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年代,教師們都肩負者生命價值傳承的使命。然而,如何傳承?
對人心靈的看法影響我們對教育的理念與作法,西方學者指出如果相信「人心為白紙」,白紙需要外力介入才能產生色彩,就會認為教學的任務是促進學生思維能力的發展和客觀知識的獲得,類似於計算機似的輸入、作用、輸出過程;如果相信「人心像是一顆種子」,而種子裡面蘊含它成長所需要的養分,則重視提供滋養的環境,讓人擁有於內心世界與自己相處、以及面對外在世界的生活能力。中華文化的道統裡,孟子主張人性本善,認為人本身就具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為仁、義、禮、智之端,故能以盡心養性,陶養自身。荀子以人性本惡的觀點,認為人需要教化,才能積善成德,也指出人為萬物中最為貴者,「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作為一個人,身處於世,最可貴的是具反省感知能力。
處於基因體醫學與人工智慧科技不斷更迭的資本主義潮流中,身為教師的反省是,大學如何維護其追求知識真理的清流?大學的學術殿堂裡,教師、學生與知識,誰是主人?如何教?教什麼?
追求知識的教育歷程裡,當大學被資本化,知識被量化,知識成為主人,教師與學生都淪為追求知識社會價值的工具,那麼難以被量化的師生互動,就容易被邊緣化。當學習被量化、人性化約成數字,身體僅被視為知識的載體,忽略身體的需要與情感的訴求,也就輕忽學習的情境性與文化性。
實際上,學習是身、心、靈同步,經由對話促成身體與環境互動,學習主體通過認知、情緒、意志、行為的整體活動,不斷完善與豐富自身的心智體驗,不僅由環境中學習,也塑造著環境。尊重身體經驗的體知學習,可以減少知識導致的異化,不會盲目服從於知識生產體系。心理學家Maslow認為教育應培養健康的潛意識、健康的潛能、健康的直覺,學習不僅是知識與技能的成長,更要學習健康、愉悅、創造性的人生。他進而指出,人不是僅滿足基本的生理需求、心理需求、自我實踐的需求,還有更高層次的超越個人之靈性需求(圖1-1)(李安德,1997;Maslow, 1993a)。小組教學,提供一個對話與體知的場所,促進人的超越性。
對話教育
對話教育,是透過對話激發學生的思維與好奇,開啟其內在的意識與思想,產生意識的覺醒。意識覺醒的重點,是幫助學生自我肯定而避免盲從,由依賴教師或權威規範的被動學習型態,轉化成反思實踐的主動學習型態,活用所學的知識技能(Freire, 2000)。
對話需要多感官的身體參與,包括書寫、言談、演劇、感觸、實作。對話不同於辯論,辯論著重的是以邏輯意義說服他人;對話是要了解他人和自我,產生新的意義,認識到自己是如何與人互動,成為一個勇於聽自己內在聲音的強者。小組對話時,大家依據過往的經驗和觀點,在此時此刻共同地思考,形成對於未來行動的期待。當人真誠地面對自己的生命經驗,透過他者經驗的映照、他人的話語、以及現場他者激發的對話,自身不僅向外觀察聽者的回應,同時也向內體察自身的反應,真實地訴說自己的感受想法,同時也挑戰自己的陳述(第十章)。使人由填鴨式堆積知識、忽略主體特殊性的「為他存有」壓迫結構,轉為嚴肅地反省自身存在的「為己存有」思維(宋文里,1995;陳榮華,1998;Buber, 1988)。源自現實經驗中的諸般紛擾,在團體對話中,暫時的停歇,使人得以重新觀看自身的經驗,深化生活與生命的內容。
體知學習
