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不擇手段。
法國文壇最高榮譽龔古爾獎得獎小說《天上再見》精彩完結篇!
被掩蓋的歷史,被遺棄的孩子。
自私的愛,人人為己。
若諸善有序,最後誰能得到救贖?一九四○年,大戰一觸即發,納粹德軍即將進入法國。當年那名陪伴在愛德華與阿爾伯特兩名逃兵身旁的小女孩,路易絲如今長大成人。只是她不幸捲入一椿命案,醜聞逼得她在巴黎無處容身,卻在無意間發現母親生前留下的情書,當中的祕密令她震顫,世間像她孤身無依的人有多少?同一時間,往南方的路上,每日成千上萬的市民拉成一列迤長的隊伍,無人能夠預測這場浩劫何時會終止……
『到處都是臉,一張又一張的臉。
這列綿延不絕的送葬長隊,成了我們難以面對自己苦難與戰敗的一面殤鏡。』
歷經十年,皮耶‧勒梅特以三部曲的篇幅,描寫歷經兩次世界大戰的法國──表面風光,人性敗壞。萬眾期待的完結篇始於希特勒侵略荷比盧,直到占領巴黎為止。短短一個月內,法國境內湧現上千萬人攜家帶眷,從巴黎逃向南方的羅亞爾河區,成了西歐史上首次爆發最大規模的難民潮。作者更將敘事視角切換到社會底層的小人物身上,孤苦伶仃懷藏祕密的路易絲,嗜財如命的勞爾、秉性純良的加百列,為病中愛妻千里返鄕軍士長費爾南、身分神祕的騙子德希雷,他們各有各的道德模糊與生存智慧。皮耶‧勒梅特以緊湊文字節奏帶出連環冒險,情節難以預料,高潮迭起,透過小人物的經歷,寫實地描繪了法國之殤。正如法國文豪斯湯達爾曾述:「一部小說猶如一面在大街上走的鏡子。」勒梅特的這面鏡子不僅顯現法國滿目瘡痍的悲傷與恥辱,也寫出了苦難靈魂中潛藏的人性與希望。
「十五天內有上千萬人走到街上,我覺得在當代歷史中,沒有可以與之相提並論的事件。而這件事又成為了一面鏡子,反射出我們每個人的真實。」──皮耶‧勒梅特
法國年度暢銷十大暢銷書
法國《文學雜誌》年度選書
「假戰」──虛假信息漫天謊言,百姓家破人亡。
揭露法國近百年史上最黑暗的一頁
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令人欲罷不能。
「我真希望再多兩百頁,閱讀皮耶‧勒梅特的小說,是一種享受!」
──法國讀者拭淚推薦
『災難中的孩子』三部曲
──向大仲馬致敬
首部曲《天上再見》
二部曲《燃燒的玫瑰》
最終曲《殤鏡》
作者簡介:
皮耶‧勒梅特 Pierre Lemaitre
1951年生於巴黎,法國作家、編劇,龔古爾文學獎得主。
曾任文學教師多年。他迄今的小說作品備受各界讚賞,譽為犯罪小說大師,曾經榮獲2006年干邑處女作小說獎、2009年最佳法語推理小說獎,以及2010年Le Point週刊歐洲犯罪小說獎。《籠子裡的愛麗絲》榮獲2013年英國犯罪小說作家協會(CWA)國際匕首獎。同年,以描寫一次大戰的作品《天上再見》,榮獲龔古爾文學獎.暢銷突破兩百萬本,並榮獲國際匕首獎。並以《籠子裡的愛麗絲》三部曲完結篇《凡人的犧牲》勇奪第三座國際匕首獎。
膾炙人口的「卡繆探長」三部曲:《籠子裡的愛麗絲》《魔鬼的手稿》《凡人的犧牲》在日本造成轟動,連續三年蟬聯「週刊文春」年度十大推理小說第一位。《籠子裡的愛麗絲》更創下日本推理史上首見年度推理選書六冠王的輝煌紀錄。
2019年出版《燃燒的玫瑰》登上法國年度暢銷排行榜。
最新代表作『災難中的孩子』三部曲──《天上再見》《燃燒的玫瑰》《殤鏡》。
譯者簡介:
繆詠華
