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生 相遇
「哪裡找得到好的樂團?」
唱片公司的職員們像在說「早安」似地重複著這句話。而做為其中的一員,二〇〇三年的我也在尋找新人樂團。
一開始我不知道該怎麼找,也看過傳聞中的樂團演出,每每就像在大海裡撈
針,未有所獲。
雖然公司會要求我們「發現有潛力能出名的新人」,但因為平時也有別的業務,挖掘新人就成了空檔時間做的事。很多同行總說「找是在找,卻怎麼也找不到」,說著好幾年就過去了。
我也跟大家一樣,利用工作之外的閒暇時間尋找,卻一直沒找到,就這樣到了在公司裡被稱為「中堅之力」的年齡。
當時我任職於一家名為東芝EMI的唱片公司。
要說唱片公司具體的工作內容,那就是挖掘藝人、與其簽約、錄製歌曲,然後為其宣傳,再製作並販賣CD,或是發行數位單曲。
多數歌曲都以暢銷為目標,希望被眾多的人所聽到。雖然暢銷的背後有各種原因, 但藝人寫出好歌尤為重要。除此之外的眾多事務則由唱片公司負責, 因此,創作好歌的藝人就成了各家公司競相爭奪的對象。
我希望發揮一些微小的經驗,與自己找到的樂團一起從零開始做所有事。 畢竟我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選擇這份工作的,若能夢想成真,那該有多幸福啊。
我在尋找能讓我豁出自己的藝人應該尋找怎樣的藝人呢?
在這個行業耳濡目染許久,我也學到了不少,於是做了一個決定:即使覺得還不錯,但如果不是優秀到像怪物一樣的頂尖藝人,我就絕不出手。
這樣的藝人,可能窮盡一生也遇不上。
但是遇不上就遇不上,權當是自己運氣不好。而怎樣算是「頂尖」,就由我主觀臆斷了。
大部分情況下,唱片公司和藝人一開始會簽為期兩年的合約。為了開拓更好的未來,簡單來說,就是要盡可能在早期便打進歌曲排行榜的前十名。畢竟音樂行業的眾多藝人和工作人員都在為此競爭,我覺得只是「很好」的程度,是連這種競爭都贏不了的。
所以我不慌不忙、穩穩當當地尋找能讓我豁出自己的藝人。時光在不停流逝,而找到心儀的藝人卻越來越難。
未曾遇見的夢想中的藝人,應該是不與任何人相似的、有著如變異物種般的帥氣,並能輕而易舉地做出誰也沒有聽過的音樂。
這種藝人不是隨便就能找到的,也沒有人會告訴我什麼獨家消息。在各種摸索之後, 我找到了一個效率較高的方法, 那就是去逛的獨立樂團專區。事實上,雖然無法聆聽所有獨立樂團的CD,但那裡陳列著各家音樂廠牌和唱片行力薦的藝人。
既然被力推,那一定有理由。或許當中會有想與主流廠牌簽約的藝人。我用試聽機將獨立樂團專區的音樂一個個聽完。
過了兩至三週,試聽機裡的CD就會換一輪,我就再去一趟,又把它們聽完一輪。如此持續一段時間之後,只需要從遠處看到宣傳語,我就能知道哪些是店員真心覺得不錯,而哪些並非如此。
在陳列著店員推薦的CD區域,能看到很多手寫的感想,而且多數都用了將內心想法表露無遺的「!」。宣傳板上貼滿了對話方塊形式的推薦語,雖然看似雜亂無章,卻也能感受到磅礡氣勢。
不出所料,被店員這般推薦的CD多屬優質,我還去看過其中幾個樂團的演出。其他唱片公司的熟人也有去,也曾遇過讓我覺得「這個樂團應該會主流出道吧」的樂團,但我還是沒有出擊。
「要比這更厲害的才行」,我總是因此而打消出擊的念頭。也是因為我看過太多有資質出道的樂團,後來卻沒有想像中發展得好,到頭來不是解除合約就是解散。
一旦被唱片公司邀請,有些人就會推掉已經定下的工作,將人生的籌碼押給音樂。畢竟這是音樂人一生中至關重要的階段,不能以一句「我還以為他或許能出名呢」就敷衍了事。如果沒有把握成功,就不會向其發出邀請。也許這只是我的方式,但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
雖然在那之前曾與形形色色的藝人工作,卻從未與自己找到的新人從零開始走向成功。身邊也幾乎沒有經歷過這種事的前輩, 大多數負責「大人物」藝人的,都不是挖掘並培養他們的人。
同舟共濟,從零到百,這是我的夢想。
為了實現夢想,我不斷尋找打從心底覺得出色的新人——
擁有絕對優秀的才能。
首先,我能遇到這種藝人嗎?就算遇到了又能否能察覺到這點?
