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野蠻人:馬可‧奧里略的《沉思錄》
Facing the Barbarians: Marcus Aurelius’s Meditations
西元一六五到一八○年在位後期,領軍攻打蠻族期間,夜深人靜時,馬可‧奧里略(Marcus Aurelius)開始在營中寫下給自己看的文字。這些文字就是中世紀廣為人知的《沉思錄》(Meditations),但最初的原稿用希臘文寫上ta eis he'auton ,意思是「給自己的話」。西塞羅藉由展現斯多噶精神得到旁人的肯定並從中尋求慰藉。馬可‧奧里略則是在寂靜黑夜中奮力戰勝恐懼和孤獨,在自我告白中找到安慰。
等他有空坐下來寫字時,夜色應該已經籠罩漆黑河水旁的武裝營地。視察軍隊、跟來進貢的蠻族首領談判、與將領商討如何調兵遣將,一整天下來,這位沉默寡言又對人一向冷淡疏遠,而且日漸老邁的羅馬皇帝,終於能夠獨處。
他但願能一吐為快,卸下心中的重擔,但他能向誰傾訴呢?妻子已不在人世,對她的回憶也並不美好。妻子不忠的流言早就從羅馬傳進他耳中。他不願聽信流言,卻也知道妻子跟他最優秀的將領過從甚密,而那位將領甚至在他打敗安息帝國(Parthian)之後圖謀將他廢黜。那個叛徒在東方被捕,首級裝在盒子裡送到他手中,已經開始腐爛。這樣的人尚且無法信任,他還能信任誰?他的奴妾?沒有人會跟妾侍掏心掏肺。他的老師?年輕時他會寫機智幽默的信向他們吐露心事,尤其是弗朗托(Cornelius Fronto),但他們都已故去。再說他也信不過弗朗托,他說話總是百般恭維。他們從永恆之城羅馬出發,辛苦跋涉已經二十三天,暫時駐紮在多瑙河邊境的營地裡,面前就是濃稠的暗流。蠻族埋伏在黑暗中,他強迫他們接受的和平脆弱不堪,戰火勢必會重新點燃。他甚至看得到對方的閃爍營火。
親生兒子康茂德(Commdus)人在羅馬,想盡辦法遠離前線。他不可能對他傾吐心事。父親日漸虛弱老邁、夜不成眠、食不下嚥的風聲傳回羅馬,康茂德已經在算計自己繼位的可能性。他知道自己的時代就快來臨。至於當父親的也很難怪罪兒子的焦急不耐。他自己二十到四十歲間跟在養父安敦寧‧畢尤(Antoninus Pius)身邊服侍他時,也曾等待權力落到他手中。他耐心迎合養父的心情,遵照他的指示,但有時也咬牙切齒,心急難耐。過不久,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擔子就會傳給他兒子。曾經,他對這個孩子百般溺愛,如今有關他的醜陋謠言傳入他耳中:揮霍(這還可以原諒)、荒淫無度(這就難以原諒)。他很清楚自己死後可能發生什麼事,但他已經指定繼位者。他的責任已盡。
他的半身像陳列在帝國的廣場:蓄著鬍子的長臉,捲髮,眼神謙遜但冷淡。眾人尊敬他,可是他知道自己不受愛戴。他知道將領和朝臣在他背後嘲笑他是「夫子」,因為他一板一眼又喜歡糾正他們說話。他想像他們在他的臨終床前竊竊私語:「終於可以自由呼吸了。」
