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唯一的韓亞：「You Quiz On The Block」專訪作家鄭世朗經典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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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首字筆畫排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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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世朗筆下的外星人、地球人，都毫無懸念地放下了原本的身與份，前往浩瀚的宇宙。他們都不害怕迷失方向，愛就是方向。愛原來不是我們肉身可以想像，肉身是用來支持愛的，愛無法被肉身所阻礙。」──許菁芳

「這是一篇可愛的故事，也是一趟名為愛的旅行。無論你是什麼樣的性別、種族、年齡，你要相信，能夠存於『當下』表述愛這件事情，就是我...

1

所以說，有別於很多人的推測，發生這一切絕對與韓亞的外貌無關。
雖說韓亞是那種會讓人莫名其妙產生好感的人，但這只限於平日下午兩點的地鐵六號線裡，假使是通勤時間的二號線，絕對不會有人注意到她。韓亞從未因為路人跟自己搭訕而感到人生疲憊，她本人也很慶幸這一點。
半年也不剪一次的亂蓬蓬的頭髮，親手織的毛衣和走路時隨意搖擺的長裙，韓亞的這身打扮正是她的小店所在的西橋洞的氛圍。韓亞走路時，總是一臉放空的表情，彷彿如果沒人叫住她，就會錯過公車站或地鐵站。
韓亞的活動範圍在西橋洞附近。大家都以為她從服裝設計系畢業後會出國留學，但她沒有，她用存下來的錢逛遍了世界各地的跳蚤市場。從巴黎的聖圖安跳蚤市場開始，經過布魯塞爾、大馬士革、伊斯坦堡、布達佩斯、耶烈萬、亞斯文、孟買、喀什、北京、京都和紐約，最後回到韓國。她在每座城市把旁人眼中五顏六色的垃圾布料和輔料打包郵寄回國，此後便再也沒有出國了。韓亞根本不喜歡旅遊，而且隨著復古文化在韓國落地生根，她更加覺得沒有出國的必要。韓亞整日都待在店裡，埋首於幫助那些被丟棄又撿回來的物品「重獲新生」。
在這條重獲新生的大道上，韓亞的小店卻位於人跡稀少、略顯寒酸的石造建築一樓。雖然踏入縫紉領域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但韓亞做的與其說是縫紉，不如說是回收再造。從廣義層面來看，韓亞希望透過一技之長為地球做些什麼，所以「重生──愛護地球的服裝店」的招牌才會讓人覺得有些模稜兩可。她為了努力解釋快時尚正以何等奇異且暴力的方式破壞環境，還準備了宣傳手冊放在窗邊，但沒人拿來看，上面已經落滿了灰。牆上還貼有一張手寫小海報：「為您喜歡的舊衣重獲新生」。韓亞的小店完全靠客人的口碑在維持生計，而且得益於長居海外的房東忘記漲房租，才一直沒有倒閉。
「啊，我是聽朋友介紹⋯⋯」
大部分走進店裡的客人都會這樣開口，然後韓亞會伸出手來。
「您帶來了什麼衣服？」
「都是我女兒的衣服。其他衣服都送人了，每年只留了一件她特別喜歡的。不久前她做了手術，心裡很難過，雖然不是什麼大手術⋯⋯我想用這些衣服做點什麼，為她加油打氣。」
「您女兒一定會很喜歡這份禮物。我來構想一下，過幾天再聯絡您可以嗎？」
說好聽一點，這算是很私人的一家店。說難聽一些，這家店的生產效率很低，完全背離了時代。因為難以控制工作時間，韓亞把部分空間讓給了東洋畫系畢業的好友柳利。柳利幫忙負擔了三分之一的房租，她在大桌子的另一頭進行個人創作，或在竹纖維製成的T恤上畫蘭花和鳥，做為商品出售。這些商品也吸引了一些客人，畫有梅花和牡丹花的帆布鞋更是一搶而空。韓亞和柳利埋頭做著各自的工作，如果有人先用絲毫不在調上的音哼唱起熟悉的歌，另一個人便會加入合唱。若是都不熟悉的新歌，她們也會一起哼唱副歌，接著放聲大笑。僅約十二坪的狹小空間裡總是充斥著笑聲、灰塵、香草和香氛蠟燭的香氣，以及縫紉機和空氣清淨機的運轉聲。店內特有的氛圍為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大家都很期待韓亞有朝一日能推出自己的服飾品牌，但她最後還是違背了眾人的期待。儘管如此，她還是很幸福地在這間小店裡工作著。
