肉包馬上抓起話筒,她看得清晰,三七六,是董娘分機沒錯。
「董娘,我肉包。你花王租給我三個月,錢照算給她,這邊錢跟人我另外出。」 肉包顫顫下巴。他如果再白一點,就會真的像顆小籠包,皮鬆過肉。
「不准問!問了我資料跟錢都不分給你。」
董娘似乎問了。
「錢不給了。」
肉包放下話筒,對花王說:「情報網用我的,妳自己的也拿出來補貼。」
「准我問嗎?」
「一次。」肉包折一隻手指。
「目標是什麼?」
「妳要拿朝核全圖去賭台灣主權。只准贏。」
她沒有不接這趟單的理由。
準備資料跟技能訓練的時間很短,七天後就要出差,她得先打通電話。
「柯律,做不做預立遺囑?」
「我們律師最喜歡幫客人立遺囑。妳要不要順便預立醫囑?加拍遺照包套八五折喔!」
「醫囑應該用不上,要死會死很快。」
「靠北啊!這趟這麼硬?」
「台灣軟那麼久了,你不想硬起來嗎?」
伊朗選手左腳踢向她右耳前的四分之一秒,她腳趾卡進發泡地墊之間的縫隙,來不及位移。整場觀眾聽見電子計分板一聲「噠!」跳表三分;場上主審聽到一聲「啪!」伊朗選手腳背跟她乳膠頭盔之間的空氣瞬間被擠壓,清脆爆裂;但她耳裡只有一聲「嗡——」開始之後就沒結束的耳鳴,頭部重擊後的常見症狀。
比賽剩三十三秒,對手已經在攻擊距離內,比數差三分,她前腳還在地墊縫隙裡卡著。
被攻擊的時刻就啟動反擊,是每個跆拳道選手的常識。甚至,對手啟動攻擊的同時,選手就發動反攻擊,務求後發先至才是常態。頭部受重擊同時,她置換重心,...
推薦序
〈鸚鵡,鸚鵡〉
那天晚上,心心向她問好時,阿加瑪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鸚鵡。
心心是阿加瑪打工的咖啡廳的同事。每一次阿加瑪走進吧台、繫上圍裙後,心心都會對她說:「妳今天過得怎樣?」而她會說「不錯」,或者「還行」。
然而這天,阿加瑪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
「妳還好嗎?」心心又問了她一次。
她把嘴巴張得更大,肚子因用力過猛而有些疼痛。
最後,她只是點了點頭。
她啞了。一個人啞了,卻還有這麼多的聲音。心心將咖啡豆倒進磨豆機、按下開關,咖啡機發出嘶嘶蒸氣聲。有人在一分鐘內說出三次,真的假的,真的假的,真的假的。音響播著「那我懂你意思了」的〈沒有人在乎你在乎的事〉。從早上醒來後她的後腦勺就感覺特別脹,現在甚至痛了起來。她的感覺超載了,彼此交疊纏繞無法分離,匯聚成一道白光,強烈到她忘了閉上眼睛。主唱唱出「我們把希望寄託在另一個世界裡/然後才能面對這殘破的生命」。一位客人走進來。木頭地板發出嘎吱嘎吱聲。心心說完「空位都可以坐」後,又轉頭問了她一次:「妳真的還好嗎?」
「這殘破的生命。」阿加瑪停頓了一會才意識到那是從她嘴裡發出來的聲音。她心想——我變成了一隻鸚鵡。
表面看來,阿加瑪和之前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只是花更多時間在打工和劇場上。
期初排練,她一人編劇一人演出,劇名〈痛苦的十一個面具〉:
燈暗。
燈亮。
她走出布幕。
拖著一大串面具。每個面具上都寫著大大的數字,從 1 到 10。
她繼續走。
走的時候升起一陣霧。
霧終於散去的時候,她站在舞台中間,戴著編號 1 的面具——「遺忘是充滿誘惑的,酒與藥那般舒服的。」燈暗。燈亮。
編號 2:「我老懷疑寫作到底將救助我們的人生或將我們推入更深黑之處。」
燈暗。燈亮。編號 3:「我已然成為一個困難的女生,而困難的女生今後,只能與困難的人,談困難的戀愛,冒著離開愛情的危險。」
燈暗。
燈亮。
編號 4:「只有慎重約好的/才允許背道而馳不是嗎」
燈暗。燈亮。
編號 5:「一隻長腳蜘蛛奔跑得那樣迅速忽然停止/它是明白了如果事情不是嘎然而止/到底要如何停止呢」
