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貝羅女巫（十五週年紀念新版）

在這些陳述離開我的書桌，遵循我為它們選擇的命運而去之前，我曾考慮利用它們為基礎，寫成一部傳統的、經過辛勤考證的傳記，敘述一篇真實的故事。因此我讀了好幾本傳記，以為會有幫助，卻發現傳記作者對傳主的觀感無可避免的會影響他的研究結果。既然我的用意並非將自己的意見強行訴諸讀者，而是要從主要角色的看法呈現「波特貝羅女巫」這個故事，我很快就放棄了直接寫一本傳記的想法，而決定最好的方式應該是把受訪者所說的話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


賀倫．萊恩，四十四歲，記者
沒有人點亮一盞燈，是為了將它藏在門後：光的意義在於創造更多光，在於打開人的視野，揭露周遭的奇妙景象。
沒有人會犧牲她擁有的最重要的事物：愛。
沒有人會將她的夢想交到可能將其摧毀的人手上。沒有人，除了雅典娜以外。
在雅典娜死後許久，她先前的導師請我一起去蘇格蘭的普林斯頓潘鎮。因為某些古老封建世族的權力即將於下個月被廢除，這個小鎮便利用機會正式赦免了十六和十七世紀因為施行巫術，而被處決的八十一個人――還有他們的貓。
根據「普林斯頓格藍吉與德芬斯頓男爵法庭」官方發言人的說法：「大部分被定罪的人――其判決都是基於捕風捉影的證據――也就是指控的證人宣稱他們感覺到惡魔的存在或聽到惡靈的聲音。
現在一一細數宗教法庭犯下的惡行已無意義，例如他們的刑求房，以及用憎恨與報復燃起的火刑大火。但是在前往普林斯頓潘鎮的路上，艾達說了好幾次，這宣示動作所包含的意義，讓她無法接受：這座城鎮和第十四代的普林斯頓格藍吉和德芬斯頓男爵居然還要「赦免」當初被殘暴處死的人。
「我們已經來到二十一世紀，但是殺了無辜被害人的真正罪犯的後代，還覺得他們有權力赦免受害者。賀倫，你了解我的意思嗎？」
我了解。新的獵殺女巫風潮正開始蔓延。只不過這次的武器不是燒紅的烙鐵，而是嘲諷與壓制。任何人若碰巧發現某項天賦，而且敢於說出自己的能力，都會遭到懷疑。一般而言，他們的先生、妻子、父親或孩子，或身邊任何人，不但不會覺得驕傲，還會完全禁止他們提起，唯恐家人受到嘲笑。
在我遇到雅典娜之前，也認為所有這類的天賦都只是趁人之危的詐欺方法。
我到特蘭斯伐尼亞製作有關吸血鬼的紀錄片，也是為了證明人有多容易被欺騙。某些迷信，儘管看來極其荒謬，仍舊留存在人類的想像中，而經常遭到存心不良的人利用。德古拉的城堡被重新建造只是為了讓遊客覺得置身特殊之處。而在我造訪時，一位政府官員主動與我接觸，暗示說，等影片在英國國家廣播公司上映，我就會得到一份「大禮」（直接引用他的話）。按照這位官員的說法，我是在協助散播這則神話，理應獲得慷慨報酬。一位導遊說每年遊客人數都在增加，而任何報導只要提及這個地方，結果都會有助益。即使這個節目指稱這座城堡是假古蹟，佛拉德．德古拉（Vlad Dracula）只是個歷史人物，這則神話與他毫無關係，只是一個愛爾蘭人（編按：布蘭．史塔克〔Bram Stoker〕）瘋狂想像力的產物，而他本人甚至根本沒來過這個地方。
我當下恍然大悟，不論我多麼汲汲於追求事實，仍會不自覺的成為謊言的共犯。即使我的腳本背後的企圖是要破解這地方的神話，人們還是會相信他們希望相信的事。那個導遊說得沒錯，我只會幫忙帶來更多人潮。因此我立刻放棄了這個計畫，即便我已經在那趟旅行和研究上耗費了可觀的金錢。
但是特蘭斯伐尼亞之行卻對我的人生產生了重大影響，因為我在那裡遇到試圖找尋母親的雅典娜。命運――神祕的，無情的命運――讓我們在一家毫不起眼的飯店裡，同樣毫不起眼的大廳裡，面對面相遇。我目睹她與狄德麗――或艾達，她喜歡別人這樣稱呼――的第一次對話。我在一旁看著，像是自己生命的旁觀者，看著我的心掙扎，不容許自己被不屬於同樣世界的女人隱秀，卻徒勞無功。當理智輸掉這場戰役時，我不由得歡呼喝采，唯一能做的就是投降，接受自己墜入愛河。