原以為會平穩地持續下去的幸福，卻在最近像從排水口溜走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上午的二號線地鐵裡，韓亞看起來並不幸福，她一臉摸不著頭緒的表情盯著地鐵裡的廣告。那不是一般的廣告，而是特定的廣告，是一張看似完全與韓亞無關的國家安保宣傳海報。

一丁點外洩，也能讓白頭大幹崩塌──阻止間諜與商業間諜。
──國家情報院

韓亞就像注視著命運的指針那樣，盯著那張字體氣勢逼人的海報好幾分鐘。人們回頭偷瞄韓亞，但這些人誰也不會想到，她會在弘大入口站的公用電話撥打舉報間諜的號碼「一一一」。韓亞不敢用私人號碼打舉報電話，因為連她自己也充滿了不確定。
「我的男朋友⋯⋯很奇怪。」
韓亞努力挑選著合適的用詞，卻找不到比「奇怪」更貼切的形容詞。
「是哪種意義上的奇怪呢？」
「似乎⋯⋯很危險，感覺再這樣下去會出事。」
韓亞突然莫名地很想哭。那種情緒就像胃酸一樣逆流而上，但她必須壓制住。
「請您冷靜一下，仔細說明一下情況。」
「就是⋯⋯三個月前。」
2
三個月前。
韓亞正在為揹著大背包、興奮不已的京旻送行。雖然兩人同歲，但不知是因為天生的遺傳基因還是選擇的生活方式，京旻看起來更加年輕。京旻有著一張尚未熟透的香瓜般的童顏，認識他的人都很好奇他能維持這種狀態到什麼時候，當然其中一部分人是出於單純的好奇，另一部分則是抱著看好戲的扭曲心態。紫外線對京旻格外友善，就連風也會像是為了討好他而吹。京旻從來不分髮線，也不會穿燙出稜角的衣服，他總是穿著領口和袖口都磨破的棉襯衫搭口袋破洞的軍裝褲，腳踩一雙看起來穿了多年的登山鞋。無論從好壞的各種意義來看，京旻都像個少年，而且似乎能永保青春。
「對不起，我不能去機場送你了。」一點也不覺得抱歉的韓亞說道。頻繁的送行早已抵消了不捨之情。
「沒關係，我很快就會回來。那裡一定很棒，這一天我等了好幾年，等了好幾年啊！」
韓亞心想：你同時在等的事情也太多了吧，根本沒在專心等這一天啊。接著漫不經心地嘟噥了一句：「我也好想看流星雨哦。」
剛交往沒多久時，韓亞和京旻一起看過流星雨。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沒有路燈的空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仰望那一道道白而短、速度快到視線根本無法追隨的流星畫過夜空。韓亞記得當時比起感嘆眼前的景觀，更令她感嘆的是京旻的感嘆。為什麼會有一種像是消化不良的失落感呢？韓亞努力尋找原因。難道是因為原本打算一起利用暑假做些什麼，京旻卻沒跟自己商量就擅自作了決定？
「那一起去嘛，我也想跟妳一起看流星雨。未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有這種機會的，關門休息幾天不也很好嗎？」
「我不能突然說走就走，遵守與客人約定的時間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雖然你好像不太能理解。」
「我理解，我怎麼會不理解？但要是能一起去就好了。」
雖然京旻這樣講，韓亞卻在心裡暗暗反駁：你不理解。令韓亞心煩的是，越來越多事情只能憋在心裡，以及頻繁地使用連接詞「但是」。難道是因為交往太久了？套用柳利的話就是，你們是一對交往時間「拖太久」的情侶。柳利曾單刀直入地問韓亞，你們是不是因為害怕才不敢分手？
「一路順風。回來以後再多告訴我一些那裡的故事吧。」
此時必須有人主動結束這場歹戲拖棚的送行，然而這個任務總是落在韓亞身上。京旻把韓亞這句話當成出發信號，在她額頭上輕吻一記後，立刻調頭就走。與其說那是一個吻，不如看成是短暫的碰觸，那碰觸比「Kiss」的發音都還要短。韓亞感受到「碰觸」的同時，京旻已經朝另一個方向走掉了。
「他要是能回頭看我一眼該有多好。」
雖然京旻經常出國，但韓亞記得當時確實感受到了某種不安。
