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自尊多情的狗兒們
我天南地北的朋友大多都是以文相交的。
小說家張學東自然也是了。相距千里之外,但這擋不住我熱愛張學東的文字,隨便什麼地方,只要見到了,都要或買或借,拿在手裡快快閱讀了。在我的記憶裡,讀過他的短篇,讀過他的中篇,也讀過他的長篇。我以為真正的長篇小說,必須要有這樣品質,就是直面生活,進入歷史或指向人性最深處。
「一條狗有一條狗的命,好比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我就是這麼進入張學東的這本書的,這是一部書寫少年和家犬成長的故事,我在書中見識了那隻名叫大黃蜂的狗,牠活靈活現地竄到張學東的筆下,承擔起他的精神思考,還有他的文學情懷。
大黃蜂是一隻自尊的而且是多情的狗。如果不是那隻跟隨馬車來到五尺鋪鎮狸貓樣色澤的陌生大狗,牠會一直保持牠在鎮上霸主的地位,且永遠地自尊,永遠地多情。那有什麼辦法呢?大黃蜂實在是太優秀了,通體一色的黃毛,寸來長鋪滿全身,質地柔軟,色澤鮮亮,「特別是從脖頸起頭到脊背,再到尾巴梢尖,恰到好處地覆蓋著一條一榨來寬的棕褐色的過渡帶,像是雲彩投下的一片奇謫的暗影,發著油亮油亮的一抹螢光。乍一看,很像是披著一條閃閃發亮的長披風」。在小說中,張學東就是這樣精彩地描述牠的。大黃蜂吃飽喝足了,立刻顯得肚腹渾圓,跑動起來四爪抓地,叭叭有聲;還有那條不粗不細、不長不短的尾巴,總那麼硬挺俊拔,很有點狼的架勢。所以,大黃蜂在五尺鋪鎮子上,逍遙快活了好些個日子。牠忠誠於牠的主人,包括最早收養牠的老人,以及後來與牠相依為命的老人家的兒子與孫子。特別是年少的劉火,是牠最為靈動的好玩伴。牠的主人但凡有什麼危難困苦,牠是不會疼惜自己的,哪怕是自己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牠也是在所不惜的呢!
可是,狸貓色澤的大狗坦克到五尺鋪鎮來了,大黃蜂的優越性受到了極大的挑戰,原來那麼關心牠愛護牠的主人,似乎也不如以前那樣了。大黃蜂得維護自己的自尊,以及自己的霸主地位,要與狸貓色大狗決鬥一番。不過事有變化,變化來自那個名叫謝亞軍的小女孩,她是與狸貓色的大狗一起到來的,她可不像那隻大狗,惹得大黃蜂很不開心。女孩有她的好處,她人生得文靜白皙,透著那麼幾分黠慧,穿著跟別的女生大相徑庭,渾身上下飄溢著一股洋氣和不俗。
謝亞軍之所以不惹大黃蜂心煩,關鍵在於牠的小主人劉火對謝亞軍另眼相看,容不得牠對謝亞軍有半點不恭。至此,自尊多情的大黃蜂,似乎知道牠的自尊,還有牠的多情,都是因為牠的主人劉火。隨大人們轉學過來的謝亞軍,跟大家同學在一起,最讓劉火感到幸運的是,她就坐在他的前一排。劉火近水樓臺總是能多看她幾眼的,她的後脖子「雪白雪白的,彷彿白瓷花瓶細長的頸;簡潔的馬尾是用一個有碎花點的白手絹紮起來的,形狀類似盛開的大蝴蝶花;靠近髮際的地方,繚繞著幾根散開的青絲,蕩漾著某種微妙的波紋;她身上還穿了那麼漂亮的花布連身裙」。
少年劉火不僅頭一眼看呆了,後來只要看見她,就會靦腆尷尬、無所適從。大黃蜂可不傻,牠看得懂小主人的眼色,所以對待謝亞軍就也像牠的小主人一樣,是要另眼相看的呢!不過對於那隻狸貓樣色澤的大狗,大黃蜂依然看不順眼。之所以看不順眼,都在於這條狸貓色澤大狗太與眾不同了,牠生得真如一頭狼似的。應該說,大黃蜂的認知不錯,狸貓色大狗確實與鄉下狗不一樣,人家血統純正,的的確確是隻大狼狗,並在部隊上服過役,是一隻有名有姓的軍犬。聽聽吧,人家的名字威武著呢——坦克!沒有點來歷,敢叫坦克這個名字嗎?大概是不能的,像大黃蜂一樣的鄉下狗,叫個大黃蜂的名字,已經很給面子了。現在,這兩隻狗的自尊與多情,因為各自的出身和主人不同自然也就不同了,牠們從最開始的互相爭咬到後來的相濡以沫,著實讓人看得既驚心動魄又熱淚盈眶。
我曾經寫過一組〈城鄉差別〉的散文,其中既有鄉下的草與城裡草的不同,還有鄉下的雨雪與城裡雨雪的不同,很自然地,不能少了鄉下的狗與城裡狗的不同。不讀張學東的這本書,我以為自己寫的那些勞什子,還是很有意思很好讀呢!當我把張學東的這本長篇小說一口氣讀下來,我便要好好檢討自己了,我沒有像他那樣把鄉下的狗與城裡的狗觀察得仔細,刻畫得有趣,描寫得深刻……我因此努力地想了,不能說張學東就是一位現世的聖人,但他絕對具有現世聖人的情懷,因為他一次又一次地在作品中拉出這樣一種動物、那樣一種動物,並借助動物的獨特身分和視角,給人們一種哲學上的啟示。
我這麼說自有我的道理,譬如我喜歡的莊子,莊子在抒發自己的情懷時,就最愛拿魚呀鳥呀之類的動物來說事。「曳尾塗中」的烏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中的黃雀、「鳧短鶴長」中的鴨與鶴、「雁默先烹」中的大雁、「偃鼠飲河」中的偃鼠,以及「雞伏鵠卵」中的雞等等,都被莊子信手拈來,成了他哲學著作裡不可分割的部分,當然還有狗,也來到了他的筆下,為其哲學的思考服務了。莊子博學多識且敏銳細膩,觀察又非常深入,他從大千世界中動物的身上,看到了天下大道和世間的人道。我不用猜測,即可斷定,張學東也是喜歡老子、孔子和莊子這些傳統經典的,他看得多了,也悟出了自己的心得,所以就有了他想借各種動物之名,書寫他對天下大道及人間人道的體驗了。
在小說中大黃蜂和坦克這兩條狗,還有劉火、謝亞軍、謝亞洲、白小蘭等一群少年夥伴,以及眾多在五尺鋪鎮討生活的人們,一個一個,活躍在張學東的筆下,以大黃蜂和坦克兩條狗為中心,又一次豐富著張學東的文學創作的疆域,我閱讀過了,讀得情不自禁,讀得欲罷不能,就很想寫點自己的感受。但我欠缺寫這類文字的筆法,拉拉雜雜寫來,也算是對朋友的一種恩謝了。
恩謝我的好友張學東,總是能夠帶給熱愛他的讀者文學的、精神的、哲學的啟示。
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吳克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