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是一個新興民主國家,也是所謂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最常被提到一個成功範例。不過這十幾年來,對民主政治、對民主價值的質疑越來越多,特別好像是所謂中國模式的興起,很多人覺得,也許是一個應該思考的範例,我個人當然是相當不能接受這種論點。特別是當我看了O'Donnell先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民主理論的很傑出的學者,他在前一陣子寫了一本書,對整個民主化的過程、理論上的發展,遭遇到很多挑戰,但他回頭再看看現在的拉丁美洲,他仍然是堅信民主的價值與民主的體制是正確的,也是具有普遍性的,沒有所謂中國模式這種特殊的特例,我是基於這樣的一個同樣的信念,來參加這個研討會。
我想必須說明的就是,我對國民黨的選舉比較不了解,所以在這個表述的過程,如果有不夠充分的地方也請詹春柏先生跟在座的各位能夠指正。另外因為時間的關係,我就沒有時間把整個想法用比較完整的論文的方式寫出來,就在黃煌雄先生的要求下,我就用比較簡要的方式用PowerPoint的方式呈現,這點希望各位能夠諒解。
我想從幾個面向來回顧這幾個選舉,主要是總統選舉的演變,一個當然是就整個訴求來講,台灣有總統直選當然是從李登輝先生,跟那時候民進黨的彭、謝配,就是彭敏明先生跟謝長廷先生開始。如果在回顧整個演變的過程,一直到陳水扁先生到連戰先生到宋楚瑜先生,再一直到陳水扁先生的連任,到馬英九總統的連任,一直到蔡英文總統的當選,我們可以看出來,民進黨的選舉訴求變化比較大,國民黨變化的訴求比較小。基本上民進黨選舉的訴求,特別是突顯台灣這個要素,一直到謝長廷、蘇貞昌的時候,訴求已經涵蓋普遍性的社會福利訴求,這不是說在長、昌之前沒有社會福利的訴求的出現,這個是有的,但一個全面性、普遍性的社會福利的訴求,一直是到長、昌之後才比較突顯,當然中間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民進黨不斷訴求改革。
除了突顯台灣因素,就是不斷強調改革這個要素。到了蔡英文總統的時候,就進一步把台灣的要素,把它突顯成為,中華民國就是台灣,台灣就是中華民國。那麼她又突出另外一個要素,就是青年人,她在落選的那次,就是2012年,她已經去提到所謂的Taiwan Next,當然我覺得用英文來做政治的訴求是一個從我的角度來看是一個很糟糕的選舉訴求。我在種田的時候,有一些我的農友就跑來問我,「彼─彼─Taiwan Next是啥乜意思」。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演變從台灣因素一直到普遍性的社會福利,一直到把台灣等同中華民國,換句話說就接納了中華民國這樣的要素,一直到突顯青年人的重要,這個大概是整個民進黨演變的過程。
國民黨方面我印象比較深的就是,不管歷屆哪一位總統候選人都不斷地在強調建設與經濟發展,所以換句話說就是從李登輝前總統的所謂的台灣大建設,一直到馬英九先生的愛台十二項建設等等諸如此類的,一直比較在突顯的是建設跟經濟,當然也會去提到台灣的因素,但比起民進黨的訴求來講,這個台灣因素的份量當然無法跟民進黨來比。所以我想這是在整個訴求上的變化,這個變化往後會怎麼走,是持續地來突出台灣這個因素,或者是慢慢地會帶到公共政策諸,如社會福利或者是未來的國家的一些關鍵性演變的一些建設,或者是持續地來突顯青年人的一些困局,一些對台灣未來發展的一個影響,這個困局可能會帶給台灣一些負面的影響等等。是不是會往這個方向走,我覺得這是可以去觀察的部分。我就先把有關訴求的部分作簡單的,大致上的回顧,是不是有所遺漏,我想一定會有,就請各位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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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個我要跟各位來說明的就是選民結構的一些改變。
我想大概民進黨,先不談蔡英文這次當選的得票,民進黨在總統大選的得票幾乎沒有超過百分之四十,陳水扁總統的時候是百分之三十九點三就當選,這是因為藍營的分裂。大概沒有超過百分之四十,彭明敏先生的時候甚至只拿到百分之二十一點一二,所以那時候民進黨內很多人說:「這大概就是民進黨的鐵票了,死都不會走的。」大概就是百分之二十、二十一左右,然後謝長廷的時候雖然是落選,但他拿到了百分之四十一點五五,大概也是在四十左右。陳水扁那時候當選競選連任的時候,那時候他是第一次,民進黨第一次跨過百分之五十,但那個時候,我想各位如果去回想一下沒有人會去討論選民結構是不是有改變。幾乎沒有人相信是因為選民結構改變,所以陳水扁先生可以當選連任。