韓亞很晚才到店裡，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她把縫紉機周圍的碎布和線頭清乾淨，把店裡的灰塵擦了一遍。雖然韓亞嘴上抱怨縫補這些舊布料時吸了太多灰，但還是覺得至少比新衣服散發出的濃烈氣味好聞。韓亞用力擦著柳利座位附近的顏料和墨跡，但很難擦乾淨。即使打掃了一個多小時，看上去並沒有多大變化，雜亂無章正是這間店的魅力所在。韓亞回到自己的座位時，柳利一臉憔悴地走進來，看來她又沒睡好覺了。柳利已婚，丈夫在經營建造被動屋的企業，所以一個星期有一半時間都留守在施工現場。柳利一個人在家時會通宵打電動，她那擅於使用毛筆的細長手指打起電動來，可是相當的靈活。
柳利沒注意到自己的座位變乾淨，她邊沖咖啡邊問：「京旻去加拿大了？」
其實，柳利從一開始就不太喜歡京旻，他們認識很久了，但為了保持距離感，柳利始終對京旻使用敬語。
「嗯，他說在加拿大才能看清滿天的流星。」韓亞的口吻略帶防備，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替京旻辯解。
「妳男朋友什麼時候才能懂事啊？哪有人一存夠了旅費就辭職的。」
「是啊，所以他才會一直選擇那種能輕鬆辭職的工作。」
「他的上上份工作不就是因為工作態度不認真，結果被開除了嗎？沒有工作倫理的人，在其他方面也會很糟糕。我是認真的。」
「亞洲人做事都太認真了，如果考慮到這一點，他應該算是地球人的平均值吧⋯⋯等他找到自己喜歡的工作就會改變了吧。」
「妳是他媽嗎？打算一直等到他開花為止？」
「哎，我在別人眼中活得不是也很壓抑。起初我也是欣賞他這一點。我不是愛冒險的人，喜歡待在舒適圈，所以覺得京旻算是替我去冒險了，看他到處走跳，也算是一種代理滿足⋯⋯生活不就是這樣互補的嘛。」
「妳不覺得你們很不合拍嗎？」
「雖談不上很合拍，但我很喜歡他，真的很喜歡他，從二十歲就喜歡他了。別看他總是突然跑出國，但總是能歡天喜地地回到我面前。這些年，我感覺自己成了他的基地營，不過這也不算什麼。」
「妳喜歡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但我是妳的好朋友，還是希望妳能跟更疼愛妳的人在一起。我始終覺得，只有一方成為基地營的關係存在著平衡的問題，就算看起來自由，至少也要有一定的安全感吧。京旻讓人覺得沒有安全感。哎，也許是我太保守了。」
柳利就此作罷，沒再多說什麼，但這樣的對話每隔幾天就會重複一次。韓亞摸了摸縫紉機旁的手機，還以為京旻登機前會打個電話來，但手機鴉雀無聲。飛機此時早已經飛過日本領空了。
「⋯⋯有時候，我也覺得好累。京旻一出國就連通電話都沒有，手機兩天不充電也是常有的事。搞什麼，難道我又要適應這種情況！」
即使韓亞知道柳利會把這件事記在心裡，日後見到京旻時會表露不滿，但還是忍不住發洩了不滿的情緒。雖然京旻很遲鈍，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但對韓亞而言，柳利和京旻和睦相處是很重要的事，畢竟他們都是此生對自己最重要的人。
「世上好人那麼多，實在沒必要像習慣一樣跟一個人一直交往下去。如果覺得這個人不合適，隨時都可以喊停的。」柳利一邊老生常談，一邊磨起了墨。
韓亞始終搞不清楚自己是喜歡還是討厭墨汁的味道，那股味道既清香又有點臭。韓亞呆呆望著在帆布鞋上畫花瓣的柳利，感嘆著她每下一筆時的專注側影。柳利始終維護著韓亞，她既是韓亞的辯護人，同時也會發自真心地指出韓亞忽略的問題。雖然柳利的一番話搞得氣氛有點緊繃，但韓亞還是很感謝她。韓亞把頂針套在起了繭的手指上，其實手指已經硬到不用戴頂針了，但輪流換戴著天然塑膠、金屬或絎縫棉質頂針時，心情都會有所好轉。今天馬上會過去的，京旻也很快就會回來。
伴隨著「噹啷」聲響，客人走了進來。
3

兩天後的傍晚，韓亞身穿舒適的睡衣，把頭髮一圈圈盤在頭頂，削著蘋果。頂著一顆蘋果頭、削著蘋果的她哼著不成調的歌，父母在身後不停咂著嘴。考慮到首爾的房價，只能寄住在父母家的韓亞只好選擇自動消音。韓亞偶爾也會好奇，假使進入某間公司去設計新衣服的話，是否就能過上獨立的生活呢？日日連續劇結束後，母親把電視轉到了新聞臺。韓亞心裡暗笑，父母圍繞遙控器展開的心理戰就如同荒野上的決鬥。