台法文化獎得主。
中英法文專職譯者、作家、電影字幕翻譯師、文物導覽員。著有《巴黎文學散步地圖》及《長眠在巴黎》二書。電影字幕翻譯近千部。譯有《燃燒的玫瑰》、《天上再見》、《三天一生》、《凡人的犧牲》、《非人》、《犬列島》等作品二十餘部。故宮文物中英法三語導覽志工。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入圍2020 年Audiolib 獎決選名單
媒體推薦:
「皮耶‧勒梅特是當代的大仲馬。」──《巴黎人報》
「令人嘆為觀止的輝煌。」──《費加羅報》雜誌
「這簡直是一部黑白電影。」──《解放報》
「史詩般的出走。」──《世界報》
「這是一本高品質、雄心勃勃的文學小說。壯麗磅礡,獨具一格,充滿生命力!」──《法國新聞廣播電視台》
得獎紀錄:入圍2020 年Audiolib 獎決選名單媒體推薦:「皮耶‧勒梅特是當代的大仲馬。」──《巴黎人報》
「令人嘆為觀止的輝煌。」──《費加羅報》雜誌
「這簡直是一部黑白電影。」──《解放報》
「史詩般的出走。」──《世界報》
「這是一本高品質、雄心勃勃的文學小說。壯麗磅礡,獨具一格,充滿生命力!」──《法國新聞廣播電視台》
章節試閱
一九四○年四月六日
1
凡是認爲這場仗很快就會打起來的人早就煩了,第一個就數朱爾先生。總動員了半年,這位「波希米亞女郎」老闆洩了氣,再也不相信真會打起來。路易絲在餐館幫忙端盤子,她服務的整個時段,甚至聽到他大大咧咧地說,其實啊,「壓根兒沒人真的相信這場仗打得起來」。在他看來,這場衝突無非是涵括全歐、大到不行的外交勾當,利用聳動的愛國演說,打雷似的窮嚷嚷,一場大規模賭局,總動員不過是額外加了一局罷了。到處的確都有死人──「可能比我們知道得多!」──「九月薩爾動盪害兩三個百人送了命,可是,再怎麼說,『打仗可不是這回事!』」他從廚房門裡探出頭來說道。秋天收到的防毒面具現已遺忘在餐具櫃角落,成了諷刺漫畫裡的嘲弄對象。大夥兒聽天由命,下到防空洞,跟履行枯躁無比的典禮義務似的,空襲警報響了半天,結果不見敵機蹤影,一場戰爭,沒有真槍實彈,老在拖拖拖。唯一確確實實的東西是敵人,老是這些死對頭,半世紀以來第三回,就算咱們決心把他們開腸剖肚,可是宿敵似乎還不願意奮不顧身投入戰事呢。乃至於到了春天,參謀部竟然允許前線士兵……(說到這兒,朱爾先生換了一隻手拿抹布,食指朝天,強調局勢異乎尋常)允許前線士兵開闢菜園,種起菜來了!「我跟你打包票,真有這檔子事兒!」他唉聲嘆氣。
而且,還有就是,儘管在歐州北部展開了實際敵對行動,可惜離他太遠,鞭長莫及,所以他才心心念念,再三把這件事掛在嘴上。誰想聽,他就對誰大聲嚷道,「希特勒在納爾維克那邊被盟軍打了個落花流水,撐不了太久的啦」,話說此時他琢磨著這個話題該告一段落,他可以重新在他最看不下去的地方好好發揮,他尤其愛講這些主題:通貨膨脹、日常審查、沒開胃酒的日子、特種部隊埋伏、街區區長獨裁專橫(主要是弗洛貝威爾這個老古板)、宵禁時程、煤炭價格,除了他判斷甘莫林將軍戰略勢不可擋之外,當前這個世道,在他眼裡沒一樣好。
「德國佬要是打來,想也知道會從比利時。我告訴你們,國軍正在那兒等候他們大駕光臨呢!」
路易絲端著香醋韭蔥和羊蹄羊肚卷,注意到有個客人撇了撇嘴,不置可否,邊嘟嘟囔囔:
「想也知道?想也知道才怪!」
「怎麼著!」朱爾先生大喊,邊走回櫃檯,「不然你要他們從哪裡過來?」
朱爾先生用一隻手把蛋杯收攏。