他的人民怎麼可能愛一個不愛他們所好所樂的人?群眾在廣場上為他喝采是因為不得不,但他覺得宰殺動物、格鬥士的血腥打鬥等等場面不斷重複垂死的掙扎,實在令人厭煩。雖然他是為了提供民眾娛樂才下令舉辦比賽,但如果可以,他寧可不要出現。他很早就開始且自然而然的禁慾生活,往往反而讓周圍的人抬不起頭。他不喝酒(現在也喝不了),因為喝什麼就吐什麼。至於女色,早已是過眼雲煙。但人民並沒有因為他不好女色就喜歡他。他曾經說性交不過就是短暫的抽搐緊接著射出一些黏液,周圍的人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覷。他的不同凡俗和對肉體的反感並沒有把人吸引到他身邊。他對財富也同樣無感,就像所有從小就享盡榮華富貴的人。所以人民要怎麼愛他?他們甚至難以想像成為他這樣的人是何種感覺?二十歲成為皇帝人選,四十歲登上王位,掌握最高權力十五年之後,至今仍是世上無出其右的統治者。
想到權高位重的自己竟然難以掌控自己的命運,他不禁覺得諷刺。命運對他做了什麼?帝國鼎盛時期,離他一六○年登基不過五年,一場瘟疫爆發。最初是前去攻打安息帝國的士兵從東方帶回來的,最後奪走三分之一的帝國子民。後來蠻族出乎意料也難以想像地攻破義大利半島的制高點,洗劫了一座城市,使通往羅馬的路一夕之間毫無設防。從未戴過頭盔、拿過盾牌或束過綁腿的他,不得不拿出勇氣帶兵打仗。一開始,羅馬人在背後譏笑他是個文弱書生,但他把自己變成戰場上的常勝軍。此後他不斷征戰,驅逐蠻族,離開羅馬十餘年,在多瑙河邊境林木陰鬱的沼澤地紮營,與世隔絕。這就是他,從小接受菁英教育和辯論訓練,應該要在濱海府邸與人談文論藝,卻為了對抗馬科曼尼人(Marcommani)和夸迪人(Quadi)而血腥激戰長達十四年,殺害婦孺,焚燬營地,奮力將敵軍逼回多瑙河對岸。
在塞爾曼、阿昆庫姆、維多波納和卡農圖姆這些多瑙河沿岸的要塞城鎮,例行公事都一樣:漫長的冬天備戰,夏天作戰,然後計算死傷,徵募新兵,閱兵演練,永無止境的無情鎮壓。他擊敗過蠻夷無數次,縱使用協議和休戰安撫他們,他們還是在他最想不到的地方捲土重來,越過河流燒殺擄掠。多年之後他決定不計代價終止他們入侵,恢復和平,即使要把某個地方夷為平地。於是他再度領軍趕盡殺絕,一再挺進,蠻夷嚇得退回多瑙河對岸。羅馬歡欣鼓舞,遊行歡慶。雕像立起,大理石浮雕呈現蠻人抓著馬匹跪地求饒的場面。如今他又回到這裡,這一次計畫要將征服地區變成羅馬行省。
戰場上所見已經使他的心枯竭。夜晚獨自伏案時,他坦承自己對這一切的恐懼:
若你曾經看過被支解的手或腳,或被砍下的頭躺在某個地方,跟剩下的軀幹分開,你就能想像我是怎麼想的。
恐懼之外,還有厭倦和反感。在營地的澡堂裡,他進去沐浴之前會有人先將澡堂淨空,但他還是厭惡跟人靠得那麼近,那些「油、汗、髒汙,全都令人作噁」。騎馬經過著火的村莊、身體發出的惡臭、殘缺不全的屍體,味道滲入他的戰袍摺子,久久不散。閱兵時,他經過一排排士兵,避不開他們的體臭。眾人都期待他展現士氣和決心,每雙眼睛都巴巴望著他。這場表演使他更想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但身為皇帝的他,能跟誰傾訴呢?
