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捷運西門町站六號出口附近,五光十色的鬧區景象在眼前開展。
巨大LED看板上的少女偶像們用最甜美的笑容襯托商品,有店面的商家用各種手法促銷,拿著廣告看板的工讀生走來走去,身障者坐著輪椅一邊販售彩券一邊賣力推銷刮刮樂。
無論白天夜晚、晴天雨天,這裡一向熱鬧吵雜。
車輛來往的引擎聲、街頭表演的音樂、行人們的聊天聲,混亂的噪音充斥在整個空間裡。
但在他的世界裡,四周彷若真空般寂靜,只聽得見自己不斷加速的心跳聲。
他穿過重重人潮,終於跑到那幢舊大樓面前。他喘著氣頭往上仰,太陽刺眼,樓頂太高,他瞇著眼看不清上面是否有人,最好不要有人。
他別無選擇地衝進大樓裡,警衛對他嚷嚷了什麼,他不知道,在電梯關門的前一刻滑入。電梯裡的中年女性頻頻朝他打量,她在八樓走出電梯時似乎叫了他的藝名,他亦不在乎。
他一路搭到數字最大的樓層,再多爬了半層樓抵達樓頂。半開的鐵門被風吹得來回晃動。
他推開鐵門,頂樓雜亂無章,一旁堆滿壞掉的傢俱、發霉的紙箱與亂七八糟的垃圾,還有股腐臭的垃圾味撲鼻而來。地上有許多玻璃碎片,讓他每踏一步都略感不平穩。
即使環境如此惡劣,水泥地板的裂縫處,卻還是長出了充滿生命力的青嫩雜草,彷彿對這世界提出一點點抗議,說這一切還是有救的。
在地板裂縫與雜草的終點,那個人就站在牆邊,手裡拿著一封遺書。
他出聲喊出那個人的名字,同時間,耳邊也重新熱鬧起來,鐵門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塑膠袋被吹得啪啪作響,底下車水馬龍的噪音全都浮了出來。
還有,那個人的聲音:
「我也好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
一
信義區繁忙的十字路口,紅燈亮起,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車輛停下,穿著暗色西裝的上班族們穿越馬路,腳步不一、或快或慢。
忽然,燈號如聖誕樹燈飾般閃爍,上班族們皆停住腳步。更精確地說,他們宛若時間靜止般一動也不動,而且各個姿勢都很有型。
其中以一名站在十字路口正中間的男子最為顯眼。他身材頎長,五官深邃,劍眉星目,頭髮也抓得比旁人好看。臉上化了淡妝,白底透粉,顴骨刷兩下橘彩,雙唇是今年的流行色,薄擦豆蔻紅。
當他人仍被定住時,男子恢復自由,不急不徐地從公事包拿出一瓶整罐塗成藍色的寶特瓶。那瓶東西看來詭異,一般人絕對不會想要將它就口,但男子卻轉開瓶蓋,仰頭灌下一大口。瓶裡什麼都沒有,他仍喝得猶如甘泉。
「卡!」戴著棒球帽的導演舉起右手大喊。
男子放下藍色寶特瓶,表情放鬆地等待工作人員指示。此時,身旁一位穿著OL套裝的臨時演員害羞地向他搭話,他露出微笑,得體地對應。
「太假了吧!穿西裝站在大太陽底下,剛剛『卡』了兩次重來,熱都熱死了,還得喝那罐之後才會後製的『假』飲料裝好喝,最好有心力能應付粉絲啦!」
在人行道旁臨時搭的休息區裡,張宸琛悠哉坐在露營便椅上,雖然滑著手機,但時不時望向廣告拍攝現場吐槽。
站在旁邊的經紀人彭南賢瞥了自家藝人一眼,只能嘆氣搖頭。
張宸琛,通稱琛琛,今年雖然才二十四歲,但已出道七年。早年星路顛簸,三年前結束合約後來到新公司,打掉重練,定調個人路線後才發展得順利一點。去年因出演偶像劇配角搭著戲小紅一波,再加上積極參與公司自製的網路節目,其知名度總算讓樓下便利商店店員也認得出來了。
琛琛的身高一七二,外型清爽可愛,是個選來當男友可以,但也許會覺得他太輕浮,所以不會進一步考慮結婚的類型。他唱歌不難聽但沒有記憶點,舞蹈能力中上,演戲若選對角色的話會些有魅力,綜藝反應還算快。
所以,公司企劃部門定調他的角色設定是:鄰家男孩或國民初戀男友,親民且樂於助人,容易相信人,智力中下,玩團體遊戲總是扯後腿,但一股腦兒向前衝的個性可以凝聚向心力,因此得到觀眾好感。
