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情(節錄)
/真愛長存的祕訣/
問題是,多巴胺不太在乎你當下擁有什麼,只在乎你未來還能再拿多少。如果你住在橋下,多巴胺會叫你去搞一座帳篷;如果你住在帳篷裡,多巴胺會叫你去買棟房子;如果你住在全球最貴的豪宅,多巴胺會叫你去月亮上蓋城堡。大腦裡的多巴胺迴路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好」,也不在乎什麼叫「夠」,它唯一會做的事,就是讓剛遇見的全新未來在你眼中耀眼奪目,遮蔽你當下擁有的完美幸福。對多巴胺而言,沒有最多,只有更多。
多巴胺是愛情火花的源泉,是天雷地火的爆點之一。但要在火花引爆之後維繫愛情,愛的本質就必須改變。因為之後的愛情不再來自單一的多巴胺,而是來自一整組化學交響樂;而且多巴胺其實並不是「快樂分子」,而是「期望分子」。要真正享受當下,要從未來進入現在,我們大腦就必須習慣多巴胺的離開,轉而跟血清素(serotonin)、催產素、腦內啡(endorphins,大腦自己分泌的嗎啡類物質),以及一系列的內源性大麻素(endocannabinoids,大腦自己分泌的大麻類物質)好好相處。這些分子就是很多人可能都聽過的「當下分子」(Here and Now molecules, H&Ns),多巴胺讓期待變得刺激,而當下分子則讓我們享受手中擁有的體驗與快樂。其中一種內源性大麻素的名字anandamide甚至就來自梵語的「阿難陀」,意思是喜悅、極樂、欣喜。
照人類學家海倫.費雪的說法,初期的愛情,或者說激情,都只能維持十二至十八個月。在那之後能夠繼續相處的,都發展出了另一種「伴侶之愛」(companionate love)。這種愛情來自此時此刻的體驗,它背後的化學分子就是「當下分子」,這些分子讓我們因為跟相愛的人在一起,而感到幸福。
「伴侶之愛」不是人類的專利,那些終身相守的動物也有一樣的現象。這些動物的共同特徵,就是會共同築巢、共同防禦領地。牠們會彼此餵食、互相梳毛、共同育幼。最重要的是,這些動物一旦分開就會陷入焦慮,恨不得每秒都黏在一起。人類也是這樣,我們會照顧小孩、守護家園,而且會因為與另一半的生命緊密交織而深深滿足。
當愛情進入第二階段,「當下分子」就控制了局面,並且抑制了多巴胺。因為多巴胺會在我們的腦海中描繪一幅美好未來,讓我們奮不顧身地爭取。而要爭取未來,要開展一段新關係,勢必就得不滿於現況。但「當下分子」主導的「伴侶之愛」完全相反,至少它在伴侶關係上會讓我們深深滿足於當下的現況,拒絕任何改變。所以雖然多巴胺迴路和「當下分子」迴路可以同時運作,但其實經常彼此拮抗。「當下分子」迴路一旦啟動,我們就會想去體驗身邊的真實生活,抑制多巴胺的作用;反之,多巴胺迴路一旦啟動,我們就會想去探索未來,抑制當下分子的功能。
實驗結果也確實如此。科學家發現,熱戀者血液細胞中的血清素受器濃度比「健康」的人更低,表示血清素這種「當下分子」的力量正在減少。
要拒絕新伴侶,拒絕多巴胺的興奮與激情確實很難,但能夠做到這點才能成熟,也才能邁向長遠的幸福。這樣說吧,假設你是一個多巴胺主導的人,為了去羅馬度假,花了好幾週仔細安排行程,把你聽過的每個博物館與重要景點都列了上去。但當計畫實現了,終於親眼看到米開朗基羅的真跡,你卻無心欣賞,滿腦子只想著下一站要怎麼去事先訂好的餐廳。你知道眼前的東西是史上最美麗的藝術品,但你滿腦子多巴胺,只想著規畫與未來,看不到當下的現在。愛情也是一樣,最初的激情來自多巴胺,讓我們興奮、好奇、情人眼裡出西施、不斷設想彼此的未來;但在那之後,我們就會發現理想跟現實之間有巨大落差,然後進入伴侶之愛,把自己交給「當下分子」,平靜地享受身邊的各種體驗與心情。
來自多巴胺的浪漫愛情,就像一次緊張刺激的雲霄飛車,但它稍縱即逝,必須換成另外一群化學物質才能轉向伴侶之愛。多巴胺讓我們執著於追求,催產素和血管加壓素(vasopressin)則讓我們走入長期關係,女性體內較活躍的是催產素,男性則是血管加壓素。
科學家在實驗室中,用好幾種動物來研究神經傳導物質的作用。例如雌性草原田鼠(prairie vole)的腦中一旦注入催產素,就會和附近看到的任何雄鼠進入穩定的長期關係。雄性草原田鼠也是,一旦獲得大量分泌血管加壓素的基因,就會放下原本濫交的天性,只跟一隻雌鼠交配,無視身邊的其他雌鼠。看來血管加壓素就像某種「好老公激素」。多巴胺的功能則剛好相反,擁有大量分泌多巴胺基因的人,性伴侶人數最多,第一次性行為的年齡也最低。
