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去京都看金閣寺的旅人,心中都有兩座金閣寺。
我和媽媽的第一次日本旅行,那時父親還在,我們相約一起去看金閣寺。父親對於京都街道的乾凈一路上讚賞不已,特別喜歡禪寺庭院枯山水的寂靜之美,我們聊著受日本教育長大的早逝的爺爺,聊著德川家康和杜鵑的故事,聊著日本清酒、抹茶和壽喜燒,跟著人群走進了庭園,遠遠地,先望見金色屋頂,但看不清楚屋頂上那隻鳳凰,繼續沿著湖畔小徑而行,走向湖面的藍色天空倒影,雖是冷冷的冬日,但京都那年的雪還沒降下,迎接我們的是深秋的陽光。
避過一片茂密的樹叢,令人期待的驚嘆的美麗的金閣寺,就出現在我們眼前了。
金閣寺本名鹿苑寺,1397年幕府將軍足利義滿在任時建造,周圍原本是將軍家族居住的宅邸,在足利義滿過世後,才由後人改為禪寺庭院。庭院中,最核心、最醒目的是三層樓木造建築,因為外觀貼滿了金箔,看起來金碧輝煌,因此自古以來就被稱為金閣寺,1994年列入世界遺產名冊。
不過,今天我們看到的金閣寺,並不是原本的金閣寺,是在1955年重建的,為什麼呢?二戰後,一個見習和尚在1950年的夏天放一把火把金閣燒掉了,震驚了全日本,成為全國憤怒的新聞,這一位日本和尚名叫林承賢。
當時有一名年輕作家,為了探討林承賢的犯罪動機,他專程跑到京都採訪,調查縱火犯的經歷、考察金閣寺周圍的景象、查閱警方筆錄、法院的審訊資料,最後也去到了林承賢的家鄉舞鶴。
這個新聞事件後來寫成了一本20萬字的小說《金閣寺》,1956年出版,以第一人稱行文,主角取名為溝口,這名年輕作家的筆名你一定不陌生,他是:三島由紀夫。
為什麼要燒掉金閣?有人說,金閣是戰後日本社會對國家認同焦慮的一個象徵。
二戰結束後,戰敗的日本社會面臨各種外來因素的侵入,美國的控制帶來民主改革,天皇的神格地位遭到否定。和平主義的觀念逐漸增強,取代了軍國主義,日本民族認同的傳統根基也被動搖了。
無數像小說主角溝口一樣充滿熱情的年輕人,失去了未來的方向和目標。這時的金閣寺,成爲一個理想化的象徵,這個理想的內涵,就是戰前日本所有的榮耀和最崇高的價值:武士道精神。金閣寺和足利義滿,正好象徵著武士道精神的幕府時代。
武士道,如同歐洲中世紀的騎士精神,武士道精神也是一整套道德規範與哲學,追求義、勇、仁、禮、誠、名譽、忠義與克己。對武士來說,維護這些,比維持生命更爲重要。而二戰之後,日本面臨的不只是經濟的大變動,更是思想的全面轉變和西化,國民靈魂深處的武士道精神失落、遺棄。
溝口在金閣寺看到的景象,寺廟裡和尚們的墮落沉淪,同伴柏木的無惡不作,都是這一時期人的灰暗心理現實的寫照。戰敗的陰影籠罩帝國大地,失去了傳統精神的依託,又無法在戰爭中與金閣同滅亡,溝口只有通過親手摧毀,來實現悲壯的武士道理想。
然而,僅此一說並無法解釋小說中的那一則不斷出現的禪宗公案「南泉斬貓」,無法理解什麼是金閣的美,也不能明白三島在交付了《豐饒之海》最終章的稿件之後,帶領4名楯之會成員進到日本陸上自衛隊總監部以身殉道的動機。
透過小說,三島讓我們看到,溝口火燒金閣寺的背後,是他作爲一個身體殘障者,從自我迷失和分裂,到尋找自我救贖的過程。《金閣寺》是三島「毀滅美學」的代表作,讀盡了金閣,其實也就讀盡了三島的內心。
「但願我心中的黑暗,也和包圍著眼前這片無盡燈光的黑夜同等份量。」我看著金閣寺時,當下在腦中浮現小說裡記得很熟的這一行句子,但我只是存在心中默想,這是溝口眼前的京都黑夜景色,也是他決心燒毀金閣前的一次重要的自我心理建設。
在我眼前的,是沐浴在冬日陽光之中燦美的金閣寺,屋頂的鳳凰翱翔在靜止的時空,金色倒影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彷彿也是一片無盡的燈光。
三島由紀夫之死
