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脫困
過了也許一分鐘,也許更久,我嘗試著動了動手臂。
胸口一陣壓痛,但好像還可以忍受──我伸手摸了摸自己,沒有槍傷,也沒有血。
地上濕乎乎一片,一股濃烈的尿騷味沖進鼻子裡,我甚至能想像出前一夜從酒吧出來的墨西哥人在牆根下解手的情景。
尿味很快被血腥味蓋了過去,我面前趴著剛才的黑西裝男人,他背後中了兩彈。
後面走過來一個小個子,毫不客氣地在黑西裝屍體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收起了手裡的槍,示意我們跟他走。
小個子在夜色中的玻璃眼球閃著沒有溫度的光,他燒毀的皮膚下露出了半邊牙床,就像動物世界裡極惡的狼。
是荒原客棧的那個侏儒。他救了我們。
一輛黃色計程車熄滅了大燈,藏在樹叢後面。
開門的是荒原客棧的清水,她和上次一樣穿著喪服。侏儒一躍而起,跳上了她的膝蓋。
「節子,又見面了。」清水欠了欠身,像貓一樣笑了。
這次的計程車是七人座,十分寬敞。我看了看皮笑肉不笑的清水和手上的傷,然後擠到了最後一排。
也許是清水天生的威嚴,迪克和達爾文也果斷選擇了最後一排。
汽車開動的時候,格局變成了我、迪克和達爾文擠在後座,中間空蕩蕩的座位上坐著沙耶加和抱著侏儒的清水。
迪克龐大的身軀已經佔據了後座四分之三的位置,我和達爾文幾乎是貓著腰坐在他腿上。
「沒想到這幾個紅脖子的鄉下人,還是有點眼力的。」清水瞥了一眼後座,掩著嘴笑了笑。
「老子的脖子是去海灣度假曬的……」迪克剛想戧她一句,被我狠狠踹了一腳。
「你閉嘴吧,非要別人把你趕下車去嗎?」
清水的脾氣我是領教過的,我可不想一天之內再被捅一刀。
計程車拐進了鬧市區,雖然已經是半夜了,但這裡的酒吧一條街仍然燈火通明。街頭擠滿了要去聖代酒店頂樓看夜景的遊客和滾石餐廳裡開哈雷的暴走族。
我們的計程車滑進五光十色的街燈裡,隱沒在千萬輛計程車中間。
清水用一把精緻的小梳子給侏儒順著頭皮上稀疏的毛髮,他就舒舒服服地趴在清水的和服上,像一隻哈巴狗。
「承……承蒙您的照顧了。」沙耶加一直刻意地跟清水保持著距離。
「有代價的,」清水抬起頭看著沙耶加,突然露出了一個微笑。「但她付過了。」
也許是外面的車燈晃的,我好像看見沙耶加有一瞬間的失神。
「你的眼睛很像她,節子。」
清水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她的聲音裡,有一陣落寞。
或者說是人情味兒。
在這之前我還以為,在荒原客棧工作的清水應該是連靈魂都賣掉了。
這麼看,清水還算是個「人」。
「呃,謝謝你也順便救了我們。」迪克在後面不合時宜地打斷了她倆的對話。
清水瞬間收起了笑容,她的眼神就像能捅死人的匕首一樣閃著寒光,但也就是一秒鐘,她藏起了殺氣,用略帶鄙夷的眼光瞟了一眼迪克。
「我們是生意人,不是開善堂的。」清水的聲音冷得像冰水一樣。「你們已經知道了想知道的東西,現在把印章還給我。」
迪克疑惑地拿出印章,有些不舍地看了我和達爾文一眼。
「裡面有追蹤器。」清水連眼皮都沒抬。迪克立刻像拋燙手山芋一樣把印章拋到前座。
清水一邊把印章放進一個特製的消磁容器裡,一邊嘟囔著:「真是的,現在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客人總是不帶腦子,你們的命不值錢,但別把我們也牽扯進來。」
「請問,買照片的是什麼人?」我弱弱地問了一句。
問完我就後悔了,我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簡直是被屎糊了腦子,這麼重要的商業機密是隨便問的嗎?難道非要再挨上一刀才能老實嗎?!
出乎意料的是,清水聽了並沒有生氣,而是轉過頭來笑著說:「你想見他嗎?」
「我……還是算了……」我下意識地連連擺手。
我已經快被這一層又一層的陰謀搞得窒息了,可不想再節外生枝。我只想把M平平安安帶回來,誰買的照片,關我屁事啊!誰知道是不是哪個大富豪突然抽風了,一夜之間成了神秘事件愛好者?