只有一個人:他自己。於是他開始在失眠的夜晚,用木炭沾著油墨在莎草紙上隨意寫下浮現腦海的思緒。若思緒卡住,就翻看他命人從羅馬寄來的書醒醒腦,裡頭有愛比克泰德、塞內卡、盧克雷修斯,當然還有西塞羅的著作。若說他曾經想過寫一部哲學著作,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長篇大論就算了,與逝者的機智爭辯也罷。他老了也累了,該是時候跟自己說說話。
剛結束的戰役,就留給編年史家和歷史學家去說吧。他每天忙著對羅馬下達命令,所以無意再重述那些枯燥乏味的事。他要是評論羅馬的政治,那些到處窺探的眼睛或許會看穿他真正的想法,然後抄寫下來傳回羅馬,到時扭曲不實的言論就會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
不,這些文字他只寫給自己看。他會趁睡不著的時候寫,然後把它放在身邊藏好鎖好。他要把這些文字當作告解,盡他的力量戰勝自己,說出他不能對別人說出口的話,以免破壞自己的權威並落人口實。這將成為他的慰藉,唯一由他自己掌控的慰藉,同時也是自白,跟自己算算帳,藉此排解寂寞,減輕恐懼,給自己堅持下去的決心,甚至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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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一開頭的方式很傳統。首先,他回顧了一路上造就他的人,包括他的養父、家教和老師。在壯闊河水旁的孤寂營地裡,回想這些逝去的靈魂想必讓人發思古之幽情。描繪繼父安敦寧‧畢尤皇帝的同時,他也勾勒出理想的自我形象:
我欽佩父親的仁慈寬厚,孜孜不倦,不屈不撓,一旦審慎做出決策就不輕易動搖,不為華而不實的名聲所惑,願意聆聽任何有益人民福祉的計畫,堅持無功不受祿,擅長拿捏統治力道,還有致力禁絕少年愛。
沒錯,少年愛。馬可‧奧里略跟養父一樣保守,禁慾,對肉體反感,即使他承認(而且絲毫不覺矛盾)自己曾經短暫迷戀過他稱為狄奧多圖斯(Theodotus)的少年,但目的只是為了稱讚自己沒有像一般羅馬年輕貴族一樣,沉浸在肉體歡愉中。
他喜歡把自己想成某種小心翼翼搭起的建設,多年下來觀摩繼父安敦寧如何打造自己的人格,而後在朝臣、奴隸、攀附者,還有駭人的羅馬大眾的嚴格檢驗下仍然不改其志。他很欽佩安敦寧的演出讓人感覺如此自然,彷彿面具已經成為他的一部分。但深情回憶父親過後不久,他就坦承那種「自然的生活」,也就是忠於「真實本性」的生活,對他來說卻不可得。如何可得?他的一生就是一場帝王的演出。
演出從破曉就開始。他一睜開眼睛,就有奴僕或護衛在一旁等他下達命令。他只能打起精神面對一天的行程;
每天一開始都告訴自己:今天我會碰到阻礙干擾、忘恩負義、傲慢無禮、不忠、惡意,還有自私自利。
為了度過一天,他必須假裝這些傲慢、不忠的朝臣(他的官員和將領)是他的兄弟和同類,跟他一樣具備理性和「一定的神性」。說的簡單,問題是他脾氣暴躁,也知道偶爾失控會讓旁人看不起他,他也會看不起自己。一方面想展現斯多噶的自制精神,另一方面又常為小事對周圍的人動怒,兩者之間的拉扯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問:我到底是誰?
一點肉體,一點呼吸,還有控制一切的理性――那就是我。
而這個理性又是什麼?如今五十五歲,長期腸絞痛,說自己「已經走到死亡門前」也毫不誇張。理性如何幫得了他?他太清楚理性只是個「奴隸」,「為了私利才會像傀儡那樣動一下」。那麼他要如何才能重新掌控自己?他要如何繼續這場演出?
塞內卡、西塞羅和愛比克泰德的智慧也幫不了他。西塞羅從世人對他展現斯多噶精神的讚賞中獲得慰藉,但對一輩子都在表演的君王,什麼才是慰藉?該是時候用比哲學更大的思考框架來瞭解自己。他告訴自己,要用命運的眼光來審視自己,體認「你的時間是有限的」,把握剩下的時間「進一步徹悟」,免得一切太遲。把每次行動「都當作是最後一次」。
該是時候停止以朝廷、攀炎附勢者、蠻夷首領眼中的功成名就來衡量人生。因為這就是一生都在表演的人難以避免的陷阱:你漸漸忘了這場戲是演給誰看的。
他的思緒不斷轉向死亡,轉向「快速消逝的萬物;肉體在空間的世界消逝,記憶在時間的世界消逝」。對一個人生志業就是豎立紀念碑、建立行省、征服蠻夷、拓展疆土、留下半身塑像和大理石碑文以證明自己功業彪炳的人,稍縱即逝的萬物教人怵目驚心。人的一生啊,他寫道:
不過一轉瞬,存在如潮水不停流動,感官如一抹微弱的火光,肉體是蛀蟲的食物,靈魂是無法平靜的漩渦,命運幽暗未知,名聲亦未可知。
暗夜裡營地前淌流的河水,對他有如時間的隱喻。「所有屬於肉體的,如同流動不息的河水;所有屬於靈魂的,如同夢境和霧氣。」在蠻夷的土地上,戰爭教會他一件事:生命本身就是「戰爭」,而他在世上的時間就是在「異地的短暫停留」。令人詫異的是,一個比誰都更有理由相信自己會永垂不朽的人,卻無法從名垂後世中得到慰藉。「名聲淡去,灰飛煙滅之後,」有誰還會記得他?
