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錄】公車裡〔序曲〕
寺院內部遠比想像要寬廣得多,因為下雨的關係,一個前來參拜的客人也看不到。我走了一會兒,看見櫃臺在左手邊。我在櫃臺付了七百圓的拜觀費,從窗口老人的手中接過找零的零錢,及一本蓋了印章的小冊子。這就跟門票是一樣的概念。就當作是我為了躲雨,走進咖啡廳點了一杯咖啡吧。
小冊子上寫著廣隆寺是京都最古老的寺院,名稱與位於奈良的法隆寺相近,同樣都是與聖德太子頗有淵源的名剎。當初入學考的時候,我明明選擇的是日本史,此刻卻對這座寺院一無所知,讓我不禁為自己感到丟臉。廣隆寺主要供奉的是國寶彌勒菩薩像。這天下午並沒有校外教學的學生團體,再加上因為下雨的關係,通往靈寶殿的一路上沒半個人影。
我行了禮之後走進殿內。寬敞的殿內正前方,便是那尊美麗的彌勒菩薩像。
「彌勒菩薩半跏思惟像」。
我一看那佛像,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每個人都曾在日本史的課本上見過。如今親眼目睹實物,讓我忍不住想要跪下來膜拜。那並不是一種屈服於高壓震懾的敬畏感,而是一種忍不住想要敞開胸懷獻上一切的祥和感。我完全沒有任何通靈能力,也不曾信奉任何宗教,為何我會有這樣的感覺,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佛像的前方有一些榻榻米,方便讓信眾坐著與佛像正面相望。由於殿內一個人都沒有,我得以坐在佛像的正前方。我什麼事也沒做,就只是坐在那裡消磨著時間。我好像對佛像說了些話,也好像聽見佛像對我說了些話。我不記得自己在那裡坐了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一直坐到閉殿的時間才離開。
坐在公車站的長椅上,我等待著公車到來。探出頭來的陽光,帶走了長椅上的雨水,傍晚的街道也恢復了該有的熱絡。不久之後,開往京都車站的72路公車到站,我拖著沉重的行李上車,走向最後面的座位。雖然這時是尖峰時間,但是我運氣很好,公車裡沒什麼乘客。我得以坐在最後座,把行李放在旁邊。我的前面坐著一個老人,他一直以手拄著臉頰,看著窗外的景色。今天的晚餐就在四條烏丸吃紅燒鯖魚吧。我在心中喃喃自語。
「你是演員嗎?」坐在前面的老人忽然轉頭問我。我無法分辨對方是男性還是女性。不過我看他翹著腳,或許是老爺爺的機率高一些。年紀愈大的老人,性別的差異愈不明顯。不過再仔細一看,對方到底多大年紀,我也說不上來。
「對。」我朝著對方輕輕點頭。接下來陷入了一陣沉默,我猜想對方可能是想不起來我叫什麼名字吧。通常遇到這樣的情況,對話就會到此結束。
「你演過什麼?」對方操著一口柔和的京都腔。
「呃,很多。」當然沒有所謂的代表作。我猜想對話大概會到此結束,於是轉頭面向窗外。
「你看了好久。」老人說道。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偶爾會遇到像你這樣來太秦拍戲的演員,大多都是一個人來。」我這才醒悟,他就是剛剛坐在售票口裡的老人。
「啊,方才很謝謝你。」我說道。
「你一直看到剛剛,對吧?」
「是啊,一個沒注意,竟然待了這麼久。」
「你是第一次來?」
「對。」
「那佛像很美吧?」
「真的很漂亮。」廣隆寺就在片場的旁邊,應該常會有演員到寺院裡打發時間吧。對老人來說,像我這樣的參拜者應該是一點也不稀奇才對。
「想通什麼了?」
「咦?什麼意思?」
「你不是跟菩薩對話了好久?」
「呃,該說是對話嗎?好像是我在發牢騷,又好像是菩薩在安慰我,當我回過神來,已經五點了。」我老實回答。
「那尊菩薩啊,裡頭可是空空如也呢。」
「咦?」
「像那樣的木造佛像,要把裡頭挖空得花上不少工夫,但如果沒這麼做,可沒有辦法保存上千年。裡頭挖空了之後,一來發生火災時方便搬運,二來也比較不會龜裂,可說是相當聰明的作法。」
「原來如此。」我表現出一副欽佩的態度。
「那個空洞裡可以放得下很多東西,像你這種人的牢騷,裝再多都沒問題。」
「噢。」
「換了另外一個人,裡頭又變空了,又可以裝得下很多東西,很厲害吧?有人說那就叫作宇宙,我一輩子沒離開過京都,不太清楚宇宙是什麼玩意。」
「宇宙……?」
公車的顛簸維持著舒適的節奏。太陽西下,京都的街景逐漸染上霓虹色彩,轉變為繁華的鬧區景象。
「小哥,你的工作不也是這樣?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就好像把東西放進容器裡又拿出來。」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甚至連隨口附和也沒有辦法。老人微微一笑,又說道:
「看來你的裡面也是空空如也。」
我感覺這句話切中了核心,如一顆重石壓在我的胸口。
「我真的是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我說道。
老人緩緩轉身面對正前方,按了下車鈴。
「下次有空,再到我們寺裡來看佛像吧。」
「謝謝,很高興跟你聊天。」
「對了,『空空如也』並不代表『什麼也沒有』。」老人說完這句話,便在烏丸御池的公車站下了車。
那兩個詞在我的腦海裡不斷盤旋。
吃了一堆大蒜的隔天拍臨終鏡頭,
不曉得一同入鏡的那些人做何感想?
