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七四四年:唐詩三大佬的命運分野
〈壹〉
天寶三載(七四四),詩仙李白與詩聖杜甫在東都洛陽初次相遇,留給後世無限遐想。
聞一多將其比喻為日月相會,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中,唯有孔子見老子可與之媲美:「譬如說,青天裡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端一樣神氣,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當時,李白剛被唐玄宗賜金放還。
兩年前,他接到玄宗詔書,還曾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心懷「願一佐明主,功成還舊林」的抱負,進京供奉翰林。
可來到長安,李白才知自己不過是專供帝王娛樂的文學侍臣,偶爾寫幾首《清平調》,用「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這樣的詩句來滿足玄宗的虛榮心,與自己所追求的帝師卿相大相徑庭。
他壯志難酬,狂放不羈,耍起大牌,要宦官高力士為其脫靴,得罪朝中權貴,只好再次仗劍遠遊。
杜甫比李白小十一歲,那時的他不過是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出身書香門第,熱衷於科舉考試,一心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可杜甫考砸了,儘管已在翰墨場嶄露頭角,仍是一介布衣,只好四處旅遊,排解憂悶。
年輕的杜甫「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和後來那個憂鬱的老杜截然相反,自然和李白意氣相投。
李、杜相逢,一見如故,相約同去梁宋之地遊玩,攜來詩酒相伴,求仙訪道,寄情山水,「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世人多記得李杜初遇,卻忘了他們此次旅行,還有一個「驢友」,那便是高適。
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高適怎能沒有姓名?
高適,出生於敗落的官宦世家,和李、杜一樣,他一向志在官場。二十歲時進京,寫下:「二十解書劍,西游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
高適豪言,哥要當官,就該名列公卿。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在長安,沒人看得上這個熱血青年。他在科舉之路上也屢次碰壁,考一次掛一次,考到懷疑人生。
高適一怒之下去了燕趙,投身邊疆建設,還跟胡人打過仗,後來寫下「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相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等邊塞詩名句,成為大唐極負盛名的邊塞詩人之一。
尤其是《別董大》中那句「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更是送別詩中的千古名句。名不見經傳的董大和汪倫一樣,都靠著朋友寫給他們的詩而存在感飆升,至今活躍在中小學課本裡。
李、杜結伴旅遊時,高適已經返回中原,旅居宋地數年,躬耕於野,讀書不輟,算是半個「河南人」。由高適做東,三位大詩人不期而遇,開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三人行,成就唐朝文化史上一件盛事。
那年秋天,李、杜、高暢遊梁宋之地,「飲酒觀妓,射獵論詩,相得甚歡」。他們開派對,逛夜總會,在孟諸野澤狩獵,在吹台、梁園賦詩,品味陳年佳釀,笑談天下大勢,何等快意瀟灑。
據傳,三人一路來到王屋山。