除了察覺時間已經不多,他也發現自己的力量(算計、決心、智慧)日漸流失。「我們必須加快腳步奮勇前進,不只因為每過一小時我們就更接近死亡,也因為即使在那之前,我們的感知力和理解力就開始退化。」接著,擱在小桌子上的麵包似乎意外激起一個想法,此刻他任由思緒浮現腦海。他說麵包上的裂縫「雖非烘焙時刻意為之,卻有它存在的正當性並使人胃口大開」。他也讓思緒停在奴僕擱在寫字桌上的幾顆橄欖片刻。他發現橄欖裂開,顯示已經成熟,還說「腐朽逐漸逼近反而為水果增添了獨特的美感」。這是一個一絲不苟、從不鬆懈的完美主義者跟自己的老朽衰敗妥協而得到的新領悟。
意識到自己日漸衰老,同時突然懷疑即使功成名就,世人也會很快將他遺忘,他如此安慰自己:
人的一生何其渺小,在世上的一個小角落過完一生,即使揚名立萬也一樣渺小――因為名聲仰賴世世代代稍縱即逝的小人物才能延續,但他們甚至對自己都不瞭解,更何況是遠去的故人。
人類最虛榮但也最能給人慰藉的希望,就是希臘人所說的kleos:榮譽和名聲。世人至今還記得安敦寧。他的半身像仍然立在帝國各地的石柱上。西塞羅和塞內卡的話語還是孩童學習的教材。身為羅馬皇帝的他,為什麼不該尋求名聲的慰藉?但他嚴正告誡自己把這個希望拋到腦後:
一心渴望死後留名的人,沒有想到記得他的人無一不會面臨死亡。隨著時間流逝,一代又一代興起又覆沒,記憶的最後一絲火花終會熄滅。
他自問,自維斯巴辛皇帝(Vespasian)以來,這一百年來留下了什麼――「男男女女忙著結婚生子,生病死去,爭吵,宴樂,討價還價,種田,奉承,吹噓,計謀,詛咒,埋怨命運,愛戀,囤積,覬覦王位和高位。」想到許許多多的生命如今不留一絲痕跡,令人不勝唏噓。
他告訴自己,人若無法活在被後人記住的希望中,那麼我們能做的就是把握現在修身立德。能夠鼓舞人心的應該是「正直的思想、無私的行為,還有誠實無欺的話語」。
然而,他卻很難聽從自己的勸誡。他直言有時早上醒來,面對一天的繁重工作,他只想賴在床上。他從寫作中尋得的心靈平靜悄悄溜走了:
哦,若是能把所有煩人的、干擾人的記憶全都拋開,遺忘一切,瞬間徹底平靜
下來,該是多大的慰藉!
夜深人靜時,他的焦慮往往更加強烈。他眼中的自己孑然一身,跟其他人一樣,在這世上短暫停留,惶惶不可終日。這麼想並未帶來多少慰藉,他還是記住自己是一國之君比較好。對一個過去常在群眾面前滔滔不絕,期待聽眾專心聽他說的一字一句的人來說,無可避免的結果是:他開始說教,拚命要寫出雋永難忘的金句。「命運已經在你腳下,」他會說,然後突然回過神,想起自己寫下這些文字的初衷:
別再欺騙自己了;以後你再也不會讀這些筆記,再也不會讀古希臘羅馬人的歷史紀錄,或是你精挑細選留待老年才要拜讀的著作。那麼就奮戰到最後吧,丟掉虛榮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