燈暗。燈亮。編號 6:「但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嗎?/寫永不被譯解的詩」
燈暗。燈亮。編號 7:「我真希望我們不要爭取,我們不要爭取,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想到要台灣獨立,我就覺得很煩。我是支持的。但是我更想做許多,其他更有趣的事啊。」
她舉起手。
手指觸碰到面具。
燈暗。
「很痛很痛。」
燈亮。
編號 8:「不是魔術表演。有時我們真的吞火。兼職的雜誌社寫了電郵來。說這些東西
通通都要改。吉普賽人代表什麼?地下鐵又代表什麼?七樓的茉莉為什麼必須七樓而不是六樓八樓九樓?跳得太空他們就什麼都不懂。就只會說:不過都是符號罷。我很想說所謂符號也不過就是盾牌,你真的被燒過炸過燙過你就壓根不會想要碰。根本不會特別想要讓誰懂。你們不懂只是因為,你們沒有人比我更在其中。」
燈暗。
燈亮。
她背對舞台,從台下看不見她是否戴著面具。
「我不明白一心嚮往真誠與自由的人,為什麼會帶給自己或他人深刻的痛苦?」
燈暗。
燈亮。
編號 10:「我們能夠告訴別人的,全部都不是真的。」燈暗。
燈亮。
她站在舞台中央,久久沒有說話。
燈暗。
有人讚賞她的演技。有人讚賞她的沈默。有人讚賞她的博學。
「天才與瘋子不過一線之隔。我不知道妳是天才,還是瘋子。」老師如此評價,並要她每週六到排練室報到。
不過只有阿加瑪自己知道——她像野獸追捕獵物般追捕語言,他人的語言,為的從來不是,成為一個好演員。
沒人相信她有病,包含阿加瑪自己。所以她去看病,為了證明她有病,她心裡有病。
「你怎麼了?」醫生問。
阿加瑪翻出筆記本,說:「我很難找到恰當的言語來描述我的感受。」
「你稍等我一下。」醫生翻找出一張標題寫著「情緒儀表 Emotion Meter」的圖,接著說:「你可以試著挑出,符合你的感受的詞彙嗎?」
(生氣、低落、難過、悲觀、孤寂......)
她低下頭。
很久很久。
終於抬起頭,急急翻找筆記本裡的句子,最後說出:「我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怎麼了。」
「你有印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嗎?像是,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阿加瑪才開始回想變成鸚鵡的那一天。
她從睡眠中醒來。感覺後腦勺脹脹的,似乎做了一個夢。她按了按頸椎和腦部的交接處。想起一句話......。那句話是這樣說的,「比起自由民主,我更喜歡你。」她出門。差點撞上汽車。駕駛大吼。她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大馬路上。她一直想著那句話。
她看向醫生,搖了搖頭。
「這樣,我開一些藥給你,一週後再回診看看狀況。」
「一樣幫你預約星期日下午,可以嗎?」她點頭。
「永康緒醒來後吃,藥效有十二小時,在這十二小時內它可以幫助你緩和情緒,」醫生說,「抗憂服睡前吃,盡量不要太晚,它可能會讓你嗜睡。」
「可以的話,試著寫寫看日記。想寫什麼就寫什麼。」
走出診間時,她看見牆壁上的電子鐘寫著「2019 年 9 月 15 日」。正好是「那件事」發生後八個月。
2019 / 09 / 19(四)
二十世紀,海因里希.希姆萊說,「反猶太主義就是除蝨」。卡夫卡的《變形記》從寓言成了預言:猶太人不再是猶太人,是蝨子,寄生蟲,Ungeziefer。如今,我們知道:二十世紀的苦痛是蟲的苦痛,「不再為人」的苦痛。二十世紀的文學是蟲的文學,見證為蟲的文學。那麽——什麼是二十一世紀的苦痛呢?