一般大概都是認為因為陳水扁先生太會選舉,加上他是現任總統,他有相當的政治資源可以使用,有一點用英文來講就是clientelism(侍從主義),吸納了一些傳統的地方派系,或者是國民黨的部分選票,然後能夠突破百分之五十,所以換句話說,陳水扁先生連任的那次的選舉,幾乎沒有人去質疑到台灣的選民結構有沒有改變,大概都會偏向說:「阿扁真的太會選、綁樁腳綁得太厲害」,但是,有趣的是,蔡英文總統這一次的當選,也就是2016這一次的當選,拿到了56.12%的選票,開始越來越多的人在討論台灣的選民結構是不是有所改變。
當然比較典型的,就是大家都很敬重的洪永泰教授他一直認為並沒有改變,其實是藍營的投票率低,不太有人願意出來投票,這其實是關鍵,林濁水先生就一直反駁這個論點,他不同意洪永泰先生的看法。他認為事實上選民結構已經改變了,因為雖然蔡英文總統增加的票數其實是不多,大概就只有八十萬票,藍營的支持者是有一百多萬票沒有出現的,是消失的。但是林濁水先生他去分析多出來這八十幾萬票,基本上是相當多的首投族,將近有五十萬的首投族是投給蔡總統的,從這個推論來講,林濁水先生認為選民結構已經改變了,一點一滴地朝向藍會越來越少,綠有可能增加,也就是說,往後每四年,首投族就會不斷地再增加,有將近五、六十萬的首投族會投入,這些首投族假如是這個趨勢,是緩慢的在增加的趨勢的話,事實上林濁水先生認為洪永泰先生是太樂觀了,他覺得選民結構是已經在變化了。
不過這個部分我就不花太多的時間來談,因為我知道好像還有兩位是寫有關於選民意見這些變化的學者,也許下午或是明天會做他們的報告,那時候可以再來聽聽他們的高見,不過我覺得選民結構是不是有變化,我覺得這是一個沒有辦法迴避的問題,任何一個要從事往後總統選舉的人大概都必須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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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進黨的前身,從黨外到民進黨創黨初期,基本上都是在戒嚴的體制下活動存活,所以基本上那個時候還是黨禁、報禁,除了傳統的老三台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媒介可以呈現你的政治訴求,所以民進黨能做的,主要也就是發行雜誌,那個時候是黨外雜誌的黃金時期,另外一個對民進黨選舉非常重要的就是造勢。造勢活動是相當驚人的,我個人的看法是全世界僅有的現象,這有點像拉丁美洲嘉年華會,滿山滿谷的人,有沒有聽是不知道啦。但是慢慢地,戒嚴令解除,然後這些媒體逐漸的可以讓你使用的時候就開始去買報紙的廣告,甚至後來選舉的花費越來越多的時候還要再買電視的廣告,可以看出來,從民進黨的角度來講,這些可以使用的媒介除了雜誌,造勢場合慢慢地朝向這些傳統的、蠻有力量的媒體來使用,報紙或者是電視。
但差不多2010年以後,特別是蔡英文總統2012年的選舉,我相信詹春柏先生,國民黨那邊也大概是一樣的,對於網路的使用就非常非常的強,也使用的越來越多,到了2016年蔡英文總統選舉的時候,甚至已經開始嘗試從網路上去做分析,而不再只是靠民意調查。所謂網路分析,也許是從facebook或是從ptt,諸如此類的網路的媒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一些趨勢上的變化,慢慢地來彌補這些所謂的民意調查是不是能夠充分的掌握民意的變化。這些媒介的演進,我覺得這個趨勢應該是無法阻擋的。對於網路的使用,甚至是如何來分析網路的這些流量、強度跟內容,我相信會越來越強過所謂的廣告,甚至他的重要性我相信不會亞於民意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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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點我要談的是候選人的一些特質,候選人無論如何就是總統選舉裡面非常非常重要的因素,這個因素甚至我想會影響到選舉的勝敗。我舉一個例子,大家應該會記得有所謂的興票案。陳水扁的競選總部,很早一段時間就已經收到興票案的資料,相當的完整,我們不曉得是誰送過來的。我們就內部開會,開的非常熱烈,是不是要使用這個資料。討論了半天,有人有點保留,但多數傾向這是殺手鐧,因為那個時候宋先生是一支獨秀,他的民調非常的高,不只是高是非常的高。
