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那是另一個故事的結局。
昔日旅程的終點。
一片雪白。
比白雲還要沉重,比白霧還要凶暴,比白砂還要堅硬,比白光還要清澈,只是一片雪白的鹽之大地展現在眼前。
這片大地被一把劍將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鹽。鄰接著海洋的海岸在海浪的沖刷下不斷溶化到海裡,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變成了這座大小差不多能被稱作島嶼的孤島。儘管這片大地的體積在不久前增加了一點點──恰好相當於一位十幾歲女孩子的大小,但也只能讓消失的時間稍微延後些許。
在宛如具體展現出這個世上的清淨,充斥著無邊無際白色的世界裡,有一位年輕的女性漫步在其中。
那位二十歲左右的女性有著一頭披肩的黯淡紅髮。冷酷而端正的臉蛋看起來伶俐聰明,但還帶著幾分尚未擺脫的稚氣。穿著藍色神官服,踏在鹽之大地上的她,臉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
應該不會有人認為這個少女剛剛才殺過人吧。
身為崇敬「主」的第一身分,少女的左手抱著一本教典。由於神官被賦予要用左手拿著教典的義務,因此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傾向選擇以右手拿可以單手操作的武器。
可能是依循這樣的前例,少女的右手握著一把劍。
一把看起來非常弱的劍。
外型既不流麗也沒有威嚴感,更找不出任何的實用性。比生鏽腐蝕的劍還要寒磣,好像用手戳就會崩毀般地脆弱,被雨打就會溶化消失般地稀薄。
「鹽之劍」。
被她隨意拿在手上的東西,正是能夠將被白色劍刃傷到的萬物全都變成鹽,這個世界上最為虛幻也最令人畏懼的劍。
就在不久前,她使用了那把劍。被刺殺的對手是異世界人。
來自另一個世界名叫日本的國家的「迷途人」。這些人無一例外都得到了被稱為「純粹概念」的超常力量,有時甚至可以得到不死的能力。他們可以藉由削減記憶的方式施展充滿威脅性的魔導,而在記憶耗盡的時候則會化身為人災,到處散布能夠將整座城鎮吞沒的災害。
就連擁有如此不講理能力的人,都無法抵抗「鹽之劍」。
——嗯,這樣就好。
忽然,腦中再次浮現被自己用鹽之劍刺殺的對手死前的光景。
面帶微笑地接受無法逃避的死亡的,是她人生中交情最好的朋友。頭腦聰明又靈活,喜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唬弄人的黑髮少女。跟自己一起旅行到這裡的朋友,被她親手殺死了。
「鹽之劍」造成的侵蝕,不論使用什麼樣的魔導都無法阻止。那是絕對不可逆的過程。水、空氣、鹽。除了這些以外所有的東西都會被鹽之劍無限制地侵蝕,變成鹽巴。
就連擁有純粹概念的人也不例外。
把她帶到了鹽之大地。為了殺死她。因為覺得那是最好的辦法。因為自己是處刑人。因為自己是壞人。為了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來到這裡,把白色劍刃插進她的身體。
——如果這是妳的決定,那就是正確的。
知道自己再過不久就會變得跟這片大地一樣,連屍體也不會留下,她露出微笑。
——如果這是妳的決定,那我到此結束就好。只是……希望不會有下一次。
就這樣,旅途結束了。
剛殺死朋友的她停下腳步。
在曾經是大陸的這座島嶼中心。朝四處蔓延無法阻止的鹽之侵蝕的起點。少女將鹽之劍插回原本的位置。
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剩下的就只有回去了。像是所有感情都被消磨殆盡一樣面無表情的少女轉過身,然後停下動作。
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名男性。
年過三十的男子穿著正式的紳士服,還戴著高帽,跟周圍格格不入。一想到這是把朋友說過「喜歡紳士」的玩笑話當真的結果,還是會感到有點同情。在這樣的意義上,那位朋友也算是罪孽深重的女人。
「妳、該不會……」
男子的視線放在少女插下的鹽之劍上。接著在確認過周圍沒有其他人之後,以感到驚愕的語氣如此問道。
「……妳殺了那個女孩嗎?」
少女一言不發地點點頭。男子咬著牙,露出悔恨的表情。
「是嗎。我沒能趕上啊……!」
那是錯的。
他趕上了。他跟他的同伴趕上了。要是自己等下去的話,朋友應該不會死吧。
所以才會殺了她。
不知道箇中原因的男子露出毅然的眼神,對少女這麼說道。
「……這是來自歐威爾閣下的情報。已經知道『主』的真面目了。教典的職責果然是擔任主的耳目。這點應該是不會錯的。」
看樣子這個男人似乎揭穿了世界支配者的真面目,並且得知歷史的真相,到達魔導的根源了。少女不需要聽他說就已經知道了。位於世界中心的真相,用一個詞來概括就是「無聊」。