這天,咖啡廳裡沒有多少客人,她捧著《太陽的血是黑的》對心心覆述:「某個清晨,G 自不安的夢裡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一個怪物,一隻醜陋的大蟲。這是卡夫卡的變形記。」
「《變形記》裡最根本的變形,不是失去人形,而是失去話語,」她說,「假如 G 還能說話,說出別人能夠聽懂的話,就算化為蟲身,至少還保留了一點做人的條件吧。」
「但是,假如 G 不是變成一隻醜陋的大蟲呢?」她問心心。
「假如 G 是變成一隻鸚鵡呢?一隻懂得說人話的鸚鵡,那他——或是牠——還保留做人的條件嗎?」
隨後,她給心心看非洲灰鸚鵡「愛鸚斯坦」的影片。
訓練師對愛鸚斯坦說:「你會學狼叫嗎?」愛鸚斯坦隨即發出「嗷嗚」的狼叫聲。
「那貓頭鷹呢?」「咕咕嗚。」
「一隻鳴鳥。」「啾啾啾。」
「一隻公雞。」「咕咕、咕咕。」
「你會學貓叫嗎?」「喵嗚~」
「那狗呢?」「汪汪。」
「你會學落下的聲音嗎?」「咻————噗。」
「會痛嗎?」
「Ou、Ou、Ouch。」
「像一個嬰兒一樣哭?」
「哇~哇~哇~」
「尖叫聲?」「啊————」
許多人在影片下方留言,「這才是真正的鸚鵡。」「多才多藝的灰鸚鵡。」「太像人了。」「這哪是鳥啊,簡直成精了。」「真希望我有那麼聰明。」「聰明到有點恐怖。」
影片播放完畢,她說:「當愛鸚斯坦喊痛、哭泣、尖叫時,是沒有人會相信的。當你是一隻懂得說人話,也只能說人話的鸚鵡時,連痛苦都是一種表演。」
「不過,《變形記》裡始終沒有提到,G 是如何變成蟲的呢?為什麼只有 G 變成了蟲呢?」心心看向阿加瑪,說:「你覺得,如果 G 發現,並不是只有他變成了蟲,事情會變得不一樣嗎?」
§
週六,排練室,老師對她說:「閉眼。」
「是閉眼,不是皺眉。」
「深呼吸。」
「吸氣。1——2——3——。吐氣。1——2——3——。」
「注意力放在呼吸上。」
「感覺雙腳。」「腳趾放鬆。」「很好。」
「感覺雙腿。」
「感覺骨盆。」
「不要忘記呼吸。」「很好。」
「感覺下背。」「腹部。」「脊椎。」「上背。」「胸口。」
「肩膀。」「手臂。」「手掌。」
「拳頭放開。」
「脖子。」「嘴巴。」「臉頰。」「眼睛。」「額頭。」「很好。」
「吸氣。1——2——3——。吐氣。1——2——3——。」
「眼睛睜開。」
「你剛剛有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你沒有感覺是不是?」
「你沒有感覺是不是?」老師大力地推她的肩膀。她向後踩了一步。
「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很痛。」
老師又更大力地推她的肩膀。她跌在地上。「你現在什麼感覺?」
「很痛!」
「看著鏡子,說,你現在什麼感覺?」
「很痛。」
「太小聲了。妳真的痛嗎?」
「很痛——!」
「只有這樣而已?」
「很——!痛——!」一滴眼淚從她的臉龐落下。
「很好。」老師說。
§
週日,診間,醫生對阿加瑪說:「這禮拜感覺怎麼樣?」
「......那些夢讓我困擾。」她說。
「你夢到了什麼嗎?」
阿加瑪停頓了一會,搖了搖頭,接著說:「我想,可能,停藥會比較好。」
「嗯......通常,一週到兩週內副作用會漸漸消失。」醫生說。
「這樣,我幫你減少劑量,下週日再回診看看,好嗎?」
她點了點頭,領了藥。
§
2019 / 09 / 25(三)
開始吃藥第十一天。
白天,我仍有太多的感覺。晚上,我又有太多的夢。有時候,我覺得回憶和夢就像鬼一樣,我不知道祂從哪裡出現、為什麼來、何時離去,我甚至無法指認它們是否「真實」存在,或只是虛無引發的虛無。
藥的副作用並沒有如醫生所述消失,一點跡象也沒有。
昨晚,混亂中倒了一啤酒杯的伏特加,沒有冰塊,隨便擠了些檸檬,捏著鼻子猛灌後,一切都在旋轉。倒在沙發撥電話給他。只記得第一句:「我不想要你討厭我啊。」掛掉電話後吐了一地。關於這件事朋友理解錯了,我不是「喝醉了才打電話給他」,是「為了打電話給他才喝醉」。
我們活在一個眼見為憑的社會,才學會用行動詮釋慾望,忘了每個人都是一座冰山。眼見為憑的意思是不是:我們不相信彼此的內心?為什麼痛苦總是和失眠綁在一起,睡眠卻是和怠惰放在一塊呢?一個睡著的人難道不是,更痛苦?「存在就是時間」,我既殺不死自己,又不知道為何要活下去,所以我就睡,殺死這一秒的時間,再殺死下一秒的,於是我知道:我不必借助死亡也能殺死自己。一個沈溺於睡眠的人,實際上是沈溺於消解時間,消解時間不等同於怠惰,有時恰好相反。
2019 / 09 / 26(四)
副作用仍未消失。我疑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好起來」。至少目前我知道:靠藥物不行。
已經連續兩日打工遲到,讓我不得不意識到一件事實:我讓自己和其他人失望。
2019 / 09 / 28(六)
週六排練的主題是鏡子。
我對鏡子說:「我愛你。」
嘟起嘴巴,再慢慢張開。
——我。
把嘴巴張得更開。
——愛。
將嘴唇往內縮,露出兩排牙齒。
——你。
「我愛你。」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愛、你。」
——你愛我嗎?
