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吳晟的憂患歲月
林明德
吳晟(1944 ∼)文學創作六十多年,作品涵蓋新詩與散文兩種文類。一九五九年,他開始發表詩作,先後出版了五冊詩集,即:《飄搖裏》(1966)、《吾鄉印象》(1976)、《向孩子說》(1985)、《再見吾鄉》(2000)、《他還年輕》(2014)。二○二二年結集出版《泥土──吳晟二十世紀詩集》與《他還年輕──吳晟二十一世紀詩集》。至於散文集,則有《農婦》(1982)、《店仔頭》(1985)、《無悔》(1992)、《不如相忘》(1994)、《筆記濁水溪》(2002)、《一首詩一個故事》(2002)、《我的愛戀 我的憂鬱》(2019)、《北農風雲──滿城盡是政治秀》(2020)等八種。
就吳晟詩文繫年(見林明德編選《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116.吳晟》(2019),可知其創作歷程約可分為四個時期,即:一、1959 ∼ 1970 年:為前社會經驗時期,深受現代主義的影響;二、1971 ∼ 1990 年:是社會經驗時期,從人子、人師、人夫、人父,到教師、農民的身體力行,以社會寫實主義的視角,對於詩藝、人生、社會、教育、政治、農業、環保、土地、文化進行反思與批判;三、1991 ∼ 1999 年:屬批判時期,從理想觀念到實際行動,由幕後走到臺上,展現知識分子的本色與擔當;四、2000 年∼:圓熟生命反思──維護自然環境、揭示終極關懷,夫婦攜手平地造林,積極搶救自然生態,思考生命終極關懷,為土地倫理善盡「大地公民」的責任。
我追蹤吳晟半世紀,長期的參與觀察、客觀研究,發見他作品涵藏強烈的倫理意識,包括家庭倫理、社會倫理與土地(自然)倫理三個層面,以倫理為核心,逐漸拓展,構成同心圓關係,並成為其文本的重要特色。
對於創作,他自我要求寫臺灣人、敘臺灣事、繪臺灣景、抒臺灣情,除了考慮普遍性,更要求藝術性,深信詩人最榮耀的桂冠,是文本完美藝術的呈現。他曾說:「詩的含蓄性、隱喻性,固然超越了事件本身,而有更開闊的想像意義,若不做某種程度的解說,讀者往往難以察覺寓意。」為了能引起更多讀者共鳴,擴大影響力,在一九八○年代,他的創作改以散文體,並且從一九九二年開始,將一些新詩透過散文加以對話,形成新詩、散文雙重奏的文學新景觀。
有些論者指出吳晟詩、文關涉為對應關係,並以數據證明其文學特色。有趣的是,吳晟的新詩有多篇成為跨界的雙重奏:或成為畫家的題材,如〈稻草〉、〈序說〉、〈沉默〉,是席德進(1923 ∼1981)兩幅畫作與題畫的原意象;或轉化為動人的樂章,如〈牽牛花〉是由陳輝雄(1955 ∼ 2022)譜曲的民歌,〈土〉由賴德和教授(1943 ∼)譜成雄渾的交響詩,《吾鄉印象.序詩》由羅大佑(1954 ∼)唱成悠揚動人的歌曲,〈負荷〉由吳志寧(1978 ∼)譜曲重新詮釋其溫柔與甜蜜;或成為舞臺劇的吟唱詩篇,汪其楣(1946 ∼)《人間孤兒》,曾安排表演者朗誦〈過客〉,以增添戲劇效果;或形諸卡片、石板,則有〈獸魂碑〉、〈沉默〉與〈新生〉等。
詩、文雙重奏,是由吳晟親自譜寫,經過個人的追蹤、比對,有十五個案例之譜,大多創作於一九七○∼一九八○年代(有些延伸到二○一四年),反應了威權、白色恐怖的統治與知識分子的憂患背景,涉及的面向與呈現的主題,包括:倫理觀念、政治與環保、農業與稻作,以及生命的反思等。
吳晟的新詩語言簡凈,常運用隱喻以展現詩藝美學。為了擴大讀者群,自一九九二年開始以輕鬆、詼諧的散文,與詩作對話,互文詮釋詩文本蘊涵的深層訊息。在十五例中,詩、文同一標題的現象,竟然多達六例,如〈店仔頭〉、〈負荷〉、〈過客〉、〈我們也有自己的鄉愁〉、〈黑色土壤〉、〈森林墓園〉。當中,〈店仔頭〉三見於新詩、散文與散文集,〈負荷〉/〈負荷綿綿〉、〈黑色土壤〉/〈黑色土壤的故鄉〉兩例可視為延伸標題,名稱大同小異。
