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序黃銘正《尋找湯德章》
我的外祖父林心先生,是日治時代菁英青年薈萃的臺北師範學校的第一屆畢業生。他畢業後,隨即被分發到噍吧哖(今臺南玉井)公學校任教。他第一年所教的班級(六年級)的班長就是湯德章,即後來二二八事件中遭國民黨軍隊處決的臺南名律師。
外公在他的《六五回憶錄》(六十五歲時所寫的手稿,未刊行)中,形容他的學生湯德章「為人勤勉誠實,做事有魄力、負責,有點操行不修〔按:意指不修邊幅〕,但有懲強扶弱之氣慨」 、「頭腦明晰,做事認真,敢講敢為」。外公嘆息他這位學生,說:「若此人至今在世,也是成為政治舞臺之人也,可惜!」外公質樸的文字中,流露出對學生遭遇不測的惋惜,也讓人感受到時代悲劇的無奈。
二二八事件當中,許多臺南的青年學生去接管警憲的武器,維持地方治安。我的二舅林俊介(當時就讀臺南師範學校)也參加接管武器的工作。但是,事後他沒有被捕,原來擔任「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臺南市分會」治安組長的湯德章被捕後,他一肩承擔所有責任,並將所有資料及名單事先銷毀,挽救許多地方人士與學生。所以,湯德章是我二舅的救命恩人。
湯德章被綁赴臺南市民生綠園(今湯德章紀念公園)槍決示眾時,我的七舅(家母的么弟)當時約七歲,跑去民生綠園圍觀。他事後回憶說,他當時個子還小,在人群中看不到行刑場景,只看到身旁圍觀的大人們都在啜泣拭淚。
我小學時代即數次聽外公在與大人們聊天時,提到他的學生湯德章,也數次提到二二八事件,都細聲輕嘆,讓我留下深刻印象,也埋下我日後研究二二八事件的動機。
研究二二八事件,必然要了解湯德章。他的生命史,馱負著臺灣史的心酸血淚。他的身世,他的角色,他的心路歷程,他的英雄悲劇,足堪後人深省。
湯德章,一九○七年(明治四十年)出生於臺南楠西,他的父親是來臺的日本警察,母親湯玉是臺灣女子。湯父曾擔任南化派駐所調查部長,因為一九一五年的噍吧哖事件被臺灣人殺害,父親死後,湯德章遂從母姓。
噍吧哖公學校畢業後,湯德章考入臺南師範,因飢餓偷吃宿舍的飯,遭退學。返家耕農,學燒炭,而後應考警察,被分派臺南警察局擔任巡查,之後升到警部。然因不滿日人的歧視待遇,加上他對臺灣人特別照顧,引來壓力,被迫掛冠而去。
擔任警察期間,湯德章曾赴廣東支援警界,目賭中國官場的貪腐文化。
湯德章辭職離開警界之後,遠赴日本,進入中央大學法律系隨讀,通過日本高等文官司法人員考試,返回臺南執律師業。
二戰後,湯德章出任民間團體臺南市人民自由保障委員會主任委員,致力人權保障的工作。一九四六年,競選臺灣省參議員,列候補參議員。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發,三月六日「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臺南市分會」成立,湯德章被推為治安組長,協助穩定臺南局面,曾勸青年學生勿輕舉妄動。
三月八日臺南市各界聚集於參議會選舉市長候選人,湯以第三高票被推舉為市長候選人之一。然而,國府軍隊進入臺南後,他於三月十一日以「率領學生占領警察局」罪名被拘捕。
湯德章為了保護臺南地方菁英與學生,在軍人前來逮捕之前,及時將所有資料及名單銷毀,一力承擔所有責任。
湯德章被逮捕後,在憲兵隊受到嚴厲酷刑,他遭受以木片夾手指之刑,手指腫得無法提筷,只能以口就碗吃飯。甚至還被反綁懸吊刑求一整夜,肋骨被槍托打斷!
三月十三日湯德章雙腕被反綁,背後插有書寫姓名的木牌,押上卡車,繞行市街,然後押赴民生綠園槍決。被士兵推下卡車準備接受槍決的湯德章,神情自若,還向四周的市民微笑。行刑的士兵厲聲叱喝「跪下!」湯德章端立不動,破口大罵士兵,並高喊「臺灣人萬歲」。子彈穿入湯德章的鼻樑及前額,他仍然傲骨挺然,怒目圓瞪,過些時才倒下……。圍觀民眾隱隱啜泣……。事後士兵不准家屬收屍,任其暴露。
湯德章四十一歲的生命,馱負著臺灣歷史的時代悲劇。
他的父親遭到抗日的臺灣人殺害;但在日本統治下,湯德章以臺灣人身分,替臺灣人打抱不平,遭日本殖民當局之忌。
他到日本求學,被當做是臺灣人;中國國民黨來了,他卻又被認定為日本人,成為中國國民黨軍人亟欲除滅的「首惡」對象。
在橫跨兩個外來統治者之間,湯德章背負著尷尬、無奈,又吊詭的角色。他是悲劇時代的縮影,但是他的仗義行事,他的見義勇為,他臨刑前的從容就義,是臺灣難見的英雄。
我很欣慰,也很感謝青年學者黃銘正,為臺灣寫下這本湯德章的傳記,一本系統結構嚴謹,卻又文筆生動流暢的傳記。希望能告慰湯德章蒙冤受辱的在天之靈;希望我們臺灣的青年後代,不要忘記心酸血淚的歷史。
歷史不能忘,悲劇才不會再來。
李筱峰(國立臺北教育大學名譽教授)
二〇二四年一月一日於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
作者序
湯德章的七道難題
記得是二○一八年左右去臺南拍城市行銷片,一行人在悠緩的中西區繞行,那裡有明清、荷蘭、日本時代的建築,古蹟多又集中,帶我鑽小巷的設計師王士俊熱衷美食,勘景行程便出現各種驚喜。繞來繞去總是很容易繞到圓環,上面寫著「湯德章紀念公園」。
臺灣很多這種以舊地名、人物、事件為命名的地標景點,跟許多人一樣,我也好奇湯德章是誰?隱約知道湯德章死於二二八事件……,僅止於此。直到有一次在臉書上知道更多湯的身世,尤其一件事在腦中不斷回映:「湯德章父親是日本警察,死於臺人抗日的噍吧哖事件……。」
我開始想像這個混血小孩會怎麼長大?在殖民時代,他到底算是被殖民的臺灣人?還是統治階級的日本人?他又如何看待自己?才八歲就沒有老爸,他會有什麼樣的認同混亂嗎?一連串的問號不停的閃過腦海。
這個發問在臺灣似乎很直接、切身,又一個跟身分與國家認同相關的問題,只是這個認同問題在湯德章身上顯得更複雜、難解,因為那是在臺灣的日治時代,一個大部分臺灣人很模糊的被殖民時代。
如果有時光機,如果湯德章可以回來此刻的臺灣,看到依舊處在國家認同分裂的我們,他會想告訴我們什麼嗎?這些發問讓我鑽進歷史裡,重新去看湯德章,順便回看那個模糊的臺灣的日治時代。然而,我面對的卻是更多的問號!
湯德章四十載的人生中經歷許多轉折,那些轉折要面臨選擇的條件和現在不同。如果試著回到過去,回到湯德章會面臨的社會氛圍與條件下,把角色換作是我們,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湯德章面臨的難題分析,有較多的理性,和以感性為訴求的紀錄片,方向不同。由此,這本書便開始啟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