「你愛我嗎?」
——我、愛、你。
「你愛我嗎?」
——……。
「……。」
——你不愛我。
「你不愛我。」
——我不愛你。
「我不愛你。」
——「我愛他。」
「我們分手吧。」
——……。
——我愛你。
2019 / 09 / 29(日)
下定決心明天要出門走走,結果颱風來了,颱風的名字叫米塔,「我的眼睛」的意思。
又把「鏡子」想了一次:鏡子、萬花鏡、後照鏡、道路廣角鏡......我們總說:鏡子是一種象徵,鏡子裡的都是假的,那麼,我們又該如何看見真實呢?
2019 / 09 / 30(一)
「所有的書寫都是重寫,不管你是用筆、用錢、用人生、或用理念重寫,重寫都是在掩蓋──我不是說那是謊言,如果臉都是某一種面具,面具還是不等於臉。獲得面具的真相是容易的,而獲得臉的真相──非常難。」(張亦絢,《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
什麼是臉的真相?回憶是不是也是一種重寫?重寫跟謊言的差別是什麼?或者說:回憶跟謊言的差別是什麼?
2019 / 10 / 01(二)
颱風,南方澳跨港大橋斷了,「我的眼睛」——災厄有著美麗的名字。
昨晚看到樂生自救會要在行政院外六步一跪,抗議懸空陸橋案,今早跟著去了。看到男警對一個女生說「犯法還想戴口罩?有膽犯法不敢露臉?」又伸手扯她的口罩。
2019 / 10 / 02(三)
爬不起來,打工也沒到,心心打電話關心,又說:搬到咖啡廳附近,她租了間公寓,樓中樓,不算大,但多少有個照應。
2019 / 10 / 04(五)
原先答應早上九點半一同到樂生院方說明會上,抗議強行闖關的懸空陸橋案,睡醒時已是中午。再次確定了「我讓自己和其他人失望」的事實。
撥了電話給心心,她說週日可以搬進去。
2019 / 10 / 07(一)
下午搬進心心租的公寓。
她模仿房仲的語氣跟我介紹。總坪數 9.6 坪,一房一廳一衛浴,還有簡易廚房、獨立洗衣機。挑高 3 米 6 樓中樓,一樓大面積米白色大理石磚,二樓鋪塑膠木地板,旁邊還有超大木櫃,東西不怕沒地方放。樓梯下方空間可以當衣櫃,還有全身鏡,窗台可以當小型曬衣間,窗台下方還有大鐵櫃可以當小型倉庫......。
好處是頂樓可以抽煙,風景不錯。心心補充。
樓下大門上的出租傳單寫著「魔術大空間」,實際搬進來才發現,沒有魔術也沒有大空間,這裡連塞下一張書桌都嫌擠。不過,事情已大致抵定:晚上,心心睡樓上,我睡樓下的沙發床。白天,沙發床就折疊起來當沙發,擺上二手 ikea 白色折疊桌充當書桌。
失眠。上頂樓抽菸。風景確實不錯。
2019 / 10 / 08(二)
朋友不斷在臉書分享反送中的影片,一個也不敢點開來看。經過附近學校時,看見連儂牆上寫著香港快訊「港女墜樓斷肢飛出 大量被自殺案疑點重重」、「香港 18 區開花行動釀衝突 警再拔真槍指人群」......我的事情不值得一提,沒有人會「真的」想聽的——當我說出我的痛苦,我就已經失去它。
今晚又失眠。上頂樓抽菸。看到一個男生,和我一樣抽紅媽軟,大概也是租戶。
2019 / 10 / 12(六)
有時候就只是,一直寫,模糊地知道自己想要寫出什麼,然後不斷逼近。
已經見到那個男生三次,頂樓有個鋁罐,裡頭全是煙蒂,不知道他都在頂樓待上多久。
2019 / 10 / 13(日)
在醫生的建議下,做了腦部核磁共振。
2019 / 10 / 17(四)
在臉書上看見一個男子倒在血中的照片,發現是香港民間人權陣線的召集人,沒有繼續看下去。
有人說:「你的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彷彿歲月靜好是種偷竊——從別人那裡偷來的。不過,誰不想要歲月靜好呢?