據聞,張宸琛讀了那張人物設定後,在經紀人面前當場撕掉它,氣了三天三夜不接電話。
然而,人不能跟錢過不去,藝人不能跟合約過不去。
三天後,張宸琛照著人物設定,來到公司表現得親民。他還帶著附近新開的貴牌手搖飲料請全經紀公司的員工,跟他們聊天裝傻賣笑,逗得大家笑哈哈。那天他的精采演出,讓彭南賢默默在心中幫他的演技評價從B+升到A-。
事後,張宸琛順利發展,證明企劃部門製定的路線正確。近年國內演藝圈的國民初戀男友不是出國發展,就是結了婚或是到能演爸爸的年紀,故張宸琛以此形象再次出現,不但填補了這個空缺,也能讓人覺得他從過往的少年偶像團體裡蛻變成長。
他本人雖然也認同這個事實,認分地演好人設,然而,外殼與內裝差太多,偶爾還是會露餡的。
「你還好意思說別人假?」
「你是不是想說我也一樣假?我承認啊,再怎麼說,現在沒有一個人設,要怎麼在圈裡混?」張宸琛眨了眨眼,酸溜溜地暗指經紀人跟公司是共犯。
「別講得這麼難聽好嗎?公司幫藝人企劃人設、設定方向,也是為了藝人好。往好的方面想,先自己貼好標籤,觀眾才記得住你,以後想到國民男友就想到你。」
「國民男友都快比宅男女神、天菜男神還多囉。」
「所以我們要提升品牌的市占率,讓媒體每次提到『國民男友』的稱號時,都會放你的照片當範例──」
彭南賢以一個經紀人來說,做事全面且周到,人脈廣、手腕俐落;但以一個人來說,就是太囉嗦了。明明長了一張冷酷壞人臉,可是對自家藝人總是開口就停不下來,為此張宸琛還幫他取了個外號叫「老媽」。
「你剛剛訂的紅豆餅來了沒啊?」張宸琛趕忙插話,否則彭南賢不知又會嘮叨到何時。
「我看看──」彭南賢點了點手機畫面。「應該快到了,我去接。」
目送經紀人離開後,張宸琛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遠眺那位「卡」了兩次,正要進行第三次拍攝的男子。
他微瞇雙眼,再怎麼不願意,還是會想起──那個位子本來是他的。
鄭宇橋,通稱宇橋、Hynes,現年二十五歲,從加拿大回臺後簽約模特兒經紀公司Empire,入行不到三年。他原先多拍攝平面廣告,隨後參與一部電影演出,電影意外大賣,鄭宇橋在片中演技評價頗高,迎來爆紅,其知名度已突破同溫層。
據彭南賢側面分析,經紀公司給鄭宇橋的人設是:聰明有品味、注重生活與健康、興趣多樣的男神型男星,還有著喜歡小動物的不為人知一面。
關於這部兩人拍攝的健康飲品廣告,以及張宸琛單方面的私仇,則還有段前言。
起先業主決定產品訴求對象是忙碌上班族,想找形象清新、有活力的年輕男星。
接到廣告試鏡時,張宸琛還挺開心的,想著難得能穿西裝,他一定要表現出成熟男人的氣質。
他雖然順利拿下廣告角色,但是業主中途大改方向,覺得這飲料應該也能賣給年輕學生及女性顧客,便調換張宸琛為另一版的大學生角色,改由鄭宇橋演出他原本的上班族角色,並將其設定得更為帥氣。
酬金未變,兩版廣告的曝光平臺與方式都一樣,可是張宸琛氣不打從一處來,暗罵了鄭宇橋好幾天。
當彭南賢拿紅豆餅跟飲料回來時,從側面看見張宸琛還隔著墨鏡怒瞪對方。他不禁暗忖,琛琛的心眼比肚臍眼還小、偶像包袱比事業心還重,實在不是個好帶的藝人。
「紅豆餅只能吃半塊喔。」彭南賢遞給他用油紙袋裝著的紅豆餅。
「知道啦,老媽。」他見經紀人另一隻手也沒空著,隨口問:「怎麼還有飲料?」
「Zoy訂的,剛好湊一組下午茶。」Zoy是鄭宇橋的經紀人,是位外貌看來精明、幹練的女性。據張宸琛私下觀察,她跟自家經紀人彭南賢完全不同,因為她的話很少。
「他們也太做作、太想討好人了!」
「你又來了,我們不也買點心請工作人員吃嗎?半斤八兩吧。」
「他們一定是聽到我們在訂餐,如果不做些什麼的話,好感度會差很多,所以才趕快訂了飲料。」
「飲料比紅豆餅還要早送到喔。」
「那是外送的錯吧……不對,紅豆餅要烤,本來就比較花時間!」