「那邊有亞爾丁高地:過不來!」
他用濕抹布在空中畫了一大圈,以示不可置信。
「那邊有馬其諾防線:銅牆鐵壁,過不來!那你要他們從哪過來?只剩下比利時!」
示範講解結束,他又窩進廚房,一邊碎碎念。
「這麼簡單的事,不需要是將軍就懂嘛,真他媽的!」
路易絲沒聽他們說完,因爲她掛心的不是朱爾先生指手畫腳分析戰略,而是醫生。
大家都這麼稱呼他,他們管他叫「醫生」都叫了二十年了,每個禮拜六,他都坐在窗邊同一張桌子。他只跟路易絲說過幾句話,午安,晚安,總是客客氣氣的。他都是中午左右帶著報紙在老位子坐定。除了當日甜點外,從沒點過別的,「水果蛋糕,對,這樣就很好。」他的聲音平鋪直敘而且溫柔,路易絲畢恭畢敬幫他點了餐。
他讀著新聞,望著街上,吃著蛋糕,喝光長頸大肚玻璃瓶裡的涼開水,下午兩點左右,路易絲正在櫃檯結帳,他起身,疊好《巴黎晚報》,放在桌子角落沒帶走,在小碟子裡面放了小費,打了招呼,走出餐館。甚至去年九月,咖啡餐館因爲總動員吵翻了天(那天朱爾先生精氣神旺得很,大夥兒恨不得委託他管理參謀部),醫生也絲毫沒有改變慣例。
誰知道四個禮拜前,路易絲端來茴香焦糖布丁,他突然衝著她微笑,朝她俯過身來,提出要求。
要是他開門見山提出想跟她發生關係,路易絲會放下盤子,賞他一巴掌,然後裝得若無其事繼續端她的盤子,朱爾先生則會因此失去最忠實的老顧客。結果並沒有。他提出的要求當然跟性有關,沒錯,但……這怎麼說呢……
「看妳裸體,」他說道,語氣平靜。「一次就好。只看,就這樣。」
路易絲喘不過氣,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好像犯了錯,紅著臉,張著嘴,可是沒有後續。醫生已經又埋首於報紙,路易絲不禁納悶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在整個服務過程中,她一直在想這個怪異提議,從搞不清狀況到氣憤,卻又隱隱約約感到現在才回應未免有點遲了,她該當機立斷,立刻站在桌前,雙手叉腰,拉高嗓門兒,要其他客人當見證,讓醫生當場丟人現眼!她愈想愈氣。手一滑,盤子掉在方磚地板上,碎了,驚醒了她。她衝進廳裡。
醫生已經走了。
報紙疊了起來,放在桌邊。
她氣得要命,拿起報紙,一把扔進垃圾桶。「唷,路易絲,妳怎麼回事?」朱爾先生不高興,他盯著醫生的《巴黎晚報》,還有好幾把雨傘,客人忘了帶走,跟從屍體上剝下來的盔甲似的。
他把報紙挖出來,用手掌撫平,白了路易絲一眼,目帶不解。
路易絲十幾歲的時候就在「波希米亞女郎」當服務生。朱爾先生有個大鼻子,耳毛宛若茂密叢林,下巴略微後縮,外加一部胡椒鹽似也的花白絡腮鬍。腳上總是趿著不知有多舊的花格子呢絨便鞋,頭戴貝雷帽,黑黑的,圓圓的,包住腦袋瓜兒,向來沒人敢誇口看過他光著腦袋。咖啡餐館可以容納三十多人,他是老闆兼大廚。「巴黎美食!」邊說邊豎起食指,他非常重視這點。餐點別具風味,「家常菜,挑嘴的客人,過個馬路就得了」。他做菜帶著神祕光環。這名男子,矮矮胖胖,動作遲緩,大家明明覺得老看到他在櫃檯後頭窮磨蹭,沒人知道準備這麼多高品質的美食,他是怎麼辦到的。這家餐館向來高朋滿座,大可連晚上和禮拜天都開,甚至擴大營業,可是朱爾先生始終拒絕。「門開得太大,就不知道誰會進來囉,」他說,又補上一句:「我可是知道一些事情的」,這句話像個謎,宛若預言,就這麼一直懸在那兒。