又在頂樓撞見那個男生。趴在圍牆上,手裡夾著菸。光是從外表,很難判斷他的真實年齡,並不是他長得特別年輕,或者特別年老,實際上,那是一張放到十六歲到三十歲的人身上都不會顯得突兀的臉。我也擁有,這樣的一張臉——我疑心他想死。
這天晚上,她灌下半瓶威士忌還是睡不著,搭電梯到頂樓。打開防火門,看見那個抽紅媽軟的男生站在圍牆邊。
阿加瑪關上防火門。男生回頭。
「你也失眠?」他說。
「嗯。」
「我叫阿誠,你呢?」
「阿加瑪。A-g-a-l-m-a,阿加瑪。」
「好,阿加瑪,」他看著她,「抽菸嗎?」
她從他的菸盒裡抽出一根菸,點燃,抬頭看向他說:「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抽菸的?」
「二〇一五年吧。」
「為什麼抽?」她說。
「也沒有為什麼吧。那時候我整個人就是很軟爛。」阿誠說。
「那時候?」
「嗯。反課綱運動結束後。」
「怎麼說?」她吸進一大口菸。
「嗯......那時候就是要花很多時間來去搞定,把一堆與我素昧平生的人捲動進一場運動裡面的那個焦慮感。」
她安靜地點了點頭。
「還有運動的失敗啊。整個人就是陷在情緒裡面,像沼澤一樣,進去之後很難爬出來,整個人一直往下陷,你越動,越往下陷。」
「那陣子常常會陷入一個焦慮是,你不曉得自己該何去何從。而且我那時候逃家。」
「你說那陣子,是大概多久?」
「那狀態持續了至少兩年有,就很慘,一直在換工作。因為那時候上的學校都不是自己想念的,都不曉得要念什麼,就想說算了不念了。」
「那兩年都是嗎?」
「對。我那時候整個人就是軟爛,我那時候軟爛到,哪一天我情緒突然炸掉的話,我就會直接不去那個工作,就要想辦法再找一個,然後又炸了,又找一個。那時候最高紀錄應該是半年內換了五個工作。而且我找的工作通常都不錯,有些工作可能時薪都可以到一百八、一百九。」
「你那時候都做什麼工作?」
「有很爛的也有很好的。好一點的話就是比較穩定點,就坐辦公室,打打字。其他像是便利商店啊,活動啊,成衣啊,倉庫啊,應該只差沒做工地了。一堆有的沒有的工作都做過。可是像這種簡單的工作我還是大炸鍋了......抱歉,我只顧著自己講,忘了問你想不想聽,這些事實在不值得——」「我想聽。」
「我真的想聽。」她說,「後來怎麼了?」
「也沒有怎麼了啦,我們聊點開心的事好了。」
「我是真的想......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是真的想聽。」
幾分鐘後,阿誠終於開口:「嗯......那時候狀態就是很炸到不能再炸。起床,知道自己要上班,然後就抽菸,發現好累喔,就滑手機,躺回去,關掉通知,全部關靜音,睡,睡到下午起來。『喔,我沒去上班欸。』就是這樣子惡性循環。」
「你會很自我厭惡,想說為什麼我明明就需要錢,我很清楚地知道我需要錢但我還不去上班,然後下個月房租又要靠我室友付了,我好對不起他們,我對他們好愧疚。」
「他們對我很好,但我卻對他們,某種程度上我又多欠他們一筆錢了。雖然他們的確有能力但我對他們好不好意思喔,我好爛,就是一直一直在反覆地在進行這樣的,來來回回反覆好幾次。」
「我覺得最可怕的是那個惡性循環,那個自我厭惡,疊上來又疊上來。感覺到別人對我很好,我就覺得我沒有好到別人該對我這麼好。」
「那......你有想過為什麼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之類的。」她說。
「嗯......我覺得除了運動失敗之外,可能脫離原生家庭這件事情多多少少也有一些。」
「那時候又,那時候感情又出問題,有伴侶突然離開我,然後也跟自己一點也不喜歡的人交往,搞得她很糟,我也很糟。」
她抬頭看向他,「跟自己一點也不喜歡的人交往。」