彭南賢抓了抓頭,實在不想跟他討論這麼小肚雞腸的事,伸手把紅豆餅塞進他的嘴裡。
「待會兒拍攝花體力,你就吃一整塊吧。」
張宸琛本來就是個貪吃鬼,而且青少年時不忌口,吃什麼都會消失在名為黑洞的胃袋中。但年過二十之後,他明顯失去大吃大喝的酬碼,現在被公司嚴格控管卡路里。
他趁經紀人還沒把話收回前,把紅豆餅全塞進嘴裡,像隻松鼠似地鼓著雙頰,即使如此仍擋不住他嘲諷鄭宇橋的衝動。
「你看!這個無糖鐵觀音就是證據,他們知道我們訂了紅豆餅,已經很甜了不可能再喝奶茶什麼的,所以訂了茶!」張宸琛捏了捏下巴,得意地揚起嘴角。上星期拍狼人殺節目時,他在第一輪就推理出狼人是誰,只是礙於人設,只能裝傻賣萌,慘在第三輪被殺掉。
不過,張偵探這番推理只換來彭助手的白眼。
「人家可是貼心地訂了一堆種類的飲料,QQ珍奶、果汁、奶蓋什麼都有。為了你的肚子著想,我當然選零卡路里的無糖鐵觀音。」
莫名其妙的推理被駁回後,張宸琛還是不死心。
「你知道嗎?只有騙子才能看出誰是騙子喔。」
彭南賢回頭冷淡地瞥了一眼。「我只知道導演讓剛剛那條過了,他們不用拍第三次。再給你喝五分鐘就去補妝!」
■
張宸琛乖巧地坐著,任由化妝師、髮型師、造型師三個人六隻手整頓自己。今天的化妝師跟髮型師之前都配合過,不用擔心對方搞砸,讓他的心情穩定了點。
「還是幫琛琛化妝輕鬆多了。」
「欸,什麼意思?」他心中的小惡魔興奮地上竄下跳,搖擺尖尾巴。要講鄭宇橋的壞話嗎?我要聽我要聽!
「Hynes長得太帥,五官太完美、皮膚太好,根本沒有什麼我能插手的地方,壓力山大啊。」
不聽沒事,一聽張宸琛的臉便垮了下來。髮型師看到他鏡中的表情,連忙用眼神暗示化妝師。
「啊啊,我不是說琛琛長得比較不帥啦!就是……」
難道,這是說他長得不夠帥,臉比較有發揮的空間嗎?得罪工作人員對誰都沒好處,所以張宸琛這話只在心裡自嘲,並開口幫化妝師解危:
「我懂啦,類型不一樣。他是國際名模型帥哥,我是鄰家男孩型嘛。」
「對對對,類型不一樣啦!」
造型師眼看化妝師又差點自掘墳墓,急忙幫著捧人:「你是國民初戀男友!」
「什麼都能演!可塑性高!」
「超級可愛!」
看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誇獎,張宸琛頓時笑開。「跟你們開玩笑的啦。」
「琛琛你別嚇我們嘛。」
「我哪會嫉妒別人長得帥啊?圈子裡帥哥這麼多,每年都有新來的,嫉妒不完啦。」
張宸琛承認鄭宇橋長得帥,這並不是他看不慣對方的原因,這個圈子裡最不缺的就是長得好看的人。
四人繼續邊梳化邊聊天,張宸琛聽見一道低沉的男聲隔著木門透入。
「不好意思,方便打擾嗎?」
「請進。」張宸琛回應。
他透過鏡子看到還穿著一身西裝的鄭宇橋略彎著腰走進來。這間跟附近大樓商借、權當化妝間的房間,因為這個身高超過一百八的男人,瞬間變得狹窄許多。
「不介意我還在化妝吧?」
「沒關係,我只是進來打招呼而已。」
「你那邊都結束了?」
「嗯,想說回去之前跟琛琛打聲招呼。對了,紅豆餅很好吃。」
「那間鐵觀音也很好喝。」
兩人寒暄幾句後,鄭宇橋便說不打擾他們工作,告辭離開。
鄭宇橋離去後,化妝師又忍不住發話:「Hynes私底下都這樣喔?你們不是認識很久了嗎?」
「是認識很久了,一起拍過兩齣偶像劇、三支廣告,其他網路上的合作也滿多的。」
比較謹慎的髮型師也開口:「但他就像完美先生的樣版。」
「沒想到真的有這種人啊。」
誠如彭南賢所說,演藝圈裡每個人都有人設,每個藝人呈現在大眾面前的樣貌都是經過精密計算。但是,面具不可能二十四小時戴得牢,資深粉絲或幕後工作人員跟久了,多少會窺見一點點藝人們的真實樣貌。
不過,張宸琛跟鄭宇橋從第一個合作案到現在一年多了,私下也不乏在藝人朋友之間的場合見面,但鄭宇橋幕前幕後幾乎是一個樣子,太奇怪了。
他的藝人朋友說,搞不好鄭宇橋的個性就是這樣,天底下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你管他呢?