我想陳水扁先生跟連戰先生,大概都瞠乎其後,所以我們的討論結果就是傾向要使用,陳水扁先生那時候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他基本上是相當授權的一個人,跑完當天黃昏他回到競選總部,我們就去跟他報告,說有一個這麼難得的資料,這個資料相當詳實,殺傷力也相當大,陳水扁先生不知道這個事,因為他整天就在外面跑,他剛一進來我們就去跟他報告,他是幾乎還在喝茶喘息的時候,他光聽到這個訊息,不假思索第一時間反應:「你不要給我搞這個」,馬上拒絕。我們那時候覺得怎麼會這樣,至少討論一下這種這麼好的東西,他就一口回絕,他說這是真假無從查驗,是不是陷阱也不知道,你不要搞這個,就按照自己的選戰步驟去打就好了,反正他就不假思索的拒絕,後來大概就是提供資料的人忍不住了,就拖到年底,所以就拿給楊吉雄先生去廝殺了,就變成是藍營內部的廝殺,假如那個時候民進黨使用這個資料,大概就是藍綠之間的廝殺。
當然這是一段時間之後我可以感覺到,陳水扁先生那時候的決定是非常非常精明的,但這麼多年後,我還是非常驚訝的就是,他是第一時間就說:不行,不要搞這個。他那種選舉的敏感度實在驚人,這就是候選人的特質。大家也都看得到,李登輝先生那時候就是被大家認定,第一個代表台灣人要來選總統,這些大概都不是彭明敏先生能夠取代他的。我想馬英九先生剛好是跟在陳水扁先生之後,他的溫良恭儉讓對比於陳水扁的「鴨霸」,好聽就是說明快、決斷、果決,難聽就「鴨霸」,馬先生的溫良恭儉讓,剛好就突顯陳水扁先生的鴨霸讓選民已經有點厭倦,需要一個不同特質的人來產生。
那蔡英文總統也就不用說了,一個不像民進黨的民進黨人,民進黨人的感覺都好像不打架就不錯了。這些特質都在對比的狀況,一定的歷史脈絡底下是有作用的。不是在一定的歷史脈絡,這些特質不一定有用。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陳水扁,馬英九的溫良恭儉讓也許就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他可能要尋求其他方式來突顯他的長處;如果不是馬英九先生的狀況,或是過去民進黨給人的印象,我想蔡英文女士她要突顯的一個非典型的民進黨的形象,那這樣的特質,也就不吸引人。所以我想這些特質不一定是可以放諸四海皆準,但放在一定的時空底下,是有一定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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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個我要跟各位說明的是經費。
每一次的總統選舉動輒上億,在台灣的氛圍,這是很難免的。這部分就要請詹春柏先生給我指正,我想到的就是連先生那時候三足鼎立的時候,就是連宋分開的時候,我印象中聽說國民黨花了上百億元的競選經費,我知道的是陳水扁先生花了將近十億元,一直到蔡英文總統選舉的時候大概就是七億。坦白講都是超過我們法定的選舉經費上限,這當然要去檢討我們這些選舉的法定上限有沒有必要,有沒有合理,或者是更切實際,提高一點。不過這個不是我要談的重點。我要談的是,起碼從民進黨的立場來看,使用經費的下降是一個趨勢,我的直覺是馬先生在選舉的時候應該會比連戰先生要少。所以藍綠在使用經費逐漸的減少,我覺得這是一個趨勢。
特別有一點要提出來就是所謂的小額募款。也許過去很多人會覺得小額募款這大概是在做門面的,主要是選戰的宣傳的部分,選戰的主要經費不可能來自小額募款,而應該來自於大額募款。從2012以來,當然我的了解比較少了,但我的了解是2012就開始這種小額募款,如大家印象深刻的三隻小豬,他在整個選舉經費的運用上,大概佔了不到一半,但已經相當驚人了。到了2016年,我的了解,大概大部分的經費都是靠小額募款,在蔡英文總統的選舉中,大概七成來自小額募款。所以這是一個趨勢,我想要探討的是,小額募款的威力、實用性,大概都會超出我們的想像,以前大概都會覺得這是一個symbolic(象徵性的)的宣傳效果,但慢慢有它實際上的作用,除了經費之外,我想對於動員、對於認同,小額募款都有相當值得探討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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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黨或候選人的負面形象,這些有時候都起到關鍵性的作用。譬如說,陳水扁家族的貪腐。不管是陳前總統或他的家族,都覺得他是冤枉的,但我相信社會上多數的人都相信的的確確是有貪腐的。那麼在這種負面的狀況底下,民進黨長、昌提了什麼政見,或做了什麼樣的努力,選舉策略做什麼樣的調整,我想基本上都會受到這樣一個負面印象的影響,而且這影響幾乎超過做很多的選舉工作,超過政見訴求的效用,我想這必須要很誠實地去面對。