這座曾出現在愚公移山故事中的名山,在唐代時道教興盛。道士司馬承禎曾受唐玄宗召見,奉詔在山上陽臺觀修行,他與李白曾有交情。
李白想起他的這位道士朋友,當即帶著杜甫和高適前往拜訪。
到陽臺觀一問,才知司馬承禎早在幾年前駕鶴西去。
李白得知與友人已天人永隔,悵然若失,請道童取來司馬承禎所作山水畫觀賞,只見畫中山澗丘壑,高聳峻拔,極為壯觀。
李白一看這畫,心潮澎湃,拿出紙筆,思緒飄蕩於大好河山,乘醉寫下二十五字草書:「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可窮。十八日,上陽臺書,太白。」
李白草書師其好友張旭,這二十五字豪氣雄健,氣勢飄逸,即便歷經千年滄桑,百代艱危,我們仍能從中窺見詩仙的昔日風采。
這幅作品,正是李白唯一的傳世墨寶《上陽臺帖》。這是李白留給後世的「國寶」級遺產,也是李、杜、高三人旅行的一個見證。從此以後,他們各自為前程奔波,可萬萬沒想到,等待他們的竟是迥然不同的結局。
〈貳〉
梁宋之旅結束後,杜甫繼續求取功名,於天寶六載進京趕考,偏偏遇上奸相李林甫上賀表,對玄宗進言「野無遺賢」,人才都已在朝中,民間沒有遺漏的賢人。
李林甫明顯是在吹牛,可唐玄宗為顧及面子,竟然真當回事。結果,應考士子全部落榜,杜甫又沒考上。
在長安,杜甫開始了長達十年的「京漂」生涯,四處投簡歷,窮得叮噹響,飯都吃不飽。
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一詩中,他對自己這段窮困生活如此描述:「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杜甫在京城混了十年,才當上右衛率府兵曹參軍這麼一個小官,這一職位主要負責看管兵甲器杖,就是高級別的門衛大爺,他也無可奈何。
杜甫趕緊到奉先縣,探望寄住在此的妻兒,將這一消息告訴家人。一到家中,「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原來小兒子已經餓死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在長安十年,這就是杜甫眼中的大唐。
可是,高適所見卻與杜甫不同。
在李林甫「野無遺賢」鬧劇的三年後,高適受名相張九齡之弟、大臣張九皋推薦,參加專為隱士開設的「有道科」,終於取得人生第一個正式官職──封丘尉。那一年,他已經年近半百。
得到這份工作後,高適寫了一首《留上李右相》,為奸相李林甫歌功頌德。
詩中說:「傅說明殷道,蕭何律漢刑。均衡持國柄,柱石總朝經。」李相可比傅說、蕭何,實在是一位治國能臣。
「恩榮初就列,含育忝宵形。有竊丘山惠,無時枕席寧。」我高適何德何能,竟然有幸得到李相的恩惠,感激涕零,一夜難眠啊。
寫完這首詩沒多久,天寶十一載(七五二),高適就把這份工作辭了,前往河西,做了哥舒翰的入幕之賓,辟為幕中掌書記。那幾年是哥舒翰的事業巔峰,高適抱住這一大腿,由此步入權力遊戲的中心。
第二年,李林甫去世,死後被楊國忠誣告謀反,子孫抄家、流放。
高適的政治嗅覺可見一斑。
杜甫與高適,一人心想「致君堯舜上」,另一人念叨「屈指取公卿」,都曾是不甘雌伏的白衣秀士。
可是,十年過去了,在險惡的官場中,杜甫只看到了大唐的危機,而高適卻學會了如何在黑暗的朝堂生存。
〈參〉
天寶十四載(七五五),「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安史之亂,終結了大唐盛世,也撥動著李白、杜甫和高適的命運之輪。
安史之亂第二年,高適輔佐哥舒翰守潼關。
潼關被叛軍攻陷後,哥舒翰投降,守城官員四散逃命。唐玄宗聽說這一消息,倉皇西逃,跑得比兔子還快。
唯有高適,臨危不懼,他也跑了,卻是抄小路跑去覲見唐玄宗。唐玄宗心急如焚,得知高適自前線而來,便問他戰況如何。
高適先為其解釋潼關失守的原因,然後話鋒一轉,為玄宗逃跑開脫,稱此舉可以避叛軍鋒芒,是社稷之幸,不足以為恥。
高適嘴甜,唐玄宗聽著高興,到了成都,封高適為諫議大夫。
入蜀途中,唐玄宗採納宰相房琯的建議,命諸王分鎮,其中,太子李亨為天下兵馬元帥,永王李璘則為江陵大都督。高適一眼就看出這一安排的缺陷,極力反對:「所謂分鎮,不過是效仿西周初期封建諸侯以藩屏周的伎倆,必然會導致南北各自擁兵對立。」高適一語中的。