「嗯。那時候就是,因為那時候失戀。我在運動當中有另一半,那時候也處得很好,但有一天她就突然就不聯繫我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這件事對我影響滿大的,狀況也很差。然後,我當初,我接下來要說我跟我不喜歡的人交往這件事情。」
「我在高中的時候跟她交往,快一年吧,當時是我主動跟她提出分手的。那時候我跟她提出分手是因為她不喜歡我去碰反課綱,所以我那時候跟她提出分手。」
「跟她分手之後,她還跑到我家樓下,之後還跑來現場幫忙,當志工。那時候看到的時候我就直接傻了。因為那時候的狀況是她已經跟現場很多不同組別的人很熟了,但是我那時候就是要處理舞台這邊的一些事務,就是比較沒有空跟其他組別的交流。然後就發現『哇靠,我前女友也跟大家整個熟起來了耶。』嗯......之後在整個運動結束之後就是,好我現在仔細想一下蠻垃圾的。」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就是,那時候的狀況就是,我覺得要尋找一個本來很熟悉的人,我覺得就是,就缺愛吧,就找了一個相對熟悉,我也知道她可能不會把我推開,我覺得那時候就是在賭,對。一方面也因為自己以前,我覺得這句話本身也可能是在給自己找藉口,但是我猜測,可能是因為當初我主動跟她提分手,我可能想要彌補,我等於把這個情緒擴大到,我想要盡可能彌補,我當初犯下的所有錯誤。就是它可能是一個宣洩的出口。......如果你知道說,大概知道反課綱的狀況的話,就那時候林冠華自殺嘛。」
她點了點頭,點起第二根菸。
「當下我身邊的朋友都哭了,當下我身邊的朋友就,面無表情,然後爆哭。然後我那時候就是,我的感受很複雜,可能是以前家庭教育的關係,就是什麼男生不要哭什麼的,搞得我現在就是,很難有一個很好的情緒表達,對。」
「那時候當下就是,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因為我本來其實在先前我就有稍微知道這件事情,就是他有可能會自殺,所以也不算,也不能說意外,就是,那時候比較多的想法就是『喔發生了。』,那他就是要給我們這個機會去做這件事情,就完成它,不然,雖然說跟他不熟,可是至少這樣子感覺比較對得起他吧,對啊,不然,不然他,對啊。」
「那個時候是進入一個很理智的模式,就在想這件事情,沒有空把那情緒先處理掉,雖然說我也不曉得那時候,有可能那情緒,我覺得是一直累積一直累積一直累積,就是潛意識地會逃避吧。總之那時候的解決方法是這樣。」
「我想一下那個詞,那感覺是什麼,我先用一個最單純的語言講,就是你想要一直讓自己『為台灣奉獻』。我覺得問題就是在參與運動的時候吃太多。就是自己一直在對外喊的那些語言和口號,也把自己也騙過去了吧。但我覺得很多時候就是跳進來之後會很難跳出去。就是到底是不是為自己而活這件事情。」
「那你為什麼你會開始,參與社會運動?」她說。
「嗯,我家的背景是正藍軍,早上起來都會聽中廣,我爸媽每天都會帶一份中國時報回家,吃飯時我有時候會稍微翻一下,知道今天發生什麼事,所以,我有受影響,比較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對,我以前是華統派,不是華獨,我是華統。但之後就發現,好像有一些地方不對勁。加上那時候反媒壟,我又看到一些,很早以前野草莓的東西,就會想說『為什麼國台辦的人來台灣的時候,馬英九跟他的黨羽們要把中華民國國旗給收掉?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的國旗?』心裡面深深感受到被背叛的感覺。從那一瞬間開始,我本來骨子裡對於國家的信任,開始很強烈地動搖。慢慢的,我開始會去質疑一些自己本來很信任的媒體資訊來源,會多想一下,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