隱身在滿地燈火之後的是法老寶藏神殿,鑿壁鏤空而成,名列世界七大建築奇跡的12根希臘科林斯柱石,在晚風裡樣貌已經難以分辯。每一盞燈都是一根燭,包圍著一層白色臘紙,擋住了四面晚風的吹拂,一千盞燭火,不動如一千座小山,一千個冥坐如禪。
納巴泰後裔貝都因人,不知從何處吹起風笛,冥坐的我們被哀戚的笛聲漸漸喚醒,此時醒來的雙眼適應了黑暗,依稀可以看見那座玫瑰花色的神殿全貌了,高四十公尺,兩千一百年。佩特拉在夜色掩護下,一瞬間又回到了羅馬帝國之前,穿過蛇道的駱駝商隊都歇息了,古城三萬人。
再回到現世,晚風仍在。燈定人靜。
年輕時的三島由紀夫外表柔弱,寫作《金閣寺》前他已完成了第一次的環球旅行,到了希臘在雕像上看到了古希臘精神和肉體的美,回日本後開始肉體改造、瘋狂健身,練成一身健美肌肉的他還拍攝了一本模特兒寫真集,一直到他死後50周年才正式出版。在這本寫真集中,他展現男體的美也模仿人類的死,其中最為人知的一張攝影作品,靈感是來自於一張17世紀的歐洲油畫--聖塞巴斯提安殉道之死。畫中的聖塞巴斯提安是天主教著名的殉道聖人之一,生前是西元3世紀的一位羅馬軍人,當時的羅馬帝國將基督教視為禁教,塞巴斯提安相傳是羅馬皇帝的戀人,長得非常俊美,後來被皇帝發現他私下信仰基督教,而且勸戒後也不願意改信,於是塞巴斯提安就被吊在樹上以亂箭射死,為了堅持基督信仰而不惜犧牲自己生命,死後被追封為聖人。
三島刻意模仿聖塞巴斯提安臨死前的姿態,以攝影作品重現這幅畫作,一方面展現他健身後陽剛肉體之美,另一方面似乎也是一則預告……塞巴斯提安為了基督殉道而死,而三島心中也有他可以以死相許的「道」,日本的「武士道」。
本名平岡公威的三島成名很早,16歲就出版第一本小說《繁花盛開的森林》,他是小說家,也是劇作家、電影演員,由貴族之後的祖母養大,養成了他早期的陰柔性格。三島求學時期就讀的學習院是一所貴族學校,他對整個日本傳統,以及天皇的價值認同,在早年就已經形成了,後來的他組織了盾之會,誓言保存日本傳統的武士道精神,擁護天皇。對三島而言,天皇不僅僅是一個人物或者王權的代表,而是日本傳統文化和價值的終極象徵。
在半自傳性質的小說《假面的告白》裡,可以看出三島帶著「面具」下的性慾掙扎,同性與異性之間的愛慾主題在小說《禁色》裡則有更進一步的延伸,接著出版的《潮騷》在日本大受歡迎,五度被改編成電影。《金閣寺》是他30歲左右寫下的作品,1956年出版。
如果要為三島的創作生涯作一個分界線,1956年之前的三島是日本的三島,1956年之後的三島,就是世界的三島。《金閣寺》被翻成英文出版後,很快就就受到國際文壇共同矚目,三島由紀夫三度被提名入選諾貝爾文學獎,被譽為日本的海明威。
幾乎所有三島的讀者,都會牢牢記住1970年11月25日這一天。
上午,三島寫好了最後一部小說《天人五衰》的故事結局,裝進放進牛皮紙信封,放在家中大廳桌子上等待出版社編輯部派人來收,這也是他苦心經營了6年之久的《豐饒之海》系列最後一部,前三部《春雪》、《奔馬》和《曉寺》都已經陸續在雜誌上連載發表過。三島成立楯之會後一直都和自衛隊保持著友好關係,事先已在這一天安排了一場和自衛隊總監的拜會,於是,接著他按照既定計畫,親自開車載著4名楯之會的學生,順利進入了日本陸上自衛隊總監部,隨後綁架了總監益田兼利陸將,脅迫他命令全體自衛隊成員前來廣場集合。
廣場上有自衛隊成員、報社記者、攝影師,空中盤旋著直升機監看整個事件的發生,一共800多人看見三島由紀夫穿著楯之會的米色軍服離開二樓的總監辦公室,站上了陽台,身旁是他的學生森田必勝,神情看起來非常緊張,三島頭上綁著一條白色頭巾,頭巾上有「七生報國」四個大字,學生在此之前已先撒下載明演說內容的《檄文》大批傳單,這時他站到了陽台邊緣的牆柱頂,發表了他的簡短演說,其中重要的一段是:
「自衛隊是民族榮譽的靈魂所在!沒錯,要保衛日本!維護日本的傳統!我們的歷史與文化!維護天皇!