由於大部分的長期伴侶,都已經從多巴胺式的激情轉為「當下分子」式的愛情,他們的做愛頻率較低。這還滿合理的,因為催產素和血管加壓素會抑制睪固酮(testosterone)分泌。同樣地,睪固酮也會抑制催產素和血管加壓素的分泌,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血中睪固酮濃度本來就比較高的男性,通常更少結婚。此外,單身男性的睪固酮濃度高於已婚男性;而且男性的婚姻一旦開始動盪,血管加壓素的濃度就會下降,睪固酮濃度上升。
所以人類到底需不需要長期的伴侶關係?很多證據導出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周旋在好幾位性伴侶之間的生活似乎很誘人,但大部分人最後還是會定下來。聯合國的一項調查顯示,九○%以上的男性和女性都在四十九歲之前結婚。即使沒有伴侶之愛,我們當然也能活下去;但大部分的人都會花費多年的時間精力,尋找一段能夠長相廝守的關係。而「當下分子」就是維繫感情的關鍵,它讓我們能夠好好享受眼前五感帶來的滿足,不再永無饜足地追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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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精神性藥物(節錄)
/求生的機制/
──安德魯二十多歲,在一家軟體公司上班。他自信外向,是全公司最優秀的業務之一,每天從早到晚都全心投入工作,幾乎不曾休息。安德魯生命中唯一的樂趣就是把妹,至今大概已經跟一百多個女人上過床。話雖如此,他卻一直找不到能夠親密交往的對象,並因此耿耿於懷。他知道要得到長久的幸褔,就還是得找個人定下來,無盡的一夜情只會讓他離幸福愈來愈遠。即便知道這些,他依然繼續把妹。
我們的欲望來自大腦深處的一個古老區域:腹側被蓋區(ventral tegmental area),分泌多巴胺的兩個主要區域之一。這個腦區的細胞就跟大部分的腦細胞一樣,有一條長長的尾巴,它們的尾巴穿過好一段距離,來到前方的依核(nucleus accumbens)。所以這些細胞一旦活化,就會釋放多巴胺到依核,讓我們覺得動力滿滿。科學家把這稱為「中腦邊緣路徑」(mesolimbic pathway),更簡單一點,可以稱之為「多巴胺欲望迴路」。如圖一。
我們演化出這條迴路,是為了促進生存與繁殖,或者說是為了讓我們贏得競爭,獲得食物和性。
當你在桌上看到一盤甜甜圈,欲望迴路就會啟動,這跟你的需求無關,只跟演化與維生的優勢有關。也就是說,你想吃甜甜圈的欲望,跟你當時餓不餓根本沒有關係。這就是多巴胺的本質,它的功能就是讓我們去搶更多東西,讓未來更有保障。它不在乎我們餓不餓,因為飢餓發生在現在,但多巴胺只看將來,它會說「誰管你餓不餓?去拿甜甜圈就對了。誰知道下一次要隔多久才會看到食物?你現在多吞一個,之後餓死的機率就少一分」。這句話對我們的祖先可是金玉良言,他們隨時都可能餓死。
對每個生物個體來說,最重要的事情都是繼續活下去。因此生物演化出多巴胺系統,讓我們全都成為某種程度上的求生狂人。這套系統讓我們不斷掃視四周,尋找可能的食物、遮蔽處、交配機會,以及能讓DNA複製下去的其他資源。我們一旦發現有價值的東西,多巴胺就會開始分泌,叫我們「趕快醒醒,專心去搶那個重要的東西」。這樣的感覺就是渴望,而且經常是帶有興奮的渴望。渴望並不是一種選擇,只是我們對周遭環境的反應。
以剛剛提到的男子為例,他在逛街時聞到漢堡的香味,便走進店裡點了漢堡,雖然他腦中可能還想著其他事情,但多巴胺讓他對漢堡的欲望幾乎壓過一切。這樣的大腦機制,跟我們祖先遇到的狀況幾乎一樣,唯一的差別只是古代沒有漢堡而已。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走在大草原上,晴空萬里旭日東昇,鳥兒唱出清脆的鳴聲,萬事安然一如往常。祖先心不在焉四處閒逛,忽然在時常經過的角落,看到一排長滿漿果的灌木叢。之前她路過的時候,上面都還沒有漿果,因此目光掃過也不以為意,但漿果的出現讓她開始注意所有細節。她開始全神貫注地掃視這叢灌木,心中一陣興奮:「原來如此,這種深綠色的灌木會結出漿果。很好,未來的食物有著落了。」
是的,她腦中的多巴胺欲望迴路啟動了。
祖先記下了這個長著漿果的地方,從此之後,每當她看到這叢灌木,就會分泌一點多巴胺,提高她的注意力,並讓她帶著一點點興奮,知道這邊有東西可以讓她活下去。她的腦中出現了一項重要的記憶,一項被多巴胺觸動的重要記憶,一項與生死相關的重要記憶。這就是多巴胺的威力。那麼,如果多巴胺失控了呢?