那年,他老婆跟馬卡德街賣煤炭的兒子跑了,於是他提議路易絲來幫他跑堂,不過再也沒人記得這些。原本路易絲去他那兒,只是在住家附近打打零工性質,但她從師範學校畢業後就留了下來。畢業後,因爲她被分發到一所公立學校就在附近達姆雷蒙街上,所以她的習慣完全沒改,繼續幫忙跑堂。每個月,朱爾先生親手把工資交到她手上,總金額通常都無條件進位到十位數,瞧他一臉心疼,彷彿是她逼著他這麼做,他付得心不甘情不願。
醫生,她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認識他。還有就是,他等於從小看她長大,對她來說,他想看她裸體就更敗德了。這個要求帶著亂倫的味道。何況她才剛剛喪母。可以對孤女提出這種建議嗎?其實,貝爾蒙特太太過世了七個月,路易絲沒戴孝也六個月了。這個論點未免薄弱了點,她蹙起眉頭。
她心想,像他年紀這麼大的老先生,怎麼可能想看她赤裸裸的樣子。她脫下衣服,站在房間中央立鏡前。她三十歲,小腹平坦,三角洲地帶一片淺棕。她側過身去。她向來不喜歡她的乳房,太小了,不過屁股嘛,她倒是挺喜歡的。她跟母親一樣,三角臉,高顴骨,一對藍眼睛閃閃發亮,一張漂亮的嘴有點嘟著。第一眼就看到這兩片豐滿的脣,矛盾的是,她壓根兒不笑臉迎人也毫不健談,她向來都不是,甚至連小時候都不太愛笑。街坊鄰居都說因爲她歷經磨難,所以才不苟言笑,父親於一九一六年去世,一年後叔叔也走了,母親又有憂鬱症,大部分時間都待在窗後,盯著院子。第一個正眼瞧了路易絲的人是一個從一戰退下來的軍人,半邊臉給砲彈削了去……她還有什麼童年可言呢。
路易絲是個美女,但向來不打算承認。「比我漂亮的多得是」,她不停對自己這麼說。她極受男性歡迎,但「每個女生都很受歡迎,這不代表什麼」。身爲女老師,同事和校長(何況還有學生家長)都對她有意思,在走廊上,巴不得摸她一下屁股,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到處都這樣,可是這些人,她不停往外推。她向來不缺追求者。阿芒就是其中之一。兩人在一起五年。照規矩訂了婚,注意著點兒!路易絲可不是那種女孩子,任由鄰居對她名聲說三道四。訂婚是樁非同小可的大事。招待、訂婚宴、婚配降福,貝爾蒙特太太極其明智,交給親家母全權處理。六十來個人受邀,朱爾先生身著燕尾服(路易絲後來才知道他是從一家戲服道具店租來的,每個地方都很合身,除了他老把長褲往上提以外,習慣性動作,他每回從廚房走出來都這樣),腳踩漆皮鞋,使得他走起路來像中國女人那樣蓮步輕挪,朱爾先生仗著自己餐館特別打烊作爲婚宴場地,擺出一副東道主的派頭。路易絲才不管這麼多,她迫不及待想和阿芒上床,她想要個孩子。問題是孩子從沒來過。
婚事拖延了。左鄰右舍,搞不懂。最後終於成了衝著這對未婚夫婦斜眼相向,目帶猜忌,在一起三年不結婚,這種事兒可沒見過。阿芒求過婚,堅持要結,路易絲非等月經沒來才要說「我願意」,每個月都推到下個月。一般女孩子家多半都向老天爺祈禱婚前千萬別懷孕,路易絲相反,沒孩子,就不結。偏偏沒有懷上。
路易絲又試了最後一遍,以絕望告終。既然生不出孩子,乾脆去孤兒院領一個吧,那兒可不缺窮孩子。阿芒認爲這是對他雄風的侮辱。「幹麼不去撿一條亂翻垃圾的狗回來?牠也一樣,牠也需要幫助啊!」他是這麼說的。兩人談不到一塊兒去,一而再,再而三,像老夫老妻那樣吵吵鬧鬧。好不容易,挨到收養那天,阿芒怒不可遏,回了他家,一去不回。