「然後,小時候我有給阿公阿嬤照顧過一段時間。他們住在一個雲林沿海的漁村,叫台西鄉。小時候住在那邊的印象跟長大後差很多。很大一部分是空氣的品質,跟整個天空時不時會灰濛濛的。我高二的時候,阿嬤的行動能力變得比以往遲緩,走路不穩,家人和親戚都認為是老化造成的失智問題。後來,因為老家門檻比較多,有次阿嬤就在門邊跌倒。明明已經住了四、五十幾年的家卻跌得很嚴重,那時候大家才發現問題比想像中嚴重。但是,轉了好幾次診,做了很多檢查也沒有太多改善。好像有個醫生提了可以照核磁共振,才發現原來是腦瘤壓迫神經,但因為病徵跟失智都很像,所以之前的醫生都沒有注意到。那時候就是會想辦法找答案,最後發現是六輕。」
「因為這件事情,我本來既有骨子裡對於國家的一個信任,開始很強烈地動搖。就想說為什麼,台大公衛所的莊教授他也有做流行病理學的研究啊,說雲林沿海的鄉鎮他的癌症罹患率是全台灣之冠啊,他一定有個理由吧,之類的。所以那時候就是對於既有的政治認同有滿大的動搖。」
「那,你覺得,從事社會運動有可能是幫助復原的嗎?從你剛剛說的這些事情裡復原?」
「嗯,我反而覺得有繼續活下去它就是......我不會用療癒這個字,但我會用處理這個詞,我覺得繼續活下去它本身就是,就是在處理了。我自己有看過身邊一些朋友,他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可能運動結束之後他就沒有辦法繼續走下去,我上台北之後看到五、六個人就自殺了,然後就走了。」
「我覺得繼續活著就是解答本身,嗯。」他說,「你覺得呢?」
她吐出一大口菸,「我覺得......我還沒有答案。」
「說不定睡一覺就有答案了。我跟你一起下去吧。」他說。
「等等。」她走進住處門口之前,阿誠叫住了她。
「謝謝你聽我說,我感覺好多了。」
這一刻,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她的腦袋中,輕輕地化開了。
她搖了搖頭,「謝謝你跟我說。」
「回頭見。」他說。
「嗯,回頭見。」她揮手,關上門。
走進樓中樓後,她坐在二手白色折疊桌前,試著把阿誠的故事寫成小說。
——時間所剩不多了。
病房內,所有聲音在那一刻全部被取消,剩下醫生留下的這句宣判。
——一天、三天,最多一個月。
時間所剩不多的人,將擁有最多的時間。我想,是時候告訴他人這個我花了一輩子與之對抗的故事。這個故事並不屬於我,故事的主人也早已失去聯繫,事實上,他僅僅在我的生命中出現五個半小時。
嚴格來說,那並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連串「事故」的排列組合,稱不上開頭、沒有結尾,甚至缺少故事應有的情節......。
阿誠是在縫隙裡找到 CC 的日記的。
每日,CC 用新的方法殺死新的自己。美工刀、繩子、牆壁。
美工刀是「嘩——」,繩子是「——嘎嘰」,牆壁是「咚——」。
——。——。——嘎嘰。
嘩——嘩——。或者,
咚——。——。咚——。
每次聲音出現,阿誠就會回頭。
每日,CC 用新的方法殺死新的自己。每日,阿誠都會回頭。
……(未完待續)
〈鸚鵡,鸚鵡〉
那天晚上,心心向她問好時,阿加瑪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鸚鵡。
心心是阿加瑪打工的咖啡廳的同事。每一次阿加瑪走進吧台、繫上圍裙後,心心都會對她說:「妳今天過得怎樣?」而她會說「不錯」,或者「還行」。
然而這天,阿加瑪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
「妳還好嗎?」心心又問了她一次。
她把嘴巴張得更大,肚子因用力過猛而有些疼痛。
最後,她只是點了點頭。
她啞了。一個人啞了,卻還有這麼多的聲音。心心將咖啡豆倒進磨豆機、按下開關,咖啡機發出嘶嘶蒸氣聲。有人在一分鐘內說出三次,真的假的,真的假...