▍第四章 創意與瘋狂
/為什麼諾貝爾獎得主都喜歡畫畫?/
藝術和所謂的「硬科學」之間,比一般人想的還要相近,因為兩者都是多巴胺推動的產物。詩人組織文字歌詠無望的愛情,和物理學家思索公式描述激發態的電子,兩者並沒有那麼不同。這兩件事都需要超越感官的世界,看向更深遠、更根本的抽象概念。不少科學界的菁英都有一副藝術家的靈魂:愛好藝術的美國國家科學院士(Members of the U.S.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比例是一般科學家的一.五倍。英國皇家學院成員的比例則是兩倍,而諾貝爾獎得主將近三倍。一個人愈是熟悉複雜的抽象概念,就愈有可能成為藝術家。
藝術和科學的相似之處,在上個世紀末的電腦程式中顯得特別重要。當時電腦還沒那麼發達,程式設計師往往習慣用最後兩位數來標示年分,比如把一九九九年寫成九九年,以節省珍貴的記憶空間(輸入的時候也比較輕鬆)。沒有人事先想到,當西元兩千年到來時,九九年會不會被電腦當成二○九九年。如果發生這種事,數以千計的程式都有可能崩潰,而且遭殃的不只是瀏覽器和文字編輯器,飛機、水壩和核電廠的控制軟體也有可能出問題,這就是有名的「千禧蟲危機」(Y2K problem)。千禧蟲危機影響了很多系統,多到市場上根本沒有足夠的工程師能修復這個問題。因此,根據一些報導,有些公司決定招募失業音樂家,因為他們學程式學得非常快。
/天才都是王八蛋/
音樂和數學這麼容易結合,是因為讓人大量分泌多巴胺的條件通常不會只有一個,如果有一件事能讓你興奮起來,其他事情多半也很容易。因此很多科學家都熱愛數學,不少音樂家對數學也很容易駕輕就熟。但是,多巴胺太多有時也會造成困擾。
大量多巴胺會壓抑人們對此處當下的知覺,因此天才的人際關係通常都很糟糕。我們需要關注此處當下,才能發揮同理心去理解他人內心的感受,而同理心又是社交互動中最重要的能力。如果你在雞尾酒會上遇見一名科學家,他很可能會喋喋不休地暢談自己的研究,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你毫無興趣。愛因斯坦就曾說過:「我對社會正義和社會責任充滿熱情,但奇怪的是,我明顯缺乏和人類直接來往的需求。」還有:「我愛人類全體,但我討厭人類個體。」社會正義和人性都是容易理解的抽象概念,但實際和另一個人相處的經驗卻複雜多了。
愛因斯坦的個人生活也反映出他很難跟人維持關係。比起人類,他對科學更有興趣。他在跟第一任妻子離婚前兩年,就開始跟表妹有染,一離婚就娶了她。但第二段婚姻開始後不久,他又開始出軌,不但背著表妹和祕書交往,背後還有大概半打的女朋友。充斥多巴胺的大腦是祝福也是詛咒—大量多巴胺讓愛因斯坦發現了相對論,但也讓他不停拈花惹草,無法把心思放在此處當下,專注發展長久的伴侶之愛。
了解天才的大腦如何運作後,我們就可以進一步探索高多巴胺者的人格,還有它的各種表現方式。我們前面也看過,追求享樂的人不但衝動、難以維持長遠關係,而且很容易有成癮問題。我們也知道,熱衷計畫的人習於保持疏離,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而非享受和朋友待在一起的時光。現在我們又看到了第三種可能:無論是畫家、詩人還是物理學家,充滿創意的天才通常很難建立人際關係,甚至看起來有些自閉症的傾向。6而且,多巴胺豐富的天才傾向專注在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很容易不小心穿著不一樣的襪子、忘記梳頭就出門,而且通常會忽略現實世界中,發生在此處當下的種種事物。柏拉圖寫過一篇蘇格拉底的軼事,說他曾因為思考問題站在同一個地方一天一夜,完全沒注意到身邊發生了什麼事。
表面上看來,這三種個性天差地遠,但其實背後都有一些共通點。他們經常過度關注如何追求最好的未來,無法停下來欣賞自己所在的此處當下。追求享樂的人想要更多,但無論得到多少都不夠,無論他多麼期待未來能到手的快樂,都無法從中找到滿足感。一旦達成目標,他就會把注意力轉向新的目標。疏離的謀略家也很難在未來和當下之間找到平衡;他跟追求享樂者一樣需要不斷追求更多,只不過他的眼光比較長遠,追求的是榮譽、財富、權力等更抽象的滿足。而天才則是住在未知的世界裡,著迷於用他的工作讓未來變得更好。他們確實能改變世界,但這份執著也常讓他們對世人表現得漠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