體知學習(embodied learning),重視教學情境中的身體感,主張學習是由身體的五感,以及心智直覺與周圍環境的相互作用。此學習不是僅以抽象思考與世界接觸,更以活生生的身體各種感官去感覺與觀察所處的世界,涉及體驗、體悟、體會、體察乃至體諒,並且源源不斷產生意義的「做中學」;不同於傳統教學中學習與生活經驗是兩條平行線的「聽中學」(杜維明,2002;范琪、高玥,2018;葉浩生,2015;Dixon & Senior, 2011; Skulmowski & Rey, 2018; Stolz, 2015)。
身體,不僅是生理的構造,也是對自我本身進行思考或展開自我與外界聯繫的起點(蔡璧名,2008);身體是肉身化的主體,不僅映照著我們存在的樣貌,也是知覺與學習的指揮者與執行者。以觀看、觀察、覺悟參與學習,有時是不具意圖的面對眼前的人物,不怕忘記,也不要求自己要記住的觀看(looking on);有時是有意圖的留意眼前的人物,盡可能找出其特質的觀察(observing);有時是當一個人出現時,感覺他似乎傳達什麼,但我說不出來,卻逐漸覺悟(becoming aware)其與我的關係。對我產生的意義,並不是他說的,而是我自己覺察的(Buber, 2002)。近年由於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的發現,了解這種由對外物的觀察而誘發的運動神經系統的激活,產生語言的理解、情感的感同身受等,以及在想像中模擬現實世界事件以促進學習的神經生物學基礎(葉浩生、肖珊珊,2017)。在專業問題研討課程,由參與觀察與對話的自我觀照,產生自在自得與人文關懷的生命轉化(第二章)。透過師生對話,共同探究存在與理解真實,不僅是學生的學習,也是教師的成長。
體知學習,除了促成聞見之知,更能發展德性之知。聞見之知,是通過感官而獲得有關外界的知識;德性之知,則有「體之於身」的實踐意義,是從事道德實踐必備的自我意識;聞見之知可真可假,德性之知是真知,但需要反躬修己的學思功夫(杜維明,2002)。身體與世界互動產生的情感,引導仁義禮智的行為;當欲望超出人之常情,則是人可以用功的地方,即由「喜怒哀懼愛惡欲」的情感身體經驗,檢視自己理知的欲望、價值觀,減少不合宜的行為舉止(第十六、十七章)。
培養學生德性之知的方式很多,其中最有效的是小團體對話(Maslow, 1993b)。在團體中,人可以暫時遠離身處的現實限制,善用五感以及直覺,透過團體的體驗與議題的引導,進行反思學習,由別人身上發現未被意識到的自己,形成融合多方投入的理解或行動模式。學習者不再是只依「聽講—記憶」的模式學習,而能由自己的實踐與反思獲取知識,並賦予知識意義,充實專業素養(蔣欣欣,2015)。擺脫「表面上看來謙遜有禮、內在卻是死寂的空虛。」的假我(false self),邁向能自發且自由地感覺,能夠創造、能夠與人靠近的真我(true self)(Winnicott, 1971),進而提升超越個人之靈性層次。在閱讀詩作的對話課程,經歷著認同、淨化、領悟,陶養其人性情懷(第六章)。在護理導論課程,學生由訪談護理人員、生病的人,以及小組討論,好奇地主動探索知識、經驗世界,最後發現自己生命中的重要價值(第五章),這種來自觀看、觀察、實作與覺悟的學習,將永遠長存於其肌理筋骨。
人本導向的小組教學
人本導向的小組教學,是源自尊重身體主體性的體知學習,以及關注學習氛圍的對話教育,經由對話省察彼此的學習或生活,改變對自己經驗的體認,提升自我意識。採用自由談的小組教學,是營造一個自然的學習氣氛,以整體性的身體感覺進入深度與廣度的生命空間,容易促成自我生命的醒覺與開展,陶養人性情懷,以及體認普遍人性而生成對他者的人文關懷。