你們是武士嗎?你們是男人嗎?你們是軍人啊!那麼,為什麼你們要站在憲法那邊?你們所支持的憲法否定了你們的存在啊!你們之中會有人跟隨我一同奮起嗎?」
在三島的想像中,他發表這場演說,是希望能夠激發自衛隊這些人跟他一起發起行動,然而當下沒有擴音器材,現場夾雜著800多人的情緒和喧嘩,他真正的理念根本傳不出去,還沒到他們的耳朵裡就被鼓譟和叫囂給吞沒了。三島一臉嚴肅,高喊三次天皇陛下萬歲!結束演說,轉身回到自衛隊的辦公室,拿出他預備好的短刀,切腹自盡,結束了45歲的生命。
二戰結束之後日本再也沒有真正的軍隊,日本戰後的憲法規定自衛隊的武裝只能夠保護本土,讓日本再也不能夠有軍國主義者發動對外侵略戰爭,三島反對這樣的憲法,反對喪失武士道精神的日本。
父親不認識三島由紀夫,聽了我說的故事,對於切腹這樣的極端行為搖了搖頭,我們也去了清水寺,這是眾人皆知京都最古老的寺院,經過仁王門、三重塔、經堂,穿越侍奉千手觀音的本堂,沿著山路往前多走大約幾十步遠,回頭再看,依懸崖而建的清水舞台木質結構特殊而壯觀。也去了祉園花見小路,父親說,可惜沒能遇見藝妓的身影,都不知道是不是跟想像中上一樣裝扮,遠遠看上一眼也是好的。我自己的京都遺憾是沒有機會帶父母入住到「御三家」,京都旅館中名氣最大、歷史悠久的俵屋、柊家和炭屋,一直名列在全世界旅人的夢幻旅館清單上。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是我和父親的最後一次旅行。
御三家旅館中的柊家也因川端康成而聞名,川端創作《古都》時曾在此定宿了一段時間,柊家是他在京都的家。川端康成1899年在大阪出生,年紀比三島大了26歲,著名小說有《伊豆的舞孃》、《雪國》、《古都》、《千羽鶴》等,內容主要描寫的是日本的傳統,日本的美。
川端康成跟三島由紀夫,亦師亦友,三島為道殉身的決定,可以在寫給老師川端康成的信件中看出一些端倪。在《川端康成與三島由紀夫往復書簡》這本書中,彙整了他們20多年來的書信往來,閱讀時會發現作為老師的川端回覆給三島的信件比較簡潔扼要,畢竟川端是前輩,有時候是禮貌性的回覆,不太容易跟差了一個世代的晚輩講述心聲,然而,三島內心的文學告白沒有過多的掩藏,信件裡可以看出他的文學關懷和創作上的焦慮。
1945年,二戰結束前夕,三島寫給川端的信中,提到每天面臨那麼多的轟炸,他有時躲在圖書館脆弱的桌子底下,覺得自己也許明天就死去了,許多同學入伍從軍可以在前線為國犧牲慷慨赴義,然而他卻因為肺病被軍隊驗退……。假如明天我會死在炮火轟擊之下,那麼我真希望,今天就可以完成一篇具有真正文學價值的短篇小說傑作。
什麼是活著呢?什麼是真正的活著呢?在朝不保夕的戰亂時代,敏銳的文學家對生命的感受跟你我都不一樣,櫻花,在最美的時刻凋落,是為物哀。從他們往來的書信裡,我經常可以輕易讀出這樣的一種人生況味──沒有來日,只有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