路易絲鬆了口氣,因爲她認爲錯的是他。兩個人分手,街坊鄰居可有得說了!「那又怎麼樣?」朱爾先生喊道,「人家女孩子不喜歡!難不成你們想違背她意願,硬要把她嫁出去?」說是這麼說,他卻把路易絲拉到一邊:「妳都多大歲數了?路易絲。妳的阿芒好得很,妳還想怎麼樣?」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壓低了嗓門,說得吞吞吐吐,隨後又加上這句:「一個貝比,一個貝比,貝比總會來的嘛!這種事需要時間哪!」說完,轉身回去廚房,「要是連我的奶油調味醬都搞砸了,那就倒大霉了!」。
阿芒最令她懊惱的是他沒能讓她懷上孩子。原本,在阿芒之前,這只是個沒得到滿足的慾望,如今成了一種痴迷。她開始不惜任何代價,哪怕會造成自己不幸,都要有個貝比。看到寶寶平躺在嬰兒車裡,她的心揪了起來。她怨自己,恨自己,大半夜驚醒,確定聽到孩子在哭鬧,急匆匆下了床,撞上家具,跑過走廊,打開門,她母親說,「妳在做夢,路易絲」,將她摟入懷中,陪著她回到床上,彷彿她還是個小女孩。
家裡愁雲慘霧,跟墓園有得比。她先是把自己反鎖在那間她想整修成嬰兒房的房裡。然後又瞞著母親跑去睡在裡面,只裹了條毯子,席地而睡,其實她母親都看在眼裡。
女兒一頭熱,貝爾蒙特太太爲她感到難過,經常攬她入懷,摸著她的頭髮,說她懂,可是人生在世,除了生兒育女,還有別的方式能有成就感。她自己生了孩子,說得當然容易。
「這太不公平了,」珍妮‧貝爾蒙特承認,「可是……也許按照自然定律,妳得先幫孩子找個爸爸再說。」
這套說詞一派天真,大自然之母,這些廢話,路易絲念小學的時候就聽得不耐煩了!
「對,我知道,妳聽了就煩。我的意思是說……按照正確順序做事通常比較好。先找到一個男人,然後再……」
「我有過一個!」
「八成不是對的那個。」
於是路易絲交了好幾個情人。暗著來。離住家、學校遠遠的,到處跟男人上床。年輕男子在公車上對她眉來眼去,她也在道德允許範圍內,偷偷回應。兩天後,她閉上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輕聲叫了起來,隔天就開始密切注意下次月經。邊想著孩子,「隨他對我怎麼樣都可以」,邊對自己反覆說道,彷彿承諾背負受難十字架有助於孩子到來。她意識到自己被宿疾糾纏,要孩子的想望揮之不去。
她曾在教堂懺悔自己根本就沒犯的過錯以博得救贖,現在她又上起教堂,點燃大蠟燭,夢想自己在餵奶。要是哪個情人將她乳頭含在雙脣之間,還會害她哭出來,她會賞他們耳光,全部都是。她撿到一隻小貓,髒得要命,她卻爲之慶幸;她花時間擦牠、洗牠、幫牠弄乾,自私的小畜牲,沒過多久就變肥、變得難伺候,這正是她需要的,用來彌補她自以爲生不出來的過錯。珍妮‧貝爾蒙特說這隻貓是個大禍害,不過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反對路易絲養牠就是了。
無止盡的追逐想望令她身心俱疲,路易絲決定去看醫生。檢查結果出爐,不能生育,輸卵管有問題,反覆發炎所致,無藥可醫。就這麼剛好,當天晚上,那隻貓在「波希米亞女郎」前被車撞死,「擺脫了一個大麻煩」,朱爾先生說。
路易絲放棄跟男人瞎搞,變得暴躁易怒。夜裡,她拿頭往牆上撞,她討厭自己。攬鏡自照,看見臉在輕輕抽搐,輕到幾乎無法察覺,這副德性,不開心、神經質、易怒、緊繃,是出現在不孕婦女身上的那種失落感所致。她身邊的其他人,例如同事艾德蒙德,或是經營煙草店的克羅伊茲太太,都不在乎自己沒當媽。路易絲卻感到恥辱。
