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隨時準備承認,另一個人與我們看見他在場(或想到他)時所讀懂的很不同。更確切地說,要從他身上看出他必定是不同的人,也許是與我們從他身上看出的人全然不同。每個人都在默默呼喊,渴望他人看出不一樣的自己。
――西蒙・韋伊
我最喜歡的中式餐廳供應正宗的中國菜,就像我父母以前做的那些菜,當你點了主菜,他們還會送上開胃小菜和甜點!很划算,所以我不會抱怨開胃菜(油炸乾麵)和甜點(果凍)本身不道地。
但有一天,我和一位說中文的朋友一起去那間餐館。開胃菜上來了,不是油炸乾麵,而是美味可口的醃黃瓜。然而我的朋友剛才並沒有提什麼特別的要求,還有,最後端來的甜點居然是紅豆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為什麼我之前都沒有吃到這個?
我開始看出一個模式:當我和非亞裔的朋友一起去,我會吃到油炸乾麵和果凍,但當我和亞裔的朋友一起去時,我連問都不用問就有好吃的。
後來我注意到,我的華裔朋友還拿到全然不同的菜單(私房菜單),上頭有更道地的菜色。我環顧整間餐廳,注意到一個古怪的景象:並肩坐在同一個空間裡的人有截然不同的體驗,非亞洲人從標準菜單點菜,甜點是果凍,但亞洲人從私房菜單點菜,有紅豆湯可享用。
他們告訴我:「那個菜單上的菜色你不會喜歡的。」即使我有華裔血統,服務生還是認為我對道地的中國菜一定不感興趣,就因為我說一口流利的英語。
在家裡和課堂上的數學空間,也有可能像這間餐廳。我們會給誰偷看一眼私房數學菜單?我們會跟誰分享數學樂趣——謎題、遊戲、玩具?會讓誰進入我們的數學資訊圈——新聞、影片、社群媒體貼文?我們應該引導誰做更多數學,勸阻誰不要做?我們在做哪些有意識或無意識的假設?
明美(Akemi)是我的學生,在讀大學的時候和我一起做數學研究。她有一篇創新的論文,把賽局理論(關於決策的數學模型設計)和譜系發育學(phylogenetics,研究生物之間的親緣關係)聯繫起來,後來發表於評價很高的數學生物學期刊。明美進了一所頂尖的研究型大學,攻讀數學博士學位,所以得知她讀了一年就放棄,讓我很驚訝。
她告訴我,她有很多不好的經歷。她的指導教授一直不願意和她會面討論,而且還曾因女性的身分感到不自在。她說了一個例子:
那門課一開始,我的作業一直得到10/10的分數,評分的是助教。有一天傑夫〔我們共同的朋友〕告訴我,他和我們的助教出去閒混,有人問助教分析課的情況怎麼樣。他就不停地講到有個叫明美的「傢伙」,作業做得多棒,寫得多清楚,諸如此類。傑夫告訴他我是女生,讓他嚇了一跳。(傑夫告訴我這個故事,是因為他覺得居然有人不能從我的名字看出我的性別,得知之後的反應還這麼誇張,實在很有趣。)從那之後,我的作業沒有再接近10/10,我的考試分數也打得同樣嚴苛,扣分的理由多半含糊不清,還附了像「要再寫詳細一點」這樣的評語。那時我不覺得我對上課內容的理解減少得這麼快或誇張,但我猜事情可能是這樣,我只是在曲解情況。
如果你覺得這個狀況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你就是在感受圓滿幸福的徵兆:對正義的渴望。正義是人的基本渴望。
正義是指公平對待他人,給每個人應有的對待。這代表要為弱勢者,為最有可能受到不公平對待的人發聲。有些宗教傳統,包括我自己的信仰,主張照顧孤兒、寡婦、移民和窮人。我在數學界也看到了這類的人:沒有擁護者的、沒有活躍數學家族的、剛接觸數學的,以及沒有資源或沒機會接近數學的。這些都是數學上的弱勢者。
有的人把正義分成兩類:基本的正義(primary justice)和矯正的正義(rectifying justice)。兩種都很重要。基本正義牽涉到理想的關係:以尊嚴謹慎對待每個人,並建立起支持這些目標的社會實踐和制度。當我們公正對待他人,也受到公正的對待,我們就會感到圓滿幸福。