這段愛情引領我看見我從未想像可能存在的事物――儀式、神靈現身、出神狀態。我相信自己是因愛情盲目，而懷疑一切，但是懷疑不但沒有令我停滯不前，反而更推我走向我無法承認存在的海洋。也是同樣的這股能量，在艱困的時刻，幫助我挺身面對記者同事的嘲諷，敢於寫出關於雅典娜和她的工作。而既然這份愛依舊活著，這股能量也就繼續存在，即使雅典娜已經死去，即使我現在最希望的莫過於遺忘我所看到學到的一切。我現在只能與雅典娜手牽著手，行走於這個世界。
這是她的花園，她的河流，她的山岳。既然她已經不在，我需要讓一切盡快回到跟過去一樣。我將會更專注於交通問題，英國的外交政策，以及如何更完善地分配稅收。我想回到過去，認為魔法世界不過是聰明的把戲，大多數人是迷信的，科學無法解釋的事都沒有存在的權利。
當波特貝羅的聚會開始失去控制，我們對於她到底該怎麼做，起了無數次爭執，但是我現在很慶幸她當時沒有聽我的話。當我們失去深愛的人時，如果這樣的悲劇包含任何可能的慰藉，就是我們不得不希望或許這是最好的結果。
我在清醒時和睡夢中都這麼確信，雅典娜在那時候離開是最好的，總好過陷入這個世界的地獄中。在發生那些事件，讓她被稱為「波特貝羅女巫」之後，她就永遠不可能再獲得平靜了。她之後的人生將會是她個人夢想與社會集體現實之間嚴酷的衝突。我了解她，知道她一定會奮戰到最後，耗費了她的精力與樂趣，只為了證明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準備好相信某些事情。
誰曉得，或許她就像船難受害者尋求一座島嶼一樣求死。她必定曾多次在深夜佇立於地鐵站，等待始終沒來的搶犯。她必定曾走過倫敦最危險的一些地區，尋找不曾出現的殺人犯，或試著挑釁高大魁梧的人，對方卻不肯動怒。
直到她終於讓自己被殘暴地謀殺了。但是，話說回來，又有多少人能倖免於目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瞬間消失的痛楚？我不是指人而已，還有我們的想法與夢想：我們或許能活過一天，一星期，或好幾年，但最終我們都註定失去。我們的身體依舊活著，但是我們的靈魂遲早都要接受這致命的一擊。這是一樁完美的犯罪――因為我們不知道是誰謀殺了我們的喜悅，他們的動機是什麼，或者要上哪裡去找有罪的一方。
那些無以名狀的犯罪者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我懷疑，因為他們――那些沮喪的，傲慢的，有權有勢的人――也都是他們創造的現實的受害者。
他們不了解，也不會有能力了解雅典娜的世界。對，這是最好的想法――雅典娜的世界。我終於能接受我只是有幸暫居其中的過客，就像一個人發現自己幸運地身處一座美麗的豪宅裡，吃著精緻佳餚，但知道這只是一場宴會，知道豪宅屬於別人，食物是別人所買，而結束的時刻終會到來，燈光將會熄滅，主人將要就寢，僕人將回到自己的住所，大門將會關上，而我們將會再回到街上，等著計程車或巴士送我們回到我們平凡的日常生活。
我會回去，或者說，一部分的我會回去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只有我們能見到、摸到，和解釋的事物才有道理。我想要回去那個世界，那裡有超速罰單，人們與銀行出納的爭執，對天氣永恆的抱怨，恐怖電影和一級方程式賽車。這是我往後的日子裡必須接受的宇宙。我會結婚，生小孩，過去會變成遙遠的記憶，而這記憶到最後會讓我自問：以前的我怎麼會如此盲目？怎麼會如此天真？
我也知道，另一部分的我會繼續在空間裡遊蕩，接觸那些與我此時眼前的一包香菸和一杯琴酒同樣真實的事物。我的靈魂會與雅典娜的靈魂共舞；我會在睡夢中與她相守；我會滿身大汗地醒來，到廚房去喝水。我將會了解，為了對抗鬼魂，你必須利用與現實無關的武器。然後我會遵從我祖母的勸告，在床頭桌上放一把張開的剪刀，來剪斷夢的尾端。
第二天，我會帶著一絲後悔看著那把剪刀，但是我必須適應再度生活在這個世界，否則我可能會發瘋。


