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致兩千年前的你 ◎楚影
二十年前,日本漫畫《棋靈王》風靡一時,在我心裡也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對我來說,最經典一幕,莫過於「sai vs toya koyo」這一局。
為了尋求「神之一手」的境界,而在世上徘徊千年的藤原佐為,對弈現代圍棋界第一人的塔矢行洋;棋局來往激烈,互不相讓,最後結果由佐為獲勝,但一旁觀戰的主角進藤光,卻點出了可以逆轉勝負的一手。至此,面對這一手所綻放出的耀眼光芒,佐為才覺悟到,原來「上天是為了讓阿光看到這局棋,而延續自己千年的時間」,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然結束,之後便在不成告別的不捨中,從此消失。
情節如此發展,進藤光必然會從中發現某些意義,而我也在多年後,體會到屬於自己的啟示。而我的啟示,是在文字裡發現的,至今所有創作的那一個開始,跟屈原有關。
因為初識〈離騷〉的不解其意,我只能從作者的背景去探求;原本的困惑不但沒有解開,反而衍生新的問題──為什麼屈原會選擇如此結局?
眾說自是紛紜,但我看見一件事,屈原的傾盡所有,流淚和受傷,都只為了一個人,那人就是楚懷王。於是我開始去了解,關於王的背後──楚國的歷史和文化,以及《楚辭》帶給後世的影響;而我更因為如此接觸,替自己取了被同化的筆名。
屈原的人生,隨著他投入江水的那一刻,在我的心中掀起了波瀾。至此,我才開始想把寫作這件事,變成生命中的一部分,有朝一日,也要為屈原寫下他的故事。
屈原不會知道千百年之後,這個世界上有我的存在,可是相對遙遠未來的我,卻能夠看見他的文字,進而寫下自己的篇章;這是否說明著有一種寄託,只要透過時間的等待,一定會遇到傳承意志的人。
於是我突然明白,如果此生也背負著一項使命,那應該是要對屈原說:「致兩千年前的你,我知道〈天問〉即是問天──『時間究竟是什麼?』我聽見了,所以,這部小說,就是我要給你的回音。」
楔子
「遠接商周祚最長,北盟齊晉勢爭強。章華歌舞終蕭瑟,雲夢風煙舊莽蒼。
草合離宮惟雁起,盜穿荒塚有狐藏。離騷未盡靈均恨,志士千秋淚滿裳。」
──陸游.〈哀郢〉
一個只剩月牙懸在那裡的深夜。
原本的滿天星辰,像是被人藏起。
黑暗籠罩之下,楚王羋熊良夫在位的楚國郢都內,有兩人對這如死一般的寂靜,毫不介意,並肩走進一處官邸。
這座官邸頗具規模,但和楚國最高統治之人,所在的王宮相比,還是遜色許多。不過居住於此的人,其家世卻不容小覷,曾官拜莫敖──乃屈氏世襲之官。莫敖原為楚國最高官職,有參與國政與軍事的資格,昔日楚武王嫌其封號太重,擔憂把權坐大,便設立令尹一職,與莫敖相提並論,處於互相制衡的地位。後來莫敖廢置不常,地位逐漸降低,到現在已是中落的境地。
雖然影響力不再,此地主人屈伯庸,仍恪守著先人流傳下來的自律,不改忠君的心志。
而今,是屈伯庸大喜的日子,他的孩子降生於世。為此,他請來自己的忘年之交──現從太卜一職的景覈,想要分享得子的喜悅,順便問其吉凶。
話說景覈此人,是楚國目前公認靈力最強大的覡,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就已被楚王破格任命為太卜,可見其天資備受矚目。
通過大門,屈伯庸吩咐僕從,到臥房懷抱嬰兒,接著三人進入室內,只見室內燭火通明,占卜所用的龜甲和荊枝,已然備好放在中央的案上,僕從將嬰兒小心地交給屈伯庸,隨即掩上房門,退避而出。
景覈走到桌旁,辨別方位,取西而坐面東,屈伯庸見狀,便抱著嬰兒坐在景覈左邊,準備進行占卜。
景覈正視嬰兒,說道:「時序來到孟陬,太歲正逢攝提,今日又是庚寅。生辰貴於三寅,這嬰兒一出生便已不凡。」
「三寅之兆,我也曾聽聞。」屈伯庸頷首答道。
雖是禎祥,景覈的神情卻顯得凝重,說道:「那麼,請命龜。」
「我想問,這嬰兒,未來能不能興我屈氏和楚國?」
景覈聞言,略為一頓,拿起荊枝,在火上燃燒,隨後將荊枝燒紅的末端,用以燎灼龜甲背面已鑿畢的凹穴。經過片刻,承受灼燒的龜甲,發出因受熱裂開的「卜」聲;景覈心知正面已產生裂痕,便撤去荊枝,將龜甲翻過擺正,端詳裂痕所顯示的徵兆。