縱觀唐朝歷史,皇權的爭奪總是伴隨著陰謀與殺戮。提心吊膽做了近二十年太子的李亨,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上位,於是他遙尊玄宗為太上皇,自己登上皇位,是為唐肅宗。
新君一即位,老邁的唐玄宗就成了吉祥物,高適一轉身就跑去投靠唐肅宗。
杜甫顯然沒有高適那樣的政治遠見,不僅求仕經歷一路坎坷,還在安史之亂中身陷長安,被叛軍俘虜。
某夜,絕望中的他見明月高懸,想起分隔異地的妻兒,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活著見到他們,心如刀割,寫下這首《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
估計是杜甫的官職實在太小,人微言輕,安史叛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困在孤城一年後,杜甫趁亂逃出,前往唐肅宗所在的鳳翔。
一路上險象環生,生死難料,正是「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終於在至德二載(七五七)見到唐肅宗。
唐肅宗一見杜甫前來,心裡頗為感動,甭管認不認識,先封個左拾遺,以資鼓勵。
照理說,杜甫在此時選擇唐肅宗,一點兒毛病都沒有,前途一片光明,可惜他認識了一個肅宗欲除之而後快的人。
這個人就是隨唐玄宗入蜀、提議諸王分鎮的宰相房琯。
房琯和杜甫是布衣之交,喜好文學,兩人相交淡如水,本來無關政治。
然而,唐肅宗靈武即位,備受爭議。不甘心就此退出政治舞臺的唐玄宗為牽制肅宗,派房琯前往靈武,傳授國寶玉冊。
唐肅宗剛剛在亂中即位,不敢輕易換掉老爹安排的人,於是留房琯繼續為相,心卻想著早點兒把他從相位上撤下來。
此時,有人告發房琯門客受賄賂。唐肅宗抓住機會,以此為由,將其貶為太子少師。
房琯罷相本來只是皇位交接的一個政治事件,不過是唐肅宗嫌棄玄宗系老臣礙事,找個機會「請」他退休。杜甫卻看不懂其中玄機,他身為左拾遺,職責就是舉薦賢良、勸諫皇帝。房琯既是賢良,又無重罪,杜甫當機立斷,上疏直陳:「罪細,不宜免大臣。」
唐肅宗勃然大怒。
誰?杜甫?剛來那個?就你話多!貶!
為殺雞儆猴,唐肅宗將敢做出頭鳥的杜甫貶為參軍,放回鄜州探望家人,實際上就是跟他說,不用再回來了。
乾元二年(七五九),屢遭打擊的杜甫棄官,入蜀避亂,開始了客居草堂、漂泊西南的窮苦生活。他再一次成為政治的犧牲品,這一次毀掉他仕途的不是奸相,而是皇帝。
〈肆〉
高適向唐玄宗陳述的憂慮很快成為現實,永王李璘是唐肅宗的第一個隱患,而高適的好友李白牽扯其中。
杜甫、高適都在求取功名時,李白在幹嗎呢?自賜金放還,離開長安後,他在仕途上一蹶不振,整日借酒消愁。備受排擠的李白也想放棄,他大聲疾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安史之亂爆發後,李白攜家人在廬山隱居,躲避戰亂,若能就此歸隱山中,不問世事,倒真應了謫仙人之名。
偏偏在這個時候,永王給李白拋出了橄欖枝。他多次派人上廬山,懇請李白出山相助。
生性浪漫的李白以為,出鎮江陵的永王只是為平定安史之亂而組建幕府、壯大隊伍,根本沒意識到永王早已成為唐肅宗皇位的威脅,有另立朝廷之嫌。
在永王的再三邀請下,李白懷著「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的理想重出江湖,加入永王帳下。
那兩個月裡,詩仙迸發久違的工作熱情,創作一系列詩歌為永王加油助威,以盡宣傳委員之職。他高唱:「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樓船一舉風波靜,江漢翻為燕鶩池。」在他筆下,永王的軍隊軍紀嚴明,浩浩蕩蕩,奔赴戰場,似乎跟著這支王師,他就能實現濟國安邦的人生抱負。
可是,唐肅宗早已把這支隊伍定義為「偽軍」,宣布永王為叛逆,身在其中的李白不經意間成了反賊。
唐肅宗命永王覲見,永王死活不肯奉詔,偏要跟朝廷對著幹。
攘外必先安內,至德二載(七五七)二月,忍無可忍的唐肅宗派兵鎮壓永王,安史之亂還未平定,兄弟倆先開戰了。