安德麗亞．麥凱，三十二歲，演員
「沒有人可以操縱別人。在任何一段關係裡，雙方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即使其中一人之後抱怨受到利用。」
雅典娜以前常這麼說，但是她自己的做法卻大不相同，因為她利用我，操縱我，絲毫不顧慮我的感受。而且我們在這裡談的是魔法，因此這項指控就更嚴重了；畢竟她是我的導師，應該負責傳承神聖祕義，和喚醒我們所有人都擁有的未知力量。當我們涉足陌生的海洋，不免盲目地相信引導我們的人，以為他們知道得比我們多。
事實上，我保證他們並不會。不論是雅典娜、艾達，或是我經由她們而認識的任何人都一樣。雅典娜告訴我，她是經由教導而學習。雖然一開始我拒絕相信，但是後來我逐漸覺得，或許確實如此。這是她用的許多方法之一，用來讓我們放下戒心，臣服於她的魅力。
尋求性靈啟發的人並不思考，只想要結果。他們渴望覺得自己力量無窮，勝過無名的大眾。他們想變得特別。雅典娜用很可怕的方式來玩弄別人的感覺。
我知道她曾經深深景仰聖女小德蘭。我對天主教信仰毫無興趣，但是據我所知，小德蘭曾體驗過身體與上帝結合的神祕經驗。雅典娜有一次說她也希望有類似的經驗。如果是這樣，那她應該進修道院，把一生奉獻於禱告和服務窮苦的人。那她對這個世界的用處會大得多，至少不像她用音樂和儀式引發人們進入某種迷醉狀態，讓他們接觸自己最好與最壞的一面，那麼危險。我當初之所以去找她，是為了找尋自己生命的意義，雖然我沒有在我們初次會面時坦承。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雅典娜對這件事毫無興趣，她想要生活、跳舞、做愛、旅行，讓人們圍在她身邊，顯示她有多睿智，炫耀她的天賦，激怒鄰人，徹底利用我們心底鄙俗的一切――即使她總是試圖在這尋求上覆蓋一層性靈的偽裝。
每次我們見面，不論是為了施行某種魔法儀式，或只是要小酌一杯，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力量。那力量如此強大，我彷彿伸手就能摸到。一開始我為此著迷，希望像她一樣。但是有一天，在一間酒吧裡，她開始談起跟性愛有關的「第三儀式」。她當著我的男朋友面前說這些。她的藉口是要教我東西，但我認為，她真正的目的是要勾引我愛的男人。
當然她成功了。
對於已經離開這一世到天界去的人，我似乎不該說她的壞話。但是雅典娜不需要對我負責，她要負責的對象，是她利用來謀取自己利益，而非用於造福人類，啟發自己靈性的所有力量。
最糟的是，如果不是因為她無法控制地愛出鋒頭，我們一起開始的一切最後一定能成功。如果她稍微謹言慎行一些，我們一定已經完成我們被賦予的使命了。但她就是無法自制，她自以為是真理的女王，只要利用勾引的力量就能克服所有障礙。
結果呢？現在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不能半途而廢――我必須堅持走到最後，即使有時候我感到非常軟弱，而且經常覺得氣餒消沉。
我對於她的生命這樣結束並不驚訝，她老是遊走在危險邊緣。有人說外向的人比內向的人更不快樂，他們必須不斷對自己證明自己多快樂，對人生多滿足。至少在她的例子，絕對是這樣沒錯。
雅典娜很清楚自己的魅力，而讓愛她的人痛苦。
包括我。
（待續）

在這些陳述離開我的書桌，遵循我為它們選擇的命運而去之前，我曾考慮利用它們為基礎，寫成一部傳統的、經過辛勤考證的傳記，敘述一篇真實的故事。因此我讀了好幾本傳記，以為會有幫助，卻發現傳記作者對傳主的觀感無可避免的會影響他的研究結果。既然我的用意並非將自己的意見強行訴諸讀者，而是要從主要角色的看法呈現「波特貝羅女巫」這個故事，我很快就放棄了直接寫一本傳記的想法，而決定最好的方式應該是把受訪者所說的話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


賀倫．萊恩，四十四歲，記者
沒有人點亮一盞燈，是為了將它藏在門後：光的意義在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