到目前為止,我殺過幾個人?死過多少次?
一個角色在同一部作品裡殺超過兩個人是很有可能的事,但不可能在同一部作品裡死兩次(除非是喪屍)。所以我殺人的次數一定比我死的次數多,呵呵。
在一般的情況下,不論拍攝任何作品或演任何舞臺劇,在拍攝或練習之前,一定會找來專業人士(醫生、律師等)來進行演技指導。
但不管是殺人的人,還是被殺的人,都不存在所謂的專業人士。不,這麼說也不對,實際上當然有專業人士,例如殺手或是有過瀕死經驗的人。但是像這樣的人,絕對不會到拍攝現場來指導我們,我們唯一能仰賴的只有自己的想像力。
在殺人方面,不管是古裝劇還是現代劇,至少還有一些武打師能夠提供我們一些意見。但是死的方式,絕對不會有人教我們該怎麼做才對。刺死、勒死、毒死、炸死,以及各種不同形式的自殺,我到底該怎麼死才對?
說起讓人頭疼的問題,還有另外一點,那就是應該睜著眼睛死,還是閉著眼睛死,這也必須事先向導演確認。
這是我不久前的親身經驗。我為了拍一部以美食為主題的電視劇,被迫吃了大量的大蒜料理。他們警告我,大蒜的味道可能會臭到隔天。
當時我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了一句:「幸好明天沒有接吻的鏡頭。」但說完之後我才想起來,明天要拍大河劇,而且一大早就有臨終的鏡頭。
一看劇本,我竟然是在三位美女的包圍下斷氣,而且我還有臺詞。即便我想盡了一切辦法,還是沒有辦法消除大蒜的臭味。嗚呼哀哉,我只能屏著呼吸把臺詞說完,然後屏著呼吸演到完全斷氣為止。痛苦到我自己幾乎快流下眼淚。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能移動半分。我一動,就糟蹋了身旁三位美女的眼淚。
理平頭的國中生在雷鬼與龐克之間搖擺不定
我讀國中的時候,所有的男學生都必須理短於五分的平頭。我就是在那樣的時代裡長大的。一個頭上無毛的國中生,適合穿的服裝除了學校制服之外,就只有「運動服」了。
每個人都是平頭。因為這個舊時代的陋習,讓我的珍貴青春期穿著打扮只剩下「三條線」。導致我後來留長了頭髮,卻不知道該穿什麼衣服上街。然而我心中對時尚流行的渴望卻是與日俱增。
後來我上了東京的大學,頭髮留長了,這才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那就是我的頭沒辦法長出筆直的頭髮。
「鬈毛」。多麼可怕的一個字眼。此外還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稱呼。「自然鬈」、「小池(源自於藤子不二雄漫畫中的角色)」、「鳥窩頭」。我只能不斷忍耐。
明明憧憬龐克及搖滾,卻沒辦法讓頭髮尖起來。蒼蠅進了我的頭髮裡會飛不出來,只能在我的頭上不斷嗡嗡叫。當年理著平頭的我,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
你心裡是不是想著「有這樣的頭髮也能當演員?」沒錯,你就知道我有多麼辛苦。這一頭像盆栽一樣的頭髮,髮量會隨著那一天的氣候變化而改變,簡直比乾濕球溫度計還準。像這樣的頭髮,化妝師當然沒有辦法處理。所以我在拍片的時候,必定隨身攜帶著三種神器,也就是鬈髮吹風機、鬈髮梳,以及祕密的髮膠。我必須考量拍片現場的環境、接下來的天候狀況、有沒有風、會不會流汗等各種要素,讓我自己的頭維持在那個角色的狀態。因為實在太累了,我頭上的白頭髮不斷增加。回想起來,我竟然能夠克服這樣的困難,當了幾十年的演員,實在是很了不起。
然而最近我才發現一件事。我為了拍某部片而停止把白髮染黑,這才驚覺我的頭髮幾乎已是全白,而且變成了直髮。
雖然有點太遲了,但總不是壞事。雖然年紀大了,但我很樂意從巴布.馬利搖身一變,成為席德.維瑟斯。穿著三條線的運動服出門,成為一個眾人眼中的不良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