見占卜已成,不待景覈發言,屈伯庸便問道:「結果如何?」
「貞為祥,亦不吉。滿與憾,荊楚地。」景覈緩緩答道。
「該作何解?」
「三寅……確是極為難得的禎祥,但萬事皆有一體兩面,是故也屬惡兆。就像你知道水能承載小舟,也能傾覆小舟。你不能等閒視之。」
「我不明白,何壞之有?」
「最好終生都別讓他接近君王。」
「何故?」
「儘管全天下絕非只有這嬰兒在此時出生,但你屈氏一家,畢竟流著王族的血,因此這嬰兒的命運,必然是過於強大,足以左右楚國。」
「照你所說,我屈氏為楚國三家之一,雖然此時並非顯貴,我慚愧萬分,但要終生不接近君王,談何容易。更別說承蒙大王召見,可能就在旦夕之間。」
「我知道你的處境。」
「那麼,你打算要我怎麼做?」
「只有一個方法,但是……」
「你可直言。」
「就是……殺死這嬰兒,此為上策。」
景覈話語剛落,屈伯庸臉色驟變,問道:「何出狂悖之語?這嬰兒才剛降生,連名與字都尚未採取,你於心何忍?」
「我非狂悖,能夠左右國勢,這就是他背負的命運!我不過把事實和建議告訴你。你要深思,只為你屈氏一家,影響將來的大王,國勢可能會動盪不安,你忠心可在?」
「我不信!我情願相信這嬰兒會讓楚國強盛,殺子之言,不要再說。」
「你有何決心?」
「換作是你,你能下手?」
景覈並未答話,隨即抽出屈伯庸腰際的劍,朝著嬰兒就要斬下──屈伯庸伸出右手去擋,但景覈手中的劍,在碰到屈伯庸的手之前,就停止不動。
「景覈!」屈伯庸蹙眉。
「我已明白。」景覈看著睡得正穩的嬰兒,不禁莞爾,「楚國哪楚國……」
「我會盡我所能培育他,希望他將來可以為國做出貢獻。」
「但願你是對的一方。既然命龜已成,我也該告辭。」
「我遣僕從送你回去。」
「無妨。我如何來,就如何回去。」
屈伯庸沒有再多說,抱著嬰兒,送景覈走出內室,直到大門。
「有閒暇之時,我會再來探望。」景覈說道。
「有勞。」屈伯庸微微點頭。
告辭屈伯庸之後,景覈走在回靈鳳宮的路上,抬頭對著右前方,飄然在半空中的年輕男子說道:「有看見那嬰兒否?」
那男子沒有回話,只是看著景覈。
景覈像是早就習慣男子的默然,繼續說道:「帶他到這世上,是少司命的判斷;不過,我會在這裡,則是你的決定。由於上天賜予的血統,大司命,他總有一天會看見你的存在,等到那日,也就是我離開王都之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大司命依然不語,對著景覈一笑,隨即揮袂,飛快地遁入夜色之中。
左徒
父親說,在大楚面前,是不能有個人的意志。一個人的意志,假使太過專斷,結合權力,對國家來說,充滿危險。在過往的歷史上,有太多例子。身為後來的人,不能再重蹈覆轍。這就是歷史,之於任何人的意義。
但是這樣的自律,只局限於臣子。
對於王,大楚最高的統治者,整個國家都必須隨著他轉動。
包括我──屈平,也只是王的一部分;無論是生是死,都要付出自己。王在,那麼臣在。
假使王過於專斷,導致失敗,那必然也是臣子的失策。為了讓王不會有任何蒙羞,為了讓大楚稱霸列國,我必須竭盡所能,輔佐王。
從學語、識字以來,父親在各方面的督促,使我對此做好準備。如今,終於等到被王徵召。
可惜父親已不祿多年,無法親見屈氏由我開始振興。看著大楚,在王的治理之下,由我的改革而強盛起來,這也是父親一生的志向。我對父親的思念之情,與日俱增,而我只能前進。
背負沉重的孤獨,所幸有大司命。
父親在對秦國的一場戰爭中陣亡,消息傳回大楚朝廷,再報至我家。那時為了處理父親的喪葬,鎮日壓抑悲傷,夜裡輾轉難寐,精神日漸衰弱。有一天將要天明之際,我披衣起身坐著,回憶起與父親種種,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在那個時候,一名男子出現在我眼前不遠處,我驚訝地停下哭泣,直覺祂是神靈,只是我不知道是誰。而祂似乎看穿我的心思,開口卻沒有出聲,而我聽見耳邊傳來低沉的嗓音:「大司命。」
陽光從牖外照進屋內,祂的模樣漸漸明朗起來。我凝視著祂,一身素衣,披髮不羈,面容清秀──這就是大楚神靈之一,職掌生死禍福的大司命?