#尋尋覓覓,找到的竟是橫濱高中生
到獨立音樂專區聽歌一年多,說實話我已經累了。在此期間,有些樂團像彗星一般橫空出道並聲名大噪。其中也有我沒有主動出擊的樂團,問題在於,竟然還有我完全不知道的樂團。
我自認為已經廣為撒網了,但還是有漏網之星。這種時候就像是遭遇了他人的嘲笑。做這樣的事情,真有終點嗎?但我說服自己,「成功始自積累」。
二〇〇三年的七月。那晚我在新宿,天空下著雨。
「雖然有些早,但還是回家吧。」當我邁向車站的時候,雙腿卻忽地停了下來。只因為下雨就回家, 這樣怎麼找到好藝人呢? 於是我折返, 朝著
走去。
我很喜歡這家TOWER RECORDS,因為他們獨立專區的內容尤為豐富。
踏入店鋪,往裡走去,我的目光鎖定在一面手寫的宣傳板上。
「橫濱高中生樂團,RADWIMPS出道!」宣傳板全都是用紙箱做的。
上面是意氣昂揚、用簽名筆寫出的大字。
若是有店頭宣傳用的樂團 ,宣傳板應該會更好看,但這個樂團似乎並
沒有這類東西。取而代之的是溢出板面的「即使什麼都沒有,也想介紹這個樂團」的如虹氣勢。
我心想,「設立這個宣傳板的人一定是真心喜歡這張專輯吧」,我走近之後按下了試聽機的播放鍵。
這一舉動,改變了我的人生。
出道專輯《RADWIMPS》的第一首歌是《人生 相遇》。
「我追趕著早已鋪好的道路 就這樣撞見了你 你的美勝於一切 就這樣被你吸引」
專輯沒有前奏,而是突然開唱。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一陣清新的風拂面吹來。怎會這般朝氣蓬勃?不矯揉造作也沒有算計,率真而美妙的音樂,嗓音非常不錯,我喜歡這種聲線。敏銳而富有節奏感的歌唱方式也很帥氣。
「不錯!」
在持續升溫的緊張感之中,僅僅聽完了一段,我興奮得心臟突然抽了一下,
「終於找到了!原來就在這裡啊!被我遇上了!」
耳機裡傳來的音樂、語言和情感破繭而出,飛舞跳躍,一派生機盎然。而且,《人生 相遇》整首歌都是副歌。
一般的歌是按照「A段—B段—副歌」的展開逐漸走向高潮,而這首歌,一個接一個地蹦出、聽一遍就被牢牢抓住內心的旋律,每一段都如同副歌般熠熠生輝。
並非刻意為之,而是渾然自成,這種不做作也讓我驚嘆不已。尋尋覓覓,那人竟是橫濱的高中生。
「人生 相遇」。
店內羅列著盡顯良苦用心的各種藝人宣傳板。我在試聽機聽了一首又一首。雖然我一定會買CD,但我抑制不住激動之情,當場就聽完專輯裡的所有歌曲。
《自暴自棄自我中心的〈思春期〉自我依存症的少年》〉《「一直很喜歡你」「真的嗎?……」》。
歌名和曲子全都情感充沛,一副完全收不住的架勢。就好像所有感情無法一擁而入, 眼看著就要擠落下來。過剩的情感好似無法操控自己的某種怪物的音樂,而我被這種過剩的情感隨意擺弄。
我放下耳機,走向收銀臺。
「我要跟這個樂團工作!」與此同時,一陣恐懼襲來。優秀的樂團被別人捷足先登的例子不在少數。
「要是無法接觸到這個樂團,那我該怎麼辦?」什麼都還沒做,我卻自顧自地憂傷了起來。
我踏上下行的扶梯,急忙打開TOWER RECORDS的黃色購物袋。
我想確認印在封面上的版權資訊,要是寫著別家唱片公司的名字,就沒我什麼事了。那意味著樂團早就簽了約,正按部就班地做著各種準備。
又或者,音訊工程師、封面設計師、攝影師當中要是有我認識的人,那事情
談起來就快多了。我可以打電話問:「RADWIMPS已經被哪家簽下了嗎?」
但慌忙間看到的版權資訊,沒有唱片公司名,也沒有我認識的人名。
#背包裡的CD猶如私藏的炸彈
當我來到TOWER RECORDS所在的大樓的一樓,外面又下起了雨。
大樓入口附近擠滿了躲雨的人,而新宿車站的南口,等人的那些人手中的藍雨傘、紅雨傘正在雨中緩緩飄搖。
「居酒屋,來坐坐吧?」
聽著拉客的聲音,我與共撐一把傘、滿面春風的情侶擦肩而過。