作者序
作者自序
推薦語常講:這部作品是寫給某某的情書。《搏落去》不是封給台派的情書,算寫給台派的〈啟示錄〉。這本書給台派的留言很簡單:「想爽一下嗎?把最難的事撿起來做。改國號才不是程序問題。」重要的事不可能爽爽做,不然老早解決了。國家正名能輕易撩起激越的熱忱,也是台派最重要的主張之一。但凡事都有代價,左派才會妥協成右派。盼台派終於明白,國際級的夢想,需要付得起國際級的代價。補充一點:夢想的代價只會比夢想昂貴,因為沒人肯為你的夢想吃虧。
無論是不是台派,身為台灣作者,無論在台灣還是在西方,都會被期待寫點本土味的作品。麟左馬無法寫出在地性強的作品,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有。麟左馬的本土味配額已在筆名上用罄,成年後自學台語也於事無補。幸而,台灣性絕不僅限於掏在地性出來賣。這點至關重要,希望所有台灣創作者都明白。
《搏落去》的主角歷程,豈不台灣性十足?中華民國可是寫得出一整本斷交史的國家,舉世無雙,除了朝鮮,但他們沒有言論自由。一個故事,只有你適合說,而且有辦法說到最好,這故事就是你的。在地性只是一個別人搶不走話語權的捷徑而已,開創力有限。更殘酷的是,只有已經夠國際化的文明,在地性才有人想買單,否則只能賣弄一回風情。建議找出獨特且迷人的那個故事,獨特與迷人,缺一不可。
一直在認真找只能由我來寫的主題,同時思考適合台灣說給世界聽的故事。方法倒不複雜,就是找出台灣有什麼東西相較於世界,或至少在亞洲,實在令人感興趣。目前的答案是:台灣算是全亞洲最開放的社會,而且言論自由很高。不只東亞,把南亞、西亞、中亞、北亞都算進去,台灣社會對議題的接受範圍真的很寬。議題最窄的可能是伊朗,他們只拍感人的兒童電影。台灣不需要搶伊朗的題材,只要持續比所有亞洲國家都更勇於面對現實就行。但全球社會寫實類型的最強者可能是韓國,他們的批判力度跟痛楚耐受度強過任何市場。
選擇有限,幸而台灣社會在思想和政治上還是開放過人。我明年的寫作計畫是安樂死,因為台灣是亞洲第一個通過同性婚姻入法的國家,而安樂死跟同性婚姻一樣,都是和傳統價值衝突,但入法後不消耗太多資源的議題,特別值得領先全亞洲。站在全亞洲思想進步的前沿,格外適合台灣的敘事定位。而且台灣的傳統包袱跟宗教束縛比誰都少,這是內容產業夢寐以求的優勢。
但這故事的重點還真不是台灣,而是權力,自首至尾純是權力。台灣主角和事件是故事的主題,但故事的結構,就是權力的結構。權力是所有故事主題裡,最具有普世性的內容之一,不下於愛情、家庭,跟主角奮鬥史,只是難寫。幸好,欠缺本土性跟貼身觀察的作者如我,比較擅長抽象概念。另外,抽象概念對一般讀者本就比較難,給了說故事的人深入淺出的操作空間。
寫故事的初衷,就是把抽象的概念或知識,包裝成故事設計,讓人讀完一個故事,就理解一份知識。例如武俠小說,內力運作方式相當於金流,讀完整套武俠小說,就理解金融市場。可惜我不太懂金融。還好懂國際政治的人也不多,才有我的敘事空間,才生出這種題材的故事。拿故事結構來敘事,是我在《搏落去》第一次採用的新嘗試,目前效果不錯,只是難寫。預計日後寫故事會續聘這個方法,懇請支持。
最後,所有作品照例要感謝成書過程裡的助力。感謝本書的第一位編輯鄭建宗支持這個題材,也感謝決定出版並陪伴一路改稿的編輯,再感謝作家陶曉嫚給我的寫作意見,還一直借我書。最重要是做為家裡經濟支柱並全心支持我寫作的 Oscar,雖然你一個字都看不懂。
閱讀愉快。
作者自序
推薦語常講:這部作品是寫給某某的情書。《搏落去》不是封給台派的情書,算寫給台派的〈啟示錄〉。這本書給台派的留言很簡單:「想爽一下嗎?把最難的事撿起來做。改國號才不是程序問題。」重要的事不可能爽爽做,不然老早解決了。國家正名能輕易撩起激越的熱忱,也是台派最重要的主張之一。但凡事都有代價,左派才會妥協成右派。盼台派終於明白,國際級的夢想,需要付得起國際級的代價。補充一點:夢想的代價只會比夢想昂貴,因為沒人肯為你的夢想吃虧。
無論是不是台派,身為台灣作者,無論在台灣還是在西方,都會被期待寫...
目錄
Anthem
- SUITE Q -
Overture
- SUITE R -
Nocturne
- SUITE S -
Aria
- SUITE T -
Intermezzo
- SUITE U -
Cavatina
- SUITE V -
Ossia
- SUITE W -
Apotheosis
- SUITE X -
Finale
Anthem
- SUITE Q -
Overture
- SUITE R -
Nocturne
- SUITE S -
Aria
- SUITE T -
Intermezzo
- SUITE U -
Cavatina
- SUITE V -
Ossia
- SUITE W -
Apotheosis
- SUITE X -
Fina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