矯正的正義就是發現出錯的地方,然後設法改正。如果基本正義是尋常的事,就不需要矯正正義。但不公不義無處不在,強制性的權力關係是有害的,人與制度可能會在不知不覺中助長了不公平的事。
西蒙・韋伊領悟到,修正不公不義必須改變我們看待他人的方式。「每個人都在默默呼喊,渴望他人看出」、評斷出「不一樣的自己」。明美希望助教公平地評斷她,但她的助教可能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這就是隱含偏見的問題:那些隱約影響我們做決定的不自覺刻板印象。在指謫明美的助教之前,我們必須領悟到,用不同方式讀懂他人的這個問題,要從我們自身做起。我參加過的判斷評測,透露了我的隱含偏見;這些評測幫助我用一種令人信服的方式,看到自己是有怎樣的偏見,即使我設法不要有偏見。
每個人都有隱含偏見。很多實驗證實了以下這種結果:當拿到兩份幾乎相同的簡歷,只是其中一份上頭的名字帶有正面的刻板印象,另一份帶有負面的刻板印象(這取決於環境,但通常是女性或少數族群),評判者會給帶有正面刻板印象的簡歷較高分。即使評判者來自帶有負面刻板印象的群體,還是會發生這種情況。類似的研究也證實,數學成績與老師和家長的刻板印象相關。舉例來說,2018年有一項針對小學數學考試成績所做的研究,結果顯示,和不知道學生身分的外部評量人員比起來,老師給女生的分數比較低(給男生的分數較高),而且這種偏見的長期影響會持續到以後的階段:那些女孩到高中時比較不可能選修進階數學課。2019年做的一項研究則顯示,中學生分派給性別刻板印象較強的老師時,數學成績的性別差距會大幅增加,導致女生變得比較沒自信,表現不佳,自己選擇進入要求較低的高中。父母的態度和刻板印象,讓問題惡化。這些爭議對女性和少數族群的影響大得不成比例。
如果你相信數學是在使人類圓滿幸福,然後去看看從事數學研究或職業的那些人的人口統計資料,你會失望地發現,我們並沒有幫助所有人圓滿幸福。在所有的種族和族裔中,打算讀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科系的大學生有相同的比例,但占比過低的少數族群中,讀完STEM學位的比例只比其他群體比例的一半高不了多少。總的來說,低收入和家裡第一個讀大學的學生完成學業的比例,遠低於不是家裡第一個讀大學的,這項挑戰也影響到STEM學科。女性沒讀完STEM博士課程的比例高於男性。在STEM管道的末端,人口統計資料絕大多數是社會經濟背景較高的白人與男性。我們正在失去許多對STEM感興趣的人,但在邊緣化群體中,損失更為明顯——這是一種非常不公平的情況。
就連談百分比也會讓這聽起來好像我們生活在一個零和的世界,彷彿一個人即將踏進STEM專業就代表另一個人沒有進入。與這種看法相反的是,隨著我們越來越依賴STEM,世界也會需要越來越多具備數學技能的人。總統科學科技顧問會議(President’s Council of Advisors 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在2012年的報告《力求卓越》(Engage to Excel)估計,美國為了維持自己在STEM領域的傑出地位,未來十年本身需要培養的STEM畢業生,必須比目前預計的再多100萬人。這甚至沒有強調大家早就知道的事:當天分受到忽視,當我們不培養那些可發現有益眾人的事物的人,我們都會蒙受損失。一個社會裡的人如果沒有充分發揮潛力,這個社會就不會圓滿幸福。
為了矯正不公不義之事,我們就必須談論可能把人隔開的難題,如種族、性別、性取向、社會階層、城鄉差距,以及讓一些人在數學上被邊緣化的其他相關方式。這種對話可能會引發複雜的情緒。我們必須能夠更自在地談論麻煩的話題,傾聽彼此的經歷,聽出其中的痛苦。如果你想以尊嚴對待別人,而他們覺得受委屈,那麼就不要忽視他們的痛苦,你要問:「你遇到什麼困難?」