這道理張宸琛當然明白,可是鄭宇橋那副樣子就很虛偽啊,假得要命。而且他覺得很不公平,沒道理我給你看下戲後的真實模樣,你卻不真誠以待。
所以,他討厭這個人。
「你們不覺得他完美到很假嗎?」張宸琛心中的邪惡因子悄悄發芽。
三師互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地說:「是有點……」
「不過啊,有時候就是有這種人耶。」
「有有有,就算是私底下,就算沒人看到也一樣完美!」
「我爸就是啊,明明鄉下地方沒車也還是會乖乖等紅燈過馬路。」
張宸琛見三人都不認同他的理論,對鏡子撇嘴。「反正帥哥做什麼都香啦。」
「才不是呢。」
「像琛琛這種幕前小天使、幕後小惡魔的個性也很香──」
聞言,張宸琛伸舌把化妝師剛化好的精美唇妝一舔而淨。
「啊啊!你是惡魔!」
■
「嗚哇,累死了……」張宸琛坐在吧檯前猛灌了一口酒。
下午那個廣告鄭宇橋NG兩次,他竟然NG了十次,最後拖到劇組的時間。還好先送了點心,不然現場氣氛一定尷尬到極點。
結束工作後,張宸琛身心疲憊急須放鬆,便讓彭南賢送他到這間位於市區精華地段某大樓二樓的「Off-Screen」。
「Off-Screen」簡稱O.S.,是間入口神祕,不是常客很難找到的酒吧與咖啡廳複合式餐飲店。
推開店門可以看到原木吧檯桌,以及用黃銅橫木連結的吧檯椅。空氣中飄來柑橘類調酒與炸物輕食混雜的味道,靠牆處擺放了兩、三臺燈光閃爍不停的舊式大型遊戲機臺跟復古點唱機,據說是店家合夥人之一寄放的。事實上O.S.酒吧區到處是合夥人們寄放的東西,包含另一個角落的一比一等身鋼鐵人,還有掛在牆上許多影星簽名的各式電影海報。
再往裡面走,穿過一道牆與燈光交接的界線,室內變得明亮,陣陣剛磨好的咖啡香傳來,佐以奶泡機低鳴的聲音。寬敞的室內錯落幾張咖啡桌,周圍還有許多舒適的皮椅。這裡的裝飾品明顯比吧檯區少了許多,設計統一不雜亂,主色調是低彩度的藍色與灰黑。
O.S.除了格局複雜外,連歷史與產權都同樣複雜,傳說是轉了好幾手,中間還曾倒閉,後來老闆的朋友們捨不得它倒掉,便幾個人聯手接起,而剛好這幾個朋友都是演藝圈的人,久而久之,這間店便成了圈子裡大家心照不宣的祕密基地,會來這裡的人或多或少都跟娛樂圈有關,自然不會看到明星就大驚小怪。
張宸琛在這裡特別放鬆,去一般店家他怕被認出來,但不被認出心裡也不平衡,在這裡總是熟人比陌生人多,就沒有認不認得出來的問題。經紀人總罵他是個紅得不上不下、偶像包袱特重、毛又特別多的麻煩傢伙。
「是不是Hynes的部分比較好拍,你的比較難拍的關係?有特殊動作要抓角度對鏡位什麼的?」O.S.的調酒師Andrew,聽了他的喪氣話後安慰道。
Andrew以前也在圈內,是個演員,但本人說忽然有一天睡醒,覺得自己此生大概不會紅,便毅然早早轉行了。
張宸琛當時聽到相當佩服,很少人能夠擁有這種不惜已付出的成本,說斷就斷的決心。圈子裡多的是載浮載沉的人,日夜祈求一個機會,最後才在年紀或經濟不允許的狀態下含恨退出舞臺。
「我的部分的確有些複雜啦。」就算不複雜也得說得複雜,張宸琛心裡還是有股不能輸的氣勢。
「那就好啦,比什麼呢?」今晚客人少,偷閒玩手機的Andrew剛好滑到社群網站上張宸琛貼的照片。「哇,你們連送劇組的點心也要比啊?」
照片裡張宸琛拿著吃了一半的紅豆餅跟手搖飲料合照,tag鄭宇橋後寫下「吃餅配飲料,繼續拍拍,謝謝Hynes的飲料,好好喝\owo/」,鄭宇橋隨即在下面回覆「琛琛送的紅豆餅也很美味喔」。