她一把火硬往肚裡吞,令男人心生恐懼。連原本愛吃豆腐的餐館顧客,也再也不敢在她經過桌邊時對她毛手毛腳。她冷若冰霜,遙不可及。在學校,大夥兒背地裡叫她「蒙娜麗莎」,這並不令人愉快。她把頭髮剪得短短的,懲罰自己幹麼要有女人味,讓自己難以親近。弔詭的是,這種髮型反而使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漂亮。有時候她怕自己到頭來會像吉諾老師一樣把孩子當成瘟疫,因爲那個瘋婆娘叫調皮搗蛋的男生到黑板前面脫下褲子,下課時,叫不聽話的女生去牆角罰站,直到她們尿在三角褲裡面。
路易絲全身赤裸,面對鏡子,這些念頭在心中翻攪。或許是因爲現在她與男人不再有任何瓜葛,她這才突然意識到,醫生的提議儘管不道德,其實對她算是一種恭維。
下一個禮拜六,她總算鬆了一口氣。醫生也一樣,八成瞭解到自己言行失當,沒再提出要求。他對她親切一笑,感謝她的服務,感謝她送來一瓶涼開水,隨後便埋首於《巴黎晚報》,一如既往。路易絲從沒真正好好看過醫生,趁機把他瞧了個仔細。上禮拜她之所以沒有立即做出反應,那是因爲他沒有任何不正經或值得擔心之處。一張臉飽經風霜,又長又累。她猜他七十歲,但她向來不擅長猜年齡,經常看走眼。很久以後,她才會想起自己曾經覺得他長得有點像伊特魯里亞人。這個詞她不常用,所以當時並沒想到。她的意思是說像「古羅馬人」,因爲他有個大鼻子,略帶鷹鉤。
謠傳不久後宣揚共產黨將以死刑論處,朱爾先生大受鼓舞,提議擴大辯論範圍(「我啊,就連共產黨的律師,我也要把他們送上斷頭臺!對啊,本來就該這樣嘛!」)。路易絲正在整理醫生旁邊那張桌子,他起身離開。
「我當然會付妳錢,妳再告訴我妳要多少。我再說一次,只看,僅止於此,妳沒什麼好怕的。」
朱爾先生正在針對莫里斯‧多列士逃跑事件高談闊論(「這個畜生,八成在莫斯科!把他給斃了,我啊,我說把他給斃了!」),醫生伸手向朱爾先生輕輕打了個招呼,扣上外套最後一顆鈕扣,戴上帽子,笑了笑,若無其事走了出去。路易絲以爲再也不會聽到這種話,當場手足無措,餐盤差點鬆落。朱爾先生揚了揚眼睛。
「路易絲,有事嗎?」
接下來那一整個禮拜,她愈想愈氣,這個老糊塗,她要告訴他她是怎麼想的。她氣得要命,等禮拜六趕快到等得不耐煩,可是一看到他走進餐館,他是如此年邁,如此孱弱……害她整個服務期間,都在想著該怎麼說才好,火氣因而消了不少。醫生的提議害她心神不寧,他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他笑了笑,點了本日特餐,讀了報紙,用了餐,付了錢,就在他離開的那一刻:
「想好了嗎?」他輕聲問道。「妳要多少?」
路易絲看了朱爾先生一眼,像這樣壓低嗓門,站在餐館出入口和老醫生談這種事,她覺得好羞恥。
「一萬法郎。」她脫口而出,跟在罵人似的。
她臉紅了。太多了,沒人會接受。
他點點頭,看似在說,我明白了。他扣好外套,戴上帽子。
「好。」
說完就走了出去。
朱爾先生問:
「好歹妳和醫生沒問題吧?」
「沒啊?爲什麼這麼問?」
朱爾先生隨便比劃了兩下。不,沒什麼。
這筆錢數目之大使她害怕。她下了班,設法列出清單,一萬法郎能幫自己添置些什麼東西。她意識到自己即將接受男人付錢給她,要她寬衣解帶。她是個妓女。這個發現使她感覺很好。因爲她覺得自己就是這樣。有的時候,她又想讓自己放心,告訴自己,赤身露體,沒比看醫生糟到哪兒去。有位同事就在美術學院當人體模特兒擺姿勢,她只覺得無聊,尤其怕著涼。