我邊踱步邊想像著,總有一天這裡的所有人都會聽起RADWIMPS的音樂,為買不到他們的演唱會門票而苦惱,驚天動地的事情就要來臨了。終得一遇的喜悅令我陷入了自我陶醉當中。
甚至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只有我知道未來」的優越感。背包裡RADWIMPS的CD,如同誰也不知道的私藏炸彈。終有一日,它會爆炸,繼而擴散到全國。而點燃這顆炸彈的人正是我自己,彷彿自己成了電影裡的主角。
回到家後,我邊看歌詞邊聽CD。
仔細看了歌詞,我被那無比真誠的紀實感所打動。這是將自己的想法和日常原原本本地寫成了歌吧?並不是因為憧憬誰而做著什麼,而是坦率地汲取發自內心的東西並將其寫成歌。
所以它們才能成為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歌手的故事,走進聽眾的內心。歌詞本上寫著,所有歌曲的詞曲創作者都是野田洋次郎。
封面的內側印了很多照片。大家都朝氣蓬勃地笑著,就跟他們的音樂一樣。哪一位是野田洋次郎呢?拿著麥克風的這位就是了吧。其他成員又是什麼樣的人呢?我思考著,久久地凝視這些照片。
這真像談戀愛啊。
浮想聯翩,胡思亂想一通,還夢想著接近他們。
我從音樂裡接收到龐大的資訊和情感,可手上關於他們本人的資料卻少得可憐,也沒見過樂團成員。這種反差讓我痛得發抖。
帶著愛意與敬意,我心頭一緊:「這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CD停止播放時,窗外還下著雨,我聽到了車輛駛過溼潤路面的聲音。
你們在哪裡,怎樣才能相見,現在又在做些什麼?想著這些,我又一次按下了播放鍵。
02 一通唐突的電話
因為CD版權資訊裡沒有熟人的名字,我不得不開始調查聯繫方式。
上面寫著「製作發售方:NEWTRAXX Inc」。首先要找到這個。
很多時候,比起貿然聯繫本人,聯繫他身邊的工作人員會更順利。在網路上一搜名字很快就出來了,還有電話號碼。這是第一扇門——需要我去打開的門。
我覺得比起買了CD的當晚就從家裡打電話,還是在公司打電話比較穩妥。 次日,我本打算到了公司就立刻打電話,卻遲遲沒做到。因為我苦惱於說完
「不好意思,打擾了」之後,我該怎麼往下說。
我最害怕的就是被告知早就有其他主流唱片公司現身,並談妥所有流程。要是已經簽約了,那就不關我的事了。出於懼怕這種回答而磨蹭到了晚上。
這種唐突的電話遲了會顯得失禮,所以我決定最晚八點要打電話。我正要拿起話筒的時候,同事卻打開了電視機,看起MUSIC STATION音樂節目。公司裡突然熱鬧了起來。
這是重要的電話,而且我也不希望被對方誤以為「這人是在家邊看電視邊打電話嗎?」,我不想留下一絲的壞印象。
公司同一樓層裡有一間試聽室。那是做了隔音處理、有著厚重房門的房間,裡面有一張桌子和六張椅子, 還有一支電話, 是可以邊聽音樂邊進行商談的房間。牆壁上掛著立體音響和電視,只要關上門,就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
我轉移陣地來到這裡,終於拿起了話筒。撥號聲響起。
初聞野田洋次郎的背景
「您好,這裡是NEWTRAXX。」
「我是東芝EMI的渡邊。我在唱片公司工作,聽了RADWIMPS的專輯很是
感動。因為實在是太棒了,就冒昧打了電話。很抱歉這個時間來打擾。」
「啊, 謝謝。我叫大瀧。」接電話的是社長大瀧真爾。「這樣啊, 您聽了專
輯!?」
「音樂真的太棒了。」
「好開心。詞曲創作都是主唱野田洋次郎……」
這是什麼樣的樂團,野田洋次郎又是怎樣的人,大瀧先生告訴了我很多。他滔滔不絕地說著。