率軍而來的正是飛黃騰達的高適,這一年,他官拜淮南節度使。
永王的雜牌軍一擊即潰,毫無反抗之力。唐朝大軍一來,一波帶走,永王被殺,「賓禦如浮雲,從風各消散」。
李白雖然僥倖不死,卻在回廬山的途中被捕,投入潯陽獄中,被判罪名「附逆作亂」,命懸一線。李白聽說老友高適現在發達了,寫了首詩給高適,請他高抬貴手,幫自己一把。
在這首《送張秀才謁高中丞並序》中,一向桀驁不馴的李白,難得謙虛一回,盛讚作為討伐永王軍的指揮官高適,稱其「智勇冠終古,蕭陳難與群」、「英謀信奇絕,夫子揚清芬」。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想當年,三人游梁宋、高歌暢飲,如今高適對李白視而不見。
只因高適選擇了唐肅宗,李白加入了永王集團,昔日好友,形同陌路。
從此之後,李白、高適互相拉黑,似乎刻意刪去詩文中關於對方的記錄,史書留下兩人相識相知的痕跡,可李白的詩中不再有高適,高適的詩中也不再會有李白。
乾元元年(七五八),李白被判流放夜郎,儘管大難不死,卻已心灰意冷。
第二年,關中大旱,唐肅宗大赦天下。前往夜郎路上的李白終於重獲自由,他泛舟長江,順流而下,在絕處逢生的喜悅中寫下了千古名篇《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在生命的最後三年裡,李白四處寄人籬下,最終在當塗的同族家中病逝。
謫仙人魂歸明月,結束失意而瀟灑的一生,留下千年不朽的詩篇。
〈伍〉
杜甫在成都,他不會很忙,但是日子過得很苦。
當自己所住茅屋破敗,一家人饑寒交迫時,他仍心憂天下:「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當得知李白下獄,流放夜郎,他時時擔心這位已經十四年未見的故人,寫下《夢李白二首》,詩中說「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開篇便寫生離死別,語調悲愴,又說「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為李白鳴冤叫屈。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這說的是李白一生壯志終成空,也是在說二人同病相憐。
所幸,高適和杜甫的友誼沒有在政治的旋渦中改變。
早在高適入哥舒翰幕府,前往河西闖蕩時,還在長安漂泊的杜甫就常常寄詩問候。杜甫生性耿直,詩中滿滿都是對高適事業有成的欣慰和鼓勵,沒有一絲妒忌,如「主將收才子,崆峒足凱歌。聞君已朱紱,且得慰蹉跎」。
雖然我過得很失敗,但你成功了,我為你感到高興,這便足矣。
在有些人眼中,官場上從來只有利益,可在杜甫心中,還有一生不變的友誼。
乾元二年(七五九),高適入蜀,出任彭州刺史。
當杜甫與高適久別重逢,憂鬱的他難得寫了一首《奉簡高三十五使君》表達欣喜之情:「行色秋將晚,交情老更親。天涯喜相見,披豁對吾真。」
高適晚年詩作不多,但在見了杜甫後也寫詩唱和,同時對友人懷才不遇感到遺憾,詩中說:「身在遠藩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杜甫生活窘迫時,高適多次給予資助,杜甫甚是感激,在詩中寫道:「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
後來,高適被調回京,杜甫恰好沒在成都,未能來得及相送,只能寄書以述別情,「天涯春色催遲暮,別淚遙添錦水波」。
從此,二人再未相見。
當年,李白揮毫,手書《上陽臺帖》,在場的杜甫、高適一樣壯志淩雲。
可是,時光匆匆催人老,命運,最終讓昔日同游梁宋的三人天各一方。有一人,泛舟浩蕩江湖,酒入豪腸,仗劍長嘯,那是李白。有一人,徘徊山間小路,憂國憂民,蹣跚前行,那是杜甫。有一人,馳騁塞上邊關,金戈鐵馬,乘風而上,那是高適。
千百年後,我們仍記得狂放的李白、愁苦的杜甫和得意的高適。
人生無法重來,很多人想做李白,卻活得像杜甫,最後變成了高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