「聖地必須被摧毀。只要有妳跟歐威爾閣下的協助,我們『第四』就能創造新的世界。至少那會是個比現在更好的世界——一個不會讓妳那位『迷途人』的朋友迎接這種下場的世界。」
「盟主」卡加爾瑪‧達塔羅斯。
出身與第一身分毫無關係,成長過程沒有受到聖地【使徒】的意志干涉,對這個世界的構造抱持懷疑,建立了名為「第四」的聯盟。如此的俊才不但讓年輕的第三身分「怪物」基恩‧高圖爾斯成為同伴,還拉攏了第二身分擁有「最強」稱號的流浪騎士艾克斯培利昂‧里凡斯。
這些主張新身分階級的人,有著確切的力量與推進時代的氣勢。
隸屬於第一身分的處刑人「陽炎」在這趟旅途中曾多次與這些人敵對——有時也會並肩作戰。
「把妳左手拿著的東西扔了,現在穿著的衣服也脫掉吧。一直抱著這些東西不放有什麼意義!妳應該很清楚才對。那些【使徒】沒有存在的價值。『主』什麼的更是不值得討論!光是讓那個東西存在,那些傢伙的腐敗就讓人看不下去!!。」
男子的訴求肯定是正確的。
但同時也沒有任何一點打動少女的心靈。
「到我們這邊來,『陽炎』!」
聽到自己在這趟旅途中得到的別名被男子叫出來,少女第一次改變了表情。
她有點不快地皺起眉頭,垂下視線。
感覺連回答的必要都沒有。因為她根本不認為【使徒】的做法有什麼不對。那些人的做法也有其正當性,最重要的是,這個世界的問題沒有根本性的解決手段。
無論是同情、憐憫或憤怒。他們所懷抱著的感情,少女完全沒有共鳴。
少女在意的事情,只有一件。
「下一次」。
就算幫助他們,也無法阻止「下一次」。少女並不是最初的那個人,也不認為自己會成為最後一個。
然而,這個世界是如此地讓人感到無能為力,不知從何下手才好。
這個對自己有所誤會的男子該怎麼處置呢?那是左手抱著的教典要決定的事。
『這是命令。』
少女手上的教典發出聲音。聽到那句話,卡加爾瑪的表情凝固了。
「『陽炎』……難不成、妳……」
卡加爾瑪的聲音顫抖著。那反應讓少女的眼角不高興地扭曲。卡加爾瑪那像是感到不可置信的眼神令人不快。讓人想把他那似乎隨時會大喊「為什麼」的嘴撕爛。
這個男人到底以為我是誰啊。
我這個人直到骨髓的深處都是處刑人,是劊子手「陽炎」啊。
拿在左手上的「教典」冷淡地以無機質的聲音下達命令。
『將他處決。』
沒有否定要素。
就這樣依照教典的命令,身為處刑人的「陽炎」揮下刀刃。
在由於列車減速造成的慣性下,進入夢鄉的意識被拉回現實。
夢中看到的是陳舊的記憶。
那是在歐威爾成為大主教之前,還是清廉潔白的神職人員的時候。發生在「陽炎」的名號被捧為當代傳奇之前,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可能是對她從剛醒過來的瞬間就顯得很不愉快的模樣感到疑問,抱在左手的教典擅自開口問道。
『怎麼了,主人?』
「做了個無聊的夢。」
對很久以前就壞掉的廢物,她隨意給了個答案。
包含歐威爾在內,在那之後跟「第四」有所關聯的所有一切都衰退破敗得不復當年。他們跟「陽炎」之間的區別,就只在於從一開始對世界抱持著希望,或者並非如此而已。
「就是因為做著無聊的夢,才會變成那樣的下場。」
曾經是「第四」核心的三人、身為處刑人的「陽炎」、以及持續走在正道上的歐威爾。
應該沒有交集的五人,儘管只有很短暫的時間,但依然以一位「迷途人」為中心建立起合作的關係。
與他們分道揚鑣的決定性瞬間,毫無疑問就是在那個時候。從那時開始,又開始與他們展開一場長達十年的爭鬥。
他們應該會這麼說吧。
背叛的人是「陽炎」。
可是。
「……看吧。下一次來了。」
她小聲地這麼說。
那是無聊的過去,連感傷都稱不上的記憶。就算回到過去,她對成為現在的自己也不會有所猶豫。要說過去有什麼會讓她感到些許後悔的事,就只有那個時候沒有成功地將「盟主」殺死罷了。
成為大主教的歐威爾倒在擁有「陽炎繼承人」稱號的瑪瑙劍下。當時不在場的歐威爾先一步死去的事實實在太可笑,讓她覺得諷刺到了極點。
然後在經過以血洗血的漫長鬥爭後放棄了一切的「盟主」,不知為何到了現在才從監獄裡逃出來的樣子。
「雖然不知道他在期待什麼,不過是在浪費時間。」
原本應該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的男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可以看見白天風景的列車車窗玻璃並沒有回答導師的疑問,只是淡淡地映照出表情一臉無趣的女性。
老了。無意識地拿過去的自己來比較的她,帶著憂鬱的心情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走下停靠的列車,踏上城鎮的土地時,混雜著硫黃的風吹動她紅黑色的頭髮。
平穩而僻靜的氣氛以及木造的街景相當具有特色。
「不好的夢就應該要早點醒過來啊。」
懷抱著邪惡計畫的導師「陽炎」搖晃著她那紅黑色的頭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