「野田洋次郎因為爸爸工作的關係,幼稚園的時候去了美國。最初是在田納西州, 他們的庭院有足球場那麼大, 聽說到處都有松鼠和鹿出沒,之後又搬到加州,體驗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美國文化之後回到日本,或許是這樣的環境給予他別具一格的感性吧。他的爸爸彈爵士鋼琴,媽媽彈古典鋼琴。也因為這樣,野田洋次郎家裡的地下室裡還有排練室。爸爸會爵士鋼琴三重奏,所以那裡除了鋼琴之外還有鼓、貝斯和音箱,當然還有吉他和麥克風。洋次郎從小就在地下排練室裡熟悉樂器。」
因為他一股腦地說,我只能附和「是的」、「是嗎」、「是這樣啊」。
雖然大瀧先生這般滔滔不絕讓我有些震驚,但我很開心,自己好像離「野田洋次郎」近了一步。
#光是附和不斷蹦出的故事就用盡全力
「啊,對了。吉他手叫桑原彰,橫濱有一個給十幾歲的樂團參加的比賽,叫作
『橫濱高校音樂大賽』〈YHMF〉,他拿著《如果〈もしも〉》去報名打算參賽,卻忘了寄試聽帶。因為郵寄趕不上截止日期,他就直接把迷你光碟和資料拿去主辦方的事務所。巧的是,我的高中生女兒是那個大賽的工作人員,她告訴我有個不錯的樂團,我聽了一下,歌不錯,結果他們獲勝了。大賽結束後沒幾天,女兒告訴我RADWIMPS想找我談談,於是我就去見了他們。他們說之前提供的試聽帶是通過坊間排練室的錄音器材組錄製的,但那時錄得過於倉促,現在想重新好好錄一次。我提議說,那不如加上其他歌曲,索性做一整張專輯出來。之後做出來的正是渡邊先生你聽到的那張CD。吉他手桑原因為得了冠軍,又要出CD,整個人都飄飄然了,竟然說要退學。我和野田把桑原叫到公司花了半天說服他,『至少要讀到畢業』。我們問他,『知道了嗎?』他說『知道了』, 然後當天就分開了,結果他第二天就申請了退學。他說『知道了』,其實只是想快點回家吧,我們當時全都一臉茫然。」
我光是附和「是這樣啊」就用盡了全力。
電話是MUSIC STATION剛開始的時候打的,也就是晚上八點。
我隨聲附和,不知不覺就過了一、兩個小時,但談話還沒有要結束的趨勢。
他一定很喜歡RADWIMPS吧。聊自己喜歡的樂團是一件快樂的事。況且,對大瀧先生來說,就像是自己的小孩被誇獎了一樣。
快要凌晨十二點,我開始慌了。這樣下去的話,就算我只是答腔幾句也會錯過最後一班電車,那只能坐計程車回去了。
我見縫插針,問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大瀧先生,您說的這些實在有趣。原來那些音樂的背後有這麼多故事啊。樂團發行了那麼出色的CD,應該接到了很多邀約吧?樂團有主流唱片公司洽談簽約了嗎?」
「是有幾家來談過,但眼下還沒定下來應該怎麼做。」
「是嗎,那太好了!我很想跟 一起工作,一直擔心這一點呢。」
我一手拿著聽筒,在試聽室裡做出了勝利的姿勢,之後不知為何抬起右手拍打了一下胸口,應該是放下心來了吧。
大瀧先生繼續說:「最近各家的動作都很快呢。我以前在寶麗多唱片公司工作,所以很能理解。」
寶麗多也是老牌唱片公司了。
「經常是好不容易找到,鼓起勇氣去談結果全都名花有主了。他們有經紀公司了嗎?」
「畢竟是高中生樂團,也才出了一張CD,沒有什麼經紀公司。算是暫時交付給我了。因為是從我們公司發行的CD,我們是聯絡窗口。」
「我實在很想跟他們工作,下週有時間嗎?能讓我向您自我介紹一番嗎?」
「可以呀。見一面吧。」
「謝謝。」
就這樣,掛了電話。
好像還沒跟唱片公司簽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這讓我有了一些活著的盼
望。
向前邁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