吳晟詩、文雙重奏,首曲由一九七二年的〈店仔頭〉起音,其形式為:〈店仔頭〉(1972,《泥土.卷二、吾鄉印象》)/〈店仔頭〉(1983,《店仔頭》);終曲為二○○五年的〈森林墓園〉,其形式是:〈森林墓園〉(2005,《他還年輕,卷二、晚年冥想(一)》)/〈森林墓園〉(2013,《聯合報.聯合副刊》)、〈化荒蕪為綠蔭〉(2014,《聯合報.聯合副刊》)。
十五個案例因詩、文雙重奏所帶出的訊息,大概可以歸納為三個面向,即:
一、 有關創作背景的交代,如〈店仔頭〉(1972)、〈苦笑〉(1976)、〈例如〉(1977)、〈寒夜〉(1978)、〈制止他們〉(1981)、〈我不和你談論〉(1982)。
二、 主題意識的探索, 如〈手〉(1974)、〈牽牛花〉(1975)、〈負荷〉(1977)、〈黑色土壤〉(1996)、〈森林墓園〉(2000)。
三、 反諷嘲弄的美學, 如〈獸魂碑〉(1977)、〈過客〉(1978)、〈不要忘記〉(1980)、〈我們也有自己的鄉愁〉(1999)。
從十五案例三面向的分析(見〈導讀〉)可以清楚的看出,新詩、散文雙重奏絕不是詩文本的翻譯,也不是答案的揭曉。吳晟透過互文詮釋,提供新詩的創作背景,陳述更複雜的意義,像〈店仔頭〉的農民宿命;〈苦笑〉的工廠廢水、農藥氾濫;〈例如〉在威權下的自我約制、壓抑;〈寒夜〉揹孩子搖出的親情;〈制止他們〉揭示環保、守護「我們」母親美麗島的決心;〈我不和你談論〉拒絕傷神的爭辯,面對現實生活。
在主題意識上,詩文互文詮釋也激盪出相當深刻的訊息,有助於詩作意境的探索,如〈手〉,透過〈一本厚厚的書〉──農婦肖像,讓長年屬於泥土的雙手,意象更為鮮明,主題也更加深邃;〈牽牛花〉透過民歌、散文,帶出弦外之音—文明入侵農村引發的「時代變化中的愁緒」;〈黑色土壤〉,地理意象獨特,底蘊豐厚,並流露對大地的愛戀與守護的決心;〈負荷〉、〈森林墓園〉 同屬倫理範疇,前者是家庭倫理,後者為土地倫理,互文詮釋,既延伸語境,也開拓多義的主題。
至於反諷嘲弄的美學,一向是吳晟新詩的表現重要手法,尤其針對政治、社會、環保,時常隱喻強烈的批判,如〈過客〉,針對過客的逃亡心態,嚴肅的詰問:「臺灣果真是孕育鄉愁的溫床嗎?」背後有股強烈的控訴;〈獸魂碑〉,扣緊史實,藉寓言形式,對白色恐怖政權造成無數冤魂,加以控訴;〈不要忘記〉,隱喻高雄美麗島事件,以寓言方式寫親情,影射對當時威權政局的壓抑與無奈感;〈我們也有自己的鄉愁〉,以鮮明的對比,對應自己艱辛又漫長追尋的──「唯一鄉愁」,從而釋出強烈的嘲弄與震撼。
詩文雙重奏是吳晟獨有的文學景觀,也是臺灣現代文學的特殊風景。二○一八年八月,吳晟詩文雙重奏,由越南漢學家阮秋賢、阮青延兩位教授合譯,書名《甜蜜的負荷》在越南正式出版,曾引起學界、讀者熱烈的迴響;十一月,國立臺灣文學館出版《甜蜜的負荷──吳晟詩文雙重奏》,中文、越譯合為一書,方便學界與讀者,也例證文學交流的可能性。
二○二四年,我徵求作者同意,將吳晟詩、文雙重奏十五個案例,新詩十五首,散文二十篇,重新校勘、配圖,正式收入彰化學叢書,以增添半線的人文底蘊,書名《憂患歲月》。
《憂患歲月》包括三部分,即:一、吳晟詩文雙重奏導讀;二、十五案例新詩、散文的互文詮釋;三、附錄(一)書香門第在溪州、(二)在黑色土壤築夢的詩人、(三)種樹詩人的終極關懷。透過圖、文映襯,希望能對吳晟的憂患歲月,有更深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