張宸琛白了他一眼。「你有追蹤我喔?有什麼好追的,都是公司跟老媽在管,我才不要下班後還做白工,廣告商又沒給我業配費用。」
在網路時代,藝人三不五時就得貼文開直播,無時差地放送自己的私生活或是業配。張宸琛雖然也有帳號,但非得本人發文拍照才會登入。上班顧形象就夠累了,還得經營虛擬世界的話,會過勞死的。
「這是南哥發的喔?」
「對啊,你看他還會用可愛的表情符號。」
Andrew想起張宸琛身邊那位經紀人,本來還覺得他長得挺點像鄉土劇裡壞得帥帥痞痞的大叔,這下形象全數崩壞。
他邊笑邊說:「那宇橋的回覆──」
「不知道,應該也是他那個像機器人管家一樣的經紀人寫的吧?」但依鄭宇橋的人設,發文時不用加可愛的表情符號什麼的,所以看起來比較沒那麼怪。
「社群網站上都不是本人啊。」
「現在都這樣啦,就算是本人貼文也會被經紀人或公司審過,不然一不小心造成公關危機或是政治危機就麻煩了。」身上穿的衣服、手上拿的東西、已失焦的背景,看似藝人的生活日常其實都經過精密計算。
「也是,三不五時就得道歉對不起大眾什麼的也挺煩的。琛琛,你一路走來真是挺辛苦的。」
「還好吧,這圈子……不,這世上誰不辛苦呢?」張宸琛刻意忽視Andrew的話中有話,看向市區夜景如星星密布繁麗。「反正,我只要賺到目標後趁還沒過氣前退休,在東區擁有幾間店面當包租公,實現財富自由就好了!」
「你的目標太明確了吧。」
「目標明確才撐得下去嘛。對了,退休後就連卡路里都可以自由!」
「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Andrew笑道:「但這是最後一杯囉。」
張宸琛本還想再多喝幾杯,但彭南賢早就交代過O.S.的每個調酒師,不能讓他喝超過三杯,無奈之下只好改點可樂。
白天還在罵鄭宇橋虛偽,自己卻也差不了多少。方才跟Andrew說的話裡半真半假,明明只是閒聊,他卻不敢說自己心中真正的目標。可能是怕被笑,也有可能是連他都不相信自己真的能在這一行走到那一刻。
他含著吸管發呆,連飲料見底發出呼嚕呼嚕的空氣聲都不自覺,直到那個人跳進眼簾裡。
O.S.酒吧的對外的落地窗與咖啡廳區相連,中間隔著裝潢木牆,不過,某些角度可以透過折射原理在落地窗外看到鏡射的咖啡廳。
只見鄭宇橋戴著棒球帽坐在咖啡廳角落,不時往斜前方瞄看,像在監視著誰。
張宸琛望著窗外開口:「Andrew──」
「真的不能給你喝酒囉,還是你要試試看零酒精啤酒?」
「不是酒啦,你之前看過鄭宇橋來店裡嗎?」
「Hynes?好像沒有耶,有的話店長應該會讓他在牆上簽個名吧。」
「這樣啊……啊!那、那我先走了!」
眼前的問號都還沒解決,那頭的鄭宇橋倏地站起身要結帳離開。張宸琛的手腳竟也自己動了起來,速速付帳後跟著對方的腳步離開O.S.。
■
一定是酒精影響了判斷,張宸琛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就算鄭宇橋從沒來過O.S.,就算他主觀覺得鄭宇橋看起來可疑,就算他真的跟鄭宇橋不對盤,就算他喝醉酒了,他也沒必要跟蹤鄭宇橋啊。
張宸琛正打算懸崖勒馬時,卻發現繼續跟蹤下去的理由──鄭宇橋也在跟蹤別人。
雖然距離有點遠,但張宸琛曾跟那兩人各打過照面應該沒認錯,在鄭宇橋前方併肩而行的兩人,其中一個是福榮經紀公司的經理,另一個是知名演技派女星,兩人都是O.S.的常客。
有可能鄭宇橋從O.S.就一直跟蹤他們直到離開店裡,可是,為什麼要跟蹤他們?鄭宇橋跟那位演技派女星有關係嗎?但女星的年紀都能當鄭宇橋的媽媽了,還是他私下有當狗仔的癖好?