可是,一萬法郎……不,不可能,不可能只要她脫衣服。他想要別的東西。這種價錢,他大可……這種價錢,一個人能做出什麼要求?路易絲毫無概念。
或許醫生也抱持相同想法,因爲他再也沒提。一個禮拜六過去。然後又一個。第三個。路易絲不禁自問莫非她要太多了?難道他去找另一個更好商量的女孩了嗎?她惱羞成怒,發現自己送餐的時候,動作竟然有點粗魯,他跟她講話,她哼著哈著,總之,如果她是顧客,她成了自己會討厭的那種服務生就對了。
工作告一段落,她正在拿海綿擦桌子。從這邊,可以看得到她在佩爾斯胡同的小屋正面。她瞥見醫生在街角,正在拐角處抽著菸,好整以暇,狀似在等人。
她盡可能拖,但無論你花多長時間,一件事總會做完。她穿上外套,走了出去,默默希望醫生等得不耐煩已經走了,可是知道他不會。
她走到醫生那。他對她笑了笑,笑容親切。她覺得他好像比在餐館裡面矮小。
「路易絲,妳想去哪兒?妳家?我家?」
他家?當然不要,太危險了。
她家當然也不行,那她成了什麼樣子?鄰居……她幾乎沒有鄰居,但這是原則問題。所以,不行。
他建議旅館。感覺起來好像妓院,她同意了。
他八成預料到她會答應,因爲他遞給她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
「禮拜五,好嗎?晚上六點左右?我會用蒂里翁訂房,這上頭有寫地址。」
他的手插回口袋。
「謝謝妳接受。」他加上這句。
路易絲拿著這張紙待了片刻,塞進包裡,然後才回家。
這一個禮拜真煎熬。
去?還是不去?一天改變十次主意,一夜改變二十次。先不管別的,萬一出事怎麼辦?地址是十四區的一個地方,阿拉貢旅館,她禮拜四就先去那裡探探路。才剛走到旅館前面,警報聲大作。警報。她四處找地方躲。
「快過來!」
顧客呈單列縱隊走出旅館,步履沉重不快,一名老婦抓住她的胳膊,這邊,旁邊這扇門。樓梯通向地窖,有人點燃蠟燭。她沒把防毒面具斜背在肩上,但沒人驚訝,因爲一半的人都沒有。這間旅館應該是半膳宿式的,住客彼此認識。一上來大家還盯著路易絲,不久之後,一名男子,大肚腩腆在褲子外頭,掏出紙牌,一對年輕夫婦拿出棋盤,再也沒人理會她。只有老闆,一名老婦,看不出幾歲,尖嘴猴腮,頭髮黑得可疑,活像假髮,目光冷峻、泛著鋼般灰白,披著薄頭紗,骨瘦如柴,弱不禁風──她坐著的時候,路易絲從她裙子布料下依稀看出她膝蓋瘦削──只有這位女老闆對她目不轉睛,這裡八成不常看見生面孔吧。警報沒持續太久,大夥兒又上了樓。「女士優先。」胖子說,感覺得出來他每次都說同樣的話,所以他覺得自己像個紳士。沒人和路易絲說話。她謝過看著她離開的旅館老闆,路易絲感覺到女老闆的目光,但她一轉身,街上空無一人。
(待續)
一九四○年四月六日
1
凡是認爲這場仗很快就會打起來的人早就煩了,第一個就數朱爾先生。總動員了半年,這位「波希米亞女郎」老闆洩了氣,再也不相信真會打起來。路易絲在餐館幫忙端盤子,她服務的整個時段,甚至聽到他大大咧咧地說,其實啊,「壓根兒沒人真的相信這場仗打得起來」。在他看來,這場衝突無非是涵括全歐、大到不行的外交勾當,利用聳動的愛國演說,打雷似的窮嚷嚷,一場大規模賭局,總動員不過是額外加了一局罷了。到處的確都有死人──「可能比我們知道得多!」──「九月薩爾動盪害兩三個百人送了命,可是,再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