清水點了點頭:「恭候你的佳音。」
計程車一個急轉彎,在路邊的灰狗客車站停下了。
「大嬸,你是認真的嗎?」迪克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夜色裡的一排灰狗巴士。「那我的車怎麼辦?」
「你現在可以回去拿呀。」清水連看都懶得看他,閉上眼睛養神。
我們心裡都清楚,命都快沒了,還要什麼車啊!現在回去不就是死路一條嗎?
「我的車怎麼辦?」迪克求助地看著達爾文,那輛紅色道奇就跟他的女朋友一樣。
「回去我再想辦法。」達爾文拍了拍迪克,又跟他輕聲嘀咕了幾句。
「那……請留步吧,再見了。」沙耶加轉頭向車上的清水鞠了一躬。
「節子啊,」清水沒有回頭,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沙耶加聽一樣。「有時候,總要說再見的,畢竟大海和高山的命運本不相連。」
計程車開走了,沙耶加還呆呆地站在路邊。
「怎麼了,走吧。」我拉了一下沙耶加,她的手心冰涼。
夜晚的灰狗巴士上只坐了一半人,大多是需要轉車去加州或紐約的乘客,偶爾能看見一兩個打扮花哨的嬉皮士,車廂裡飄著濃濃的大麻味兒。
沙耶加靠著窗戶睡著了,迪克獨自在後座發呆,達爾文仍皺著眉敲著鍵盤。
「喂,你在看啥呢?」我打了一個哈欠往他身邊湊。電腦螢幕上,赫然排列著十幾篇論文,然而我一個字也看不懂。
在美國雖然待了大半年,總算突破了口語交流大關。但以我的惰性,單詞量也就維持在日常用語的3000個左右。稍微有點難度的進階詞彙,我都看不懂。
幸好是跟達爾文說話,用中文就好了。
「這是啥?」我指著其中一篇的一幅青蛙配圖,用中文問道。
「擬態。」達爾文用中文小聲跟我說。
「什麼?」我撓了撓頭。
「今天沙耶加的話提醒了我,在自然界有許多生物,遇到危險或捕獵的時候,會根據周圍的環境任意改變顏色和形狀,以便和環境融為一體,這種生物的演化主要是為了躲避天敵和迷惑獵物。」
「就像變色龍和枯葉蝶一樣嗎?」
「嗯,但還有另一種生物,才是自然界擬態的頂級高手。」達爾文沉默了半晌,瞥了一眼後座還在發呆的迪克。「軟體動物頭足綱,也就是我們說的八爪魚。」
「八爪魚,會隱身?」我瞪大了眼睛。
「八爪魚能根據周圍環境改變身體色素層,以便與之融為一體。它們當中最厲害的高手叫作擬態章魚,甚至能模仿比目魚和海蛇等其他海洋生物──不只是外觀,更是行為上。你記得我們在M的棺材裡看見的那張皮囊嗎?」
我點了點頭。
「我跟你說過,那個假吉米逃走的時候,也留下了一層皮囊。但這種3D列印的矽膠物質,如果人類穿進去,也不可能變得和吉米一模一樣,除非……」
「除非配合擬態,改變骨骼形狀?」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同一個八爪魚人,既能模仿17歲的男性吉米,也能模仿身高不到160釐米、發育不良的M。
「你懷疑迪克和八爪魚人……」我硬生生把後半句「一樣嗎」咽了下去。
畢竟達爾文最親的哥哥是因為八爪魚人才死的。不要說是他,哪怕是任何一個人,可能都無法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同樣的怪物吧。
「如果他們不是同一類生物,為什麼會有同樣的能力?」達爾文握緊了拳頭。
「如果迪克不是人類,你還能不能跟他做朋友?」
「迪克就算是外星人變的,他也是我的好朋友,」達爾文毫不猶豫地說。「我們從九年級開始就是朋友了。」
「那你知道他九年級之前在哪裡嗎?」
「什麼意思?」
我把駱川出事那天的事情告訴了達爾文,包括沙耶加曾經在猶他州見過迪克的事。
「漸凍症是不會被治好的,沙耶加見到迪克的時候,他的半個身子已經不能動了。你記得他那天發病的時候,凱特阿姨瘋了一樣往他嘴裡塞藥嗎?」
「你是說,這些藥有問題?」
我點了點頭,從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摸出我撿到的那粒藥。
我們到達小鎮的時候,天已經濛濛亮了。達爾文把我拍醒,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身上還披著他的衣服。
沒有了迪克的車,我們只能走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