不管理由是什麼,眼前這件事都讓張宸琛沒來由地興奮起來。總算發現了鄭宇橋有別於超完美帥哥的另一面,這等好事可是百年一遇。
他急著要拿手機拍下,卻從大腿摸到胸口都沒摸到手機,他暗叫一聲慘,可能忘在O.S.裡了。不幸中的大幸是那邊的服務生都是自己人,那支手機裡也沒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張宸琛平復心情,打算繼續這個「跟蹤的跟蹤遊戲」時,眼前忽地一陣陰影籠罩,抬頭一看,是下午拍廣告時顯示在攝影機畫面裡的鄭宇橋特寫大臉。
「晚安,宇橋,真巧啊。」這是考驗身為演員實力的時刻,他盡可能放鬆臉部肌肉,用輕鬆平常的語氣應對。
鄭宇橋毫無反應,表情被帽子遮掉一大半,張宸琛實在猜不透他有沒有看破,只得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抱歉啊,我還有事,得先離開了。」
張宸琛轉身就想溜,右手卻被扯住。帽子底下傳來低沉的聲音,那是他從沒聽過的音調,毫無情感,彷彿是電腦模擬的機械人聲。
「跟我走。」
他被嚇得不輕,腦袋停止思考,以至於只能照著鄭宇橋所說的做。身為藝人的兩人沒什麼談話地點的選擇餘地,最後只得回到對方的車上,鄭宇橋的車意外地是很普通的黑色TOYOTA。
「我看到你跟在我後面。」鄭宇橋還是用那不帶感情的聲調說話。
「我在O.S.看到你,想說跟你打聲招呼。」稍稍冷靜下來的張宸琛打算不見棺材不掉淚,總之先裝傻到底。
「你跟我沒那麼熟。」
張宸琛暗忖,這倒是實話,若不是今天喝了點酒,腦袋裡糊得像一杯打成渣渣的西瓜汁,平常若鄭宇橋走東邊,他絕對走西邊。
「你不承認也罷。」
「隨便你怎麼想囉。那我要回去了,就不麻煩你送──」
他才剛把手放在門把上,清亮的門鎖聲突然響起。
「我還有別的事找你。」
「什麼事……」
鄭宇橋緩緩把帽子拿下,車內沒有光源,靠街邊的螢光招牌才能看清他的面容。戲劇中常用打光來暗示角色陣營,暖色系是好人,冷色系是壞人,而在或藍或綠的光線照射下,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龐顯得陌生可怖。
張宸琛猛然想起一部電影,片中犯下連續殺人案的凶手有一案便是在車中殺人,被害者被困在車中,無路可逃,凶手機械式地一刀刀往他身上砍,直至擋風玻璃、汽車座椅的布套全都染上溫熱的紅色血液。
那部電影中飾演凶手的正是鄭宇橋,他初出茅蘆便以精湛演技拿下當年最佳新人獎,影評人甚至將他比作美國電影《美國殺人魔》中的克里斯汀.貝爾,同樣地俊美、冷血與過度殺戮。
那時他還不認識鄭宇橋,卻折服於對方的演技,還有點期待能與他認識,但認識之後發現他待人處事都套了一層虛偽濾鏡,備感失望。回頭想想,鄭宇橋雖靠那部電影正式轉型成演員,卻沒再演過電影;連續劇雖然演得不差,但並未讓人留下太多印象,當年的演技可以說是曇花一現……
想到這裡,張宸琛心中頓時冒出一個大膽的假設:難道那就是他的本性?所以才只有殺人魔角色演得好?