祂只是莞爾。我的驚訝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定感,雖然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但時常聽說神靈是撫慰人心的存在,此刻所見,果然不虛。我整頓好思緒,一連詢問大司命幾個困惑,比如說「我的父親如何陣亡」、「我的人生是否已盡」、「是否還有如你的神靈存在」等等,都是跟祂有關的困惑──但無論我如何追問,祂都沒有回答。
祂就只是莞爾。
眼看是得不出所以然,就在我想放棄的時候,我對著祂看我的目光,直覺發問「你今後是否會在我左右」──已經無謂答案的疑惑。
雖然祂依舊莞爾,但出乎意料,祂頷首以答。
至此之後,大司命如影隨形,每當我晨起、用膳、著述、練武、拜訪、漫步、獨思、就寢──運行生活的規律,只要我想到祂的時候,一偏頭,總是能看見祂,回我一個莞爾。
夏末秋至,冬去春來,就這樣經過無數日子。
我曾試探過別人能不能看到祂,而祂也未刻意隱身,但從來沒有人看見;我更問過幾個認識的巫覡,他們只是說有感應到,至於確切的面目,則說不清楚,語帶模糊。
這表示他們祭祀的繁複,音樂的真切,都是虛假?他們向世人描繪的神靈,形象的生動,都是虛無?
我不完全那麼認為。雖然我並未進一步接觸大司命,但至少祂存在於我眼前,這件事情是不用懷疑的,我相信我看見的祂。而巫覡只是用另一種方式去感知祂,即使沒有像我這樣見過,也不減尊崇。我認為如此心態相當正確,倘若失敬於神靈,神靈便會降祟於國家,大楚的未來就有危險。對神靈心存敬畏,是自然不過的事。
巫覡的責任就是把這樣的信念,傳遞給生活在這天下每一個人。而我,也有該承擔的責任,正是因為如此,我現在才會走在前往大楚朝廷的路上,沒有猶豫。
眼前,就是朝廷。雖然早已來過這裡,但我還是深吸一口氣,然後踏著石階,一步一步,帶著父親從前的祝福,還有大司命的眷顧,往理想走去。
跨過朝廷的門檻,朝臣大多已經就位,也有幾人在我身後到達。我入列之後,略微整理朝服,和眾人一同等待,王的到來。
稍待片刻,王終於現身。王身穿一襲龍鳳虎紋刺繡的袍服,火紅的,會立刻奪人目光的那種深刻,緩步走向座位。我不是第一次見到王,但我總覺得,今日的王,有那麼一點特別,像是剛剛經過我面前的時候,稍微看我,而那眼神,是帶著期許的,如同父親一般。
王就座之後,說道:「寡人今日召見,不為一般的議事,是想讓諸君聽一些話。」
一些話?王不是為了宣布對我的任命,才召見朝臣?有何話語,會比這件事更重要?但我想,王自有他的道理。
「『西拒狼秦,北合三家,聯燕制齊。』」王掃視群臣,「各位認為如何?」
這是我上書給王的內容,關於大楚當前形勢,對列國外交的建議。
這時,上大夫陳軫出列答道:「此為上等的謀略,大王可重用劃策之人。」
「依你看來,此人可以擔任何職?」
「臣以為,大王已是心有定見。此次召集,也是打算讓朝臣明白此人。」
王放聲笑著,像是非常滿意陳軫的回答,繼續說道:「屈平,你欲擔任何職?」
聽見王點起我的氏名,我隨即出列:「臣聽從大王評斷。無論任何職位,都是為了大楚,盡心竭力。」
「回答寡人。在什麼職位,才能夠發揮你的謀略?」
我曾經將大楚官職想過一遍,又反覆想過幾次,每次的最後,都停留在父親生前最期望我到達的那個位置。
而此刻,我決定說出。
「左徒。」我作揖答道。
王先是一愣,再次放聲笑著。見我如此回答,群臣跟王的反應,是一樣的。
我何嘗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笑。我何嘗不清楚左徒有多重要。
「左徒如此可得?」
「請大王恕罪。」
「將信物交給屈平。」王看著一旁的謁者逄逸,「敢開口,寡人就敢給。」
逄逸走到我面前,雙手奉上白銀嵌龍帶鉤。這白銀嵌龍帶鉤,正是左徒的象徵──所謂帶鉤,就是用來佩於腰際,顯示自己身分的信物。
看到眼前如此,我反不明白,這顯然是早已準備,難道王打從決定召見,就要讓我擔任左徒?