光說「我不去想那些事,我都一視同仁」是不夠的,因為在任何一個社群裡,任何一個成員的境況都會影響到全體。我們這些屬於邊緣化群體的人不奢望說出:「我不去想那些事」,因為我們每天都會受那些事影響。
所以我要來勉勵所有的人,去嘗試展開這些對話,立刻傾聽,慢點發言,在說出欠考慮的話時互相包容。如果開始有了對話,這些情況就會發生,如果犯錯了,就必須向對方展現善意,總比不說話來得好。
我要分享我在種族方面的一些親身經歷。我是華裔美國人,在德州的白人與拉丁美洲裔混居地區長大,很早就發覺我家的習慣和我的朋友不同,我的穿著不一樣,飯盒裡的食物也不一樣,這些事情讓我與人格格不入。我老是被人欺負。我想當個白人。我幾乎沒有亞裔美國人的榜樣可效法。我記得我母親總是在記者宗毓華出現時,把我叫到電視機前,因為很難得在媒體上看到長相跟我們很像的人。只要有亞裔美國人上新聞,我爸爸就會剪報。當個亞洲人令我很難為情,所以我努力裝白人的樣子,就算看起來不是白人。這表示我會公開否定任何跟亞洲人有關的東西,不對中國菜表現出興趣,不談中國習俗,同時我又會把我的髮型、穿著和說話風格,改變得像我的朋友一樣。
但在華人社群裡,我也無法融入。我不會說中文,我的舉止不像華人。在中式餐廳,人家把我當成白人,這也是我在正宗中餐館從來沒看過私房菜單的原因。像我這樣的亞裔美國人,常覺得我們生活在兩種文化之間,總是被當成外人,未曾完全融入任何一邊。
但在某些方面我也從亞洲人的身分得到好處。大家因為我是亞裔而認為我數學很好。我從來沒有讓人勸阻我選修某門數學課(這在我的女性朋友身上就發生過),或詢問我是不是某個數學會議的與會者(我的一些非裔美國朋友就遇過類似的狀況)。然而即使我獲得了好處,我還是知道有些亞裔朋友因為不符合這種刻板印象而覺得難堪。
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不是少數族群,是在我搬到有很多亞裔美國人的加州之後。在德州,我經常會遇到有人出於善意問我:「你英文說得真好!你是哪裡人?」我就會說:「德州。」然後我必然會聽到:「不是啦,我的意思是你從哪個國家來的?」這種情況在加州比較少遇到,而且不必反駁那些言語上的諷刺意味,讓我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
如今我習慣參加數學會議,看到一張張白人臉孔,所以當我獲選為美國數學協會主席時,專門寫亞裔美國人種族議題的知名部落客「憤怒亞裔男」(Angry Asian Man)為此事發表了一篇貼文,連我都有點驚訝。
「憤怒亞裔男」看了美國數學協會網站上一百年來歷任主席的照片,考慮到他預期在數學領域找到多少亞裔,結果驚訝地發現除了我之外全是白人,還在網誌上發表一篇貼文,下了一個嘲諷式的標題「終於有個數學好的亞洲人了」。
我是美國數學協會第一個有色公民出身的主席。在考慮誰會成為優秀的領袖時,很容易忽略少數族群,亞洲人也包括在內。這也許不是故意的,但當有人要我們想想誰適合這個或那個職務時,我們想到的人選經常和已經在任的人很像,隱含的偏見不知不覺就形成了。我們沒有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從形形色色的人身上,從新的專業知識、新穎有趣的想法得到什麼。由於這些不存在的聲音,數學領域本身比較貧乏。數學教育教授若雪兒・古提耶瑞茲(Rochelle Gutiérrez)提醒我們,不單單是人需要數學,數學也需要各種類型的人,才能以新的方式成長:「假設是某些人將會因為生活中有了數學而獲得好處,而不是數學領域將會因為有這些人而受惠。」
我提出這番討論,是出於我對所有數學探險家社群的深厚感情。我希望我們圓滿幸福,騰出空間歡迎來自不同背景的新探險家,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除了深受隱含偏見之害,數學界還有其他誤判人的情況。