學習,不僅是閱讀、觀看或聆聽,而需要透過自身與外在他者的對話,小組教學使人由客觀界、主觀界,進入超主客界,體認自身的存在處境,開發心靈境界(柯慶明,2000;唐君毅,1986)。
客觀界,指顯現的自身與外界事物。我們的人性,通常不在抽象的思維中反應,而總是在面對具體的生存情境之際才會自然流露與表現。「團體就是讓我們不斷的有機會說,與聽別人說。」在團體的聽與說之間,引動個人的情感(emotion),包括身體感受(feeling)與情緒經驗(mood)。「感受」是鮮明的、短暫的前景,「情緒」是模糊的、潛藏的背景,與情境及個人成長經驗有關的氛圍,最初是說不清楚。這些情感經驗,成了我們生命反應的某種表白,引發我們對情境狀況的覺知,由瑣碎浮表、片段雜亂的知覺,進入個人的意識層面,給予關注,並試圖找到統一它們的內在基點。
主觀界,是開始清楚而真切的反觀自身,認識到自己與情境之間深切的連結,覺察到自身的情感,包括具體的感受與理不清的情緒,有人形容「這團體就像是一次旅行,我們坐上一列火車,坐在靠窗的位置,放眼望去,許多景色映入眼簾,很多畫面會勾勒起從前很多回憶(人、事、物)。」此單純自明的純粹感受性,有時可以訴說;有時,只是「有所感」,卻說不清楚。經由對話,話語被喚出,說出那其實已經存在著想要表達的情緒。
超主客界,則是思緒跳脫原有的思維與情感,與原有現實功利的態度暫時隔絕,對生活取得美感的距離與觀照的高度,穿梭於不同時空的觀看,體驗到心靈的真正開展擴大,邁向一種生命智慧的體驗。「團體中的時空與感受是現在,記憶則可能推回從前,但這一切,竟會賦予當下的自己,有不太一樣的感受,但最重要的,是自己到底得到什麼,學到什麼。」新的感知,陶養著對人性的了悟,以及對情境的容納,此心靈境界的轉折是經由團體中語言與非語言的表達,及其深層意涵的流動。
自由談的對話團體
自由談的小組學習,如同日常幾個好友閒話家常,但卻將話語當成思考對象,並發覺其所蘊含的問題意識。形式上是教師帶領6至8位學生,以正向的互賴關係,面對面的互動。注重此時此刻(here and now)的經驗流動,以自由表達營造無害、去擾、包容、祥和之氣氛,引發主動及創意,得以共同探究生活世界。透過語言捕捉複雜的心靈活動,藉由內在深刻的人性,反映外在世界的廣大豐富。自由談對話,雖源自英國團體分析學派(蔣欣欣,2013a;Foulkes, 1991),但其注重取消主體有為的操控欲望,調整身體與他者(物)共在的柔和氣氛,一如莊子的物我相遊,讓人卸除對物的機心目的,彼此共在而相忘相遊(賴錫山,2015)。其討論方法是:
1. 學生彼此面對面圍坐一圈,沒有既定流程的團體。
2. 沒有預定的團體討論主題,是以學生當時所想要談的議題為主,讓團體自然進展。
3. 學生可以自由自在的表達自己想說的話,並且自然地注意其他人所說的。
這種團體重視自發性,需要運用身體的五感,保持身心放鬆以維護清明的知覺。特別是在團體的前十分鐘,鼓勵學生聆聽自己內在的感知而加以陳述,這時,不必對所聽到的話語做回應,只是專注地聽自己與說自己(第十一章)。這種自說自話,是引導其聆聽內在真誠的聲音,同時基於話語的不被預先設定,具有不可預期的開放性,以促發新經驗的產生。
團體是個有機體,自有其內在的動力。在團體互動中,人不是主體,話題才是主體,話題是藉著身體自我和情境的呼應、感應而生的。對話者無法預知他將會提出什麼問題,只能面對課題。等待問題降臨,再整理它、提出它(陳榮華,1998)。一位團體的觀察者,提到,由自身出發的自由談,先不對話,這段時間的「聆聽」很重要,聆聽自己、聆聽他人,然後再啟動「說」(宜芳,2021課堂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