「放、放我出去!」
當他激動地上下扳動門把想打開車門,還因手心直冒汗手滑了幾次,鄭宇橋卻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看著他。
「我鎖起來了,你打不開的。」
「你到底想幹嘛?你跟蹤他們是為了殺掉他們嗎?啊啊!不要殺我!我還沒拿過獎還沒上過大舞臺還沒大紅過──」
鄭宇橋不明所以地問:「誰要殺你?我只是想請你協助。」
「協助殺人嗎?」
「原來你本人比上節目時還笨。」鄭宇橋語調平淡地吐槽。「我為什麼要殺人?動機是什麼?而且還找你來協助殺人?」
「不然你為什麼要跟蹤他們?」
「我想拿到黃經理的把柄,可惜他們兩人都在談新電影的事,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
「你真的在當狗仔?」
張宸琛曾聽說圈內確實有些紅不了含怨的人,會收集八卦爆料給週刊,但做這種事就是玉石俱焚,以後也別想在這圈子混。
鄭宇橋輕笑幾聲,但眼神跟嘴角都沒有笑意,張宸琛越看越覺得毛骨悚然。
「我不是狗仔,只是在找福榮經紀公司的東西。」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不能光明正大去拿的那種。」
張宸琛心想,原來如此,這就說得通了,而且也間接解答了鄭宇橋要找他協助的原因。
「所以,你找我是為了這件事?」
「沒錯,黃經理那條線很明顯不能用,又剛好發現你在跟蹤我,聽說你跟福榮經紀公司的董事關係不淺。」
張宸琛暗自嘆了口氣。福榮經紀公司的董事之一是他的叔叔沒錯,這在圈子裡也不算是祕密,但他之所以後來會跟現在的經紀公司簽約,就是不想再被說靠叔叔之類的,而且叔叔充其量只是拿閒錢投資而已,對娛樂產業漠不關心。
「如果你想找我向福榮經紀公司要東西的話,很抱歉,你找錯人了。」他逼自己直視那張撲克臉。「而且,我為什麼要幫你?」
鄭宇橋像是沒聽到他的話,拿出手機滑個不停。
「喂!你有聽到我說的話嗎?」
「有,所以我正在找東西……」
「找什麼──唔!」
鄭宇橋找到了東西,把手機推到他面前,但畫面太近反而失焦看不清楚,張宸琛直接搶下手機查看。
那是一張他之前參加某男星舉辦的萬聖節派對的照片,大家喝了酒都有點嗨,他脫掉扮裝的上衣與外褲,只剩條四角褲左擁右抱。照片中男男女女都有,男扮女的、女扮男的,扮非人類的也有。他手上拿著惡搞的奧斯卡小金人像,小金人臉上是個「囧」字,臉上還有不知誰留下的唇印。
但是,這又如何?又不是什麼雜交多P派對,只是大家聚在一起紓發壓力罷了。
話說回來,那天鄭宇橋也在啊。還記得他扮成人馬,毫無品味卻得到多人讚賞,可能大家的審美都醉了吧。
「你想拿這張照片威脅我?誰沒有這些照片啊?」
「的確,這種照片那天參加派對的人多少都有幾張,而且大家心照不宣,不會隨便散布出去,但對我來說卻不一樣了。」
「什麼意思?」
「我不在乎之後還能不能待在圈子裡,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接近福榮經紀公司拿到我要的東西。所以,只要能拿來利用的東西,不管是照片是人還是什麼我都會拿來用。但你不一樣,這張照片外流對你的形象影響很大吧?」
張宸琛竟被對方壓迫得啞口無言。的確,他現在處在事業上升期,好不容易建立的清新形象被破壞的話就得重來,要他現在放棄一切也不可能。就像當時一樣……
「只是一個小忙,拿到東西後,我就會離開。」
「那、那是什麼東西?」
「你想知道嗎?」
張宸琛嚥了口口水,默默地頷首。
鄭宇橋嘴角彎起,但眼神依舊冷淡無情。
「想知道的話,就要有承擔這一切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