我慎重接過白銀嵌龍帶鉤,看著王,說道:「臣不明白……」
王打斷我的話頭,說道:「你上書的內容,跟寡人所想一樣。秦國日益壯大,假使各國不再聯合,終究無一倖免。大楚還有不少沉痾,需要改革。所以寡人考慮已畢,要讓你發揮才能,只有左徒這個位置最合適。」
「臣深謝大王器重。」
我一時之間,內心激動無比,只能感謝,凝視著王。
「大王,臣反對。左徒一職,不能由屈平擔任。」公子子蘭上前,回頭看我,「雖然說屈氏一家,忠心不用質疑。但屈平參與朝政才沒多久,資歷尚淺,恐怕楚國上下難以信服。」
我所知道的、清楚的擔憂,群臣剛剛所訕笑的原因,全都被子蘭道破。直接地,不留一點餘地的劃開,像是要從我胸膛中挖出什麼來,輕視,踐踏。
「你這是不相信寡人的眼光?」
「臣不敢。只是左徒需要處理內外事務,甚至擁有代表大王的權力。再怎麼說,都不能匆促決定。」
「寡人已注意屈平很久。」王看著我,「每次朝政,屈平總是專心致志。散朝之後,會把議論之事的好壞,全數條列分明,在正午前遣人送至宮內,沒有一次延遲。」
「臣亦有耳聞,屈平如此,分明擅權越職,大王不追究已是開恩,竟然還要將左徒這個官職交給他?」
「『臣亦有耳聞。』」王把視線落在子蘭身上,「寡人在位十三年,從來沒有一個朝臣敢那樣做,也從來沒有一個朝臣像屈平敢這樣說。子蘭啊,你是不是,用心過頭?」
子蘭默不作聲,悄然入列。
王繼續說道:「屈平對大楚如此切實負責,正是因為不在其位,寡人更要任命他當左徒。」
「臣先向大王賀喜,楚國前途無憂。」陳軫說道。
朝臣一片附和之聲。我同時也感覺到朝臣的兩種眼光,一道冷淡,一道熱烈。
而我只是看著王。真的,王今日很特別。火紅的,像準備展翅高飛的鳳凰,俯瞰大楚,還有整個天下。而我願意追隨,用我滿腔熱血,化為屬於王的火紅。
「屈平。」
王的聲音,讓朝廷安靜下來,也讓我回過神來。
「大王。」我往前幾步。
「從即刻起,你就是左徒。寡人命你起草憲令,務必使大楚得以圖強,不得有誤。若有疑難,可親至宮內,與寡人相商。」
「臣絕不負大王所託。」
「那今日召見就到此為止,散朝。」
我和朝臣一齊向王行禮,緩步退出朝廷。我刻意走在最後,跨出門檻,不知道為何,我就是想回頭,一看,只見子蘭還待在原地,神情冷漠,直盯著我。更遠,是王。我和子蘭,都在王的視線之內。我知道王在看。
我對著王,再次行禮,轉身離開。
什麼都不用多說。
我手裡緊握著白銀嵌龍帶鉤,非常明白該做的事。
王的理想,也是父親的遺願;大楚的改革,也是我的志向。關於這一切,都正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