我們假設成績是衡量數學前途的標準。這並非正確的假設,原因有很多。過去我常常擔心,在大學數學課拿到B的學生在研究所不會讀得很順利,但我現在已經看到很多人取得博士學位,成為數學家。
成績是判斷進步的標準,而不是判斷前途的標準,每個人的數學能力各不相同。你看到的是此刻的情況,但看不到整條軌跡。你無法知道大家在日後會如何發展,但可以幫助他們到達他們想去的地方。對於在數學上遇到困難的人,我們應該盡力扶持,而不是降低期望。
我們很容易根據得自親身經驗的看法,設想別人為什麼沒有很好的數學表現。我們無法想像自己未曾經歷過的其他可能狀況。我們不可能總是知道某個人遇到什麼私人問題。有個學生有一次淚眼汪汪地告訴我,她因為父母親不會說英文,花了很久才把助學金申請表填寫好。她的家人是移民,希望她每個週末都待在家裡,但她家的環境不適合做作業。大學是一種文化衝擊,有許多不成文的規定。這個學生當時在處理很多複雜的現實問題,由於這些現實問題,她沒辦法拿出最好的表現。
克里斯多福・傑克森也有他自己的複雜現實問題。他在監獄裡自修數學,大多數時候是與人隔絕的。他已經離開學校至少十年了。他正在發展自己的數學學習與表達方式。期望他用我習慣的方式來傳遞數學,是不切實際的,我很確定,傳統的評量方式反映不出他真正理解了多少。
成績不好不應該用來當作剝奪學生學習機會的藉口。有些中小學和幼稚園會採取課程分軌的做法,也就是依據成績把低成就的學生分到沒有前途的修課進程,這是非常不公平的。分到「低」軌的學生,會在不知不覺中形成偏見。這些學生修到的課程不會幫他們做好上大學和就業的準備,接觸到的老師比較缺乏經驗,指派的習題需要死記硬背,而不是豐富的意義創造活動。他們在數學上沒辦法成長。課程分軌這種強制性的做法必須改掉。
我們假設數學學習與文化無關。這是個常見的假設,特別是你不屬於邊緣化群體的話。這個假設會導致我們做出不準確的學生能力評量。有位數學家朋友跟我分享了這個例子:
某次考試的時候,我問了下面這個經典的費米問題:「請估算住在我們這座城市裡的鋼琴調音師有多少人。」有個學生膽怯地舉起手,低聲問我:「調音師是什麼?」其他的學生以為,優秀的鋼琴演奏家會替自己的鋼琴調音,就像吉他手會自己調音。有的學生認為鋼琴調音師會在樂器行裡工作。只有少數學生知道鋼琴大概多久要調音一次,或替鋼琴調一次音要花多少時間。這個例子讓我看清,在處理看似數學問題,但會引發各種文化或經驗相關議題的問題時,個人經歷是多麼重要。
我本來可能會是感到茫然不解的其中一個學生,因為鋼琴對我來說不是家用之物。現在想像某個缺乏必需的文化經驗,卻經常遇到這種障礙的學生。他們會有歸屬感嗎?文化隔閡在所難免,但如果我們有意識到,就可以減少這些隔閡的影響。
數學教育教授威廉・泰特(William Tate)指出,這種經歷對於數學領域的非裔美國兒童來說很常見,他們常遇到基於白人中產階級規範的教學,他主張,讓教學法與非裔美國學生過活的現實世界產生連結,對公平教學是極其重要的。他主張老師用「中心式」的觀點:允許並期盼學生在解決問題時以他們自己的文化及社群經驗為中心,鼓勵學生思考如何從班級、學校與社會裡不同成員的角度,去看待同一個問題。舉例來說,老師可以換個方式重問那個跟鋼琴調音師有關的估算問題,譬如用學生推選與他們的日常生活或努力目標有關的主題來當題材。
追求正義會讓我們願意挑戰現狀。許多不公不義之事根深柢固於制度的運作方式之中,不論是在學校、工作場所還是家裡。大家始終拿到不一樣的菜單,沒有人說什麼。存在已久的不公平很難認定,因為我們身在其中,而且一直都知道這些事。我們需要曠野中的哭聲,來引起大家關注我們必須改變的方式,以便在數學空間中用尊嚴謹慎對待每一個人。
我夢想有那麼一天,私房菜單不再私藏,所有的人都受到鼓勵,培養出自己的數學品味,有朝一日可以成為數學料理的行家甚至主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