主播不知何時又換人了，一張陌生的臉說道：「加拿大溫哥華近郊突然發生小型隕石墜落，由此引發了一場觀測天體的市民避難的騷動。」
韓亞正在削的蘋果皮啪一聲從中間斷開。
「京旻那小子不是在加拿大嗎？」母親問道。
韓亞沒有作答，她臉色發青，立刻拿起手機進了房間。手機訊號音一直響著，但始終無人接聽。既然不接電話，那幹麼要辦國際漫遊？韓亞氣壞了。
「接電話⋯⋯接電話！你這個笨蛋！」
當地記者繼續在現場報導最新消息。「雖然隕石沒有造成嚴重的災難，但據悉輻射數值略有上升，目前大使館正在調查我國公民是否有受災情況。」
自那之後，一直沒有聯絡上京旻，直到回國前一天，京旻才打電話來，用沙啞的聲音告訴韓亞回國的航班，想必他也吃了不少苦頭。韓亞本想在電話中大發雷霆，那一刻卻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滿心擔憂地跑去了機場。
機場的入境門開了，人群都散去後，京旻才走出來。據韓亞回憶，當時的距離並沒有很遠，但不知為何沒有看清京旻的臉。她憑藉外表的輪廓認出交往已久的男友，立刻跑過去抱住了他。看來他們之間至少還留有這種程度的愛意。擁抱的瞬間，韓亞放棄抵抗了，她覺得愛上這個人是沒有辦法的事。要知道，放棄抵抗也是一種愛。
「我想吃韓國料理。」京旻有氣無力地說。
平時的京旻總會以特有的節奏感和活力講一些無關緊要的話，所以看到他這樣，韓亞很難過。韓亞想，柳利要是看到自己這樣，一定露出苦笑。
「好、好，我們去吃。」
也許是因為疲累，京旻有些低燒，韓亞挽著他的手來到機場的地下餐廳。京旻的食慾依舊旺盛，韓亞欣慰地看著他喝光兩碗白菜乾大醬湯。京旻輕拍兩下醬湯進入胃之前通過的胸口，然後以正確的筷子使用法，夾起涼拌茄子──韓亞納悶，他何時學會用筷子的？京旻不會用筷子，看他夾東西會讓人懷疑他不是韓國人。而且過了很多很多年，京旻用筷子的姿勢也毫無長進。讓韓亞感到更陌生的是，筷子夾起來的食物竟然是茄子。
「你不是不吃茄子嗎？」韓亞驚訝地問。
京旻一臉呆滯的表情看著韓亞。「我嗎？」
「嗯。你說茄子的觸感很像青蛙，所以不喜歡，你之前常說涼拌茄子就跟切成絲的青蛙一樣。」
「我說過這種話？這很好吃啊，難道是因為有種故鄉的味道？」
「你一個首爾人，哪來的故鄉？」
「沒有啦，我說說而已。」
「看了場流星雨回來，居然長大了？口味變化可是長大的信號呢。」
當時韓亞並沒有多想，甚至感到很欣慰。京旻大概是出於本能的感受到了韓亞的心意，執意要拖著疲憊的身體先送她回家。交往了這麼久，京旻很少送韓亞回家。韓亞很獨立，所以從不計較這種事，但今天京旻非要送自己回家，這讓韓亞很開心，覺得他是想再多和自己待一會。
「你也很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嗯，走吧。」
韓亞走了幾步，回頭一看。「你怎麼還不走啊？」
京旻流露出韓亞至今從未見過的表情。
「我不想讓妳看到我的背影，之前妳看的太多了。」
「難道是加拿大的水質太好嗎？你怎麼突然變了個人？」
韓亞感受到了久違的心動，但她沒有表露出來。難道是突如其來的危險使得京旻有所體悟？假如日後還有更多變化的話，那麼這種長久維持的關係便可以不再稱之為放棄抵抗了。
韓亞可以感受到京旻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自己背後，那感覺十分強烈，彷彿自己的身體存在感知視線的神經細胞般。
韓亞關上了門。
雖然韓亞家的門關上了，另一個世界的門卻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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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也不剪一次的亂蓬蓬的頭髮，親手織的毛衣和走路時隨意搖擺的長裙，韓亞的這身打扮正是她的小店所在的西橋洞的氛圍。韓亞走路時，總是一臉放空的表情，彷彿如果沒人叫住她，就會錯過公車站或地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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