國民黨的部分我也稍微提一下,馬先生也許覺得自己很冤枉,但「無能」、「好人」這樣的一個印象被塑造一段時間之後,很多人覺得「這種好人不要來當總統,沒用啦」,大概這種無能的印象會抵減到國民黨候選人做了很多辛苦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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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意外的發生,這就不是藍、綠或台灣社會或某些選舉陣營有辦法掌握的。譬如說1996年中國打飛彈,然後就整個台灣的感覺剛開始是很憤怒的,一開始會怕,但後來就很憤怒,而這些憤怒就會把民氣,往李登輝總統的身上移動,這也造成彭明敏先生要打台灣牌,可是李登輝先生又是第一個台灣人要選總統,再加上中國飛彈的攻擊,就更讓民意往李登輝先生的身上聚集。
這些意外都不是藍綠兩個陣營有辦法操作出來。譬如說,二○○○年的興票案就更不用講了,誰都沒想到離選舉沒幾個月蹦出這種事情,對宋先生的傷害坦白講絕對是致命的,在興票案之前宋先生的民意調查是一支獨秀、一路領先,在興票案之後,坦白講沒有把他打趴,但已經把他的優勢打到跟其他兩位候選人的差距非常小,幾乎沒有什麼領先幅度。這些意外都是大家要面對,要思考的問題,這也是為什麼有些國家包括台灣,有些人選舉喜歡去弄負面選舉。弄一個什麼誹聞之類的東西,這些大概都是想要創造,或製造意外的效果,然後來影響總統選舉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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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個我要提到中國跟美國的因素,前七點大概都是針對國內的因素在談,但是台灣以外的國際因素,最大的當然就是美國跟中國。過去幾次的總統選舉,大概可以看出一點,中國對台灣越是想要發生作用,那個作用基本上是負面的;但是相反的,美國想要對台灣發生作用,大概都能按照他們預期的產生效果。譬如說,朱鎔基大概大家都還記得,他那時候在罵台灣、罵台獨的那個嘴臉,你越是這樣,效果越是相反的,或者是打飛彈,效果都是很差的。
但美國就很不一樣了,小布希總統就是在接待訪賓的時候,公開的在電視前面罵陳水扁總統,這東西絕對是會影響到長、昌往後的選舉活動。或者是各位也許還記得,就是在2012年,蔡英文總統到美國訪問,訪問之後沒有多久,美國國安會就匿名批評蔡英文女士,這些批評是植基於過去陳水扁給美國的印象非常的差,所以連帶的就對民進黨的印象非常的差。覺得一個代表民進黨選舉的人,如果跟陳水扁一樣,那只是給我們美國找麻煩而已,所以就先下手、先批評。這個造成整個綠營內部很大的壓力,要不斷的處理這個問題,可是又很難處理,在那個時候又不能一刀跟陳水扁切,可是又很明顯的感受到美國的壓力。我的看法是說,對外關係對台灣選舉會有影響的大概就是美、中這兩個國家,其他國家,起碼我到現在沒有印象有哪個國家對台灣總統選舉的影響會像這兩個國家這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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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想跟大家說,台灣的總統選舉,在世界上是獨一無二的,那種熱烈,那種激烈,那種對立是少見的,當然台灣基本上還是分裂的社會。但更有趣的,我覺得更需要去探討的就是,台灣這個社會,在總統選舉的那段時間,是一個高度政治化的社會。政治上的感染性我覺得是超越國際上的任何一個國家,幾乎大家都在瘋選舉、大家都在說選舉。平常也許不太喜歡看talk show,或不太喜歡看政治新聞的,到了選舉期間就多多少少會去看這些政治新聞。這樣一個奇特現象,我們必須要面對的是說,這是一個台灣特有的現象,或一個台灣暫時的現象,一般所謂比較成熟的民主國家對總統選舉會這麼瘋狂的是少有的,一段時間後,自然就會cool down,像美國、像日本,在旅館裡面很大一個廳聚集一兩千人那就已經是不得了的場面,在台灣聚集一兩千人,競選總部大概會擔心得要命。
這個狀況到底是暫時的?還是台灣的特殊性?我要強調,到目前為止台灣是一個分裂的社會,這個分裂的社會短時間我看不出來有辦法化解,會不會因為分裂的社會使得台灣的動員能量讓台灣社會高度的政治化,我覺得這是一個值得去探討的問題。我一直不太贊成說,台灣只是一個新興的民主國家,選舉的狂熱只是一個暫時性的現象,久了之後就不會那麼瘋了,我懷疑這個論點能夠成立。
摘自〈1996年後歷次總統選舉與政黨競爭〉/邱義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