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 謝謝你成為你,陪我找到我
十歲那年,我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本日記本。那是一位摯愛的家人,贈予我的離別禮物。
不久後,我離開了台灣,懵懵懂懂地開始了在海外成長的生活。那本夾在精美外盒裡的日記本,也成了童年每每想家時,收納情緒的樹洞,裡面記載著不能與父母言說的秘密,和無法與世界交流的聲音。某天放學回家,我看見我的日記本被攤在餐桌上,內頁佈滿紅色原子筆反覆標記的圈圈和線條,接著在一陣怒罵聲中,它在我的眼前被撕得粉碎。那天之後,我到處收集帶鎖的日記本,卻再也寫不出自己被封鎖的心事。
變化萬千的異鄉生活和多元文化,成了我日記裡嶄新的篇章。我開始書寫別人的故事,收集起那些發生在生活周遭的際遇,和不同的人生抉擇所反射出的人文色彩。我紀錄著故事,也被故事治癒著;我為不完美的故事發聲,而它們也為我不完整的心,找回重新發聲的可能。慢慢地我發覺,有些難題我們之所以無法一個人面對,或許是因為需要走進別人的故事裡,才能找到答案。
我在別人的旅行中,探索自己內心的世界,學習沿著脆弱的軟肋,找到勇敢的力量。
如此以故事和世界交換日記的習慣,跟著我從日記本搬遷到部落格;從白色書桌右手邊的第二個小抽屜,進駐線上雜誌平台的太空灰視窗;從那些曾療癒我的時光,安靜地走進你凝視的目光。此刻,我想用散落在世界各地的人生課題,與你交換一趟以溫柔擁戴自己的旅程,可能我們會如飛鳥般悄悄經過年少的天空,如大海默然悅納未來的底蘊,又或者如孩童那般,清喜地拾起沿途風景,一步步更靠近心靈的故鄉。
真實人生的模樣,終究不是一幅自畫像,它處處充滿著情感重疊的指紋,和故事相互交錯暈染的光影;像是一幅存在於永恆進行式裡的抽象畫,雖帶著歲月揉不平的顆粒,卻也永遠蘊藏著等待被看見的亮點,和尚未調配出的色彩。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個人,誤打誤撞地認出你的缺口,然後用與生俱來的本能去填滿它,像是久別重逢的溫暖,失而復得的圓滿。
謝謝你成為如此獨一無二的你。
Jas, 2022/10/05
聚光者
她的隱忍和付出並不是一種消耗,而是建造,
在看似停滯不前、默默成全與陪伴他人的過程中,
一點一滴地建造著自己的海洋。
她的人生並非附屬品,她一直在走著自己的路,
只不過這條路沒有絕對的路線,
每一個選擇都通往一次改道的機會。
墨爾本的海岸公路,是蕭潔獨自旅行時必經的途徑。每年她都會安排一趟不需向任何人交代的自駕獨旅,花上一整天的時間,沿著車窗外移動的風景,奔向一處能賦予她寬闊視野的祕境。這不是什麼說走就走的旅行,也稱不上是一場洗滌心靈的儀式,卻是她唯一的任性、僅存的自由,和尚且還能為自己做的決定。無心逃離城市的喧囂,亦不妄想能在片刻的醒悟中改寫命運,她只不過是想更透徹地活著,而她知道,在這個真偽莫辨的世界裡,唯有適時地離開現實,才能更貼近真實,適當地放下生活,才能拾獲生命。
日光穿透早霧傾瀉而下,在白色的車身上灑落一道道珍珠般的漸層光澤。她伸手想將躺在副駕駛座上不斷震動的手機關閉,卻在瞥見來電顯示為「未知號碼」時,心底竄起一陣焦慮恐慌的情緒。
她下意識地挺直了發涼的脊骨,把過長的衣袖握進了手心裡,不讓自己顫抖。其實她早已習慣了這種終日被追逐的滋味,只是那一串串陌生數字背後的謾罵與哀愁,仍令她感到不寒而慄。有時她會悄悄地猜想,自己在這些來電者的通訊錄裡,會被冠上什麼樣的姓名?是與他相同的姓氏?他喊她的乳名?某人的妹妹?還是「加害者家屬」?
這些年來,她從不同的人口中,聽過上百遍有關於哥哥的故事,那些他離家之後所發生的事、傷害的人、說過的謊,和從別人身上偷走的真心。類似的事蹟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爆發一次,就像是深埋在生命土壤裡的不定時炸彈,引爆的人逃脫了,只留下漫天飛灑的火花,和遍地紛紛揚揚的心碎。
滿城風雨的故事瀰漫在蕭潔所涉足之地,有人想討回公道,有人想打探消息,有人憤怒地威脅她替兄還債,有人悲慟地請求她鑑定情感的真假,然而,卻從來沒有人在乎,被貼上罪人標籤的加害者家屬,其實也是受害者,只是他們沒有被賦予哭泣的權利。有多少人知道,其實絕大部分的加害人家屬,並不是所謂的血緣共犯,卻背負著卸不下的血緣重擔。
她和哥哥的年齡相差八歲,小時候,哥哥是只能被崇拜的存在,而她,則渺小到從未有資格真正走進他的世界。她很少向旁人提起對哥哥的情感,長大後甚至連自己都幾乎忘了,那被封印在童年裡的兄妹情誼,和被她同步遺留在純真年代裡的信任。也許是成長過程中經歷太多過於戲劇化的震撼教育,使她鍛鍊出極為冷靜的思想型人格,習慣以抽離自己的情感面,做為最完善的自我保護,如此便無需面對親人與惡人之間,那條難以共存的界線。
在我的印象中,蕭潔總是維持著波瀾不驚的修養,從不輕易流露內心的柔軟。唯有一次當我們聊到有關原生家庭的壓力時,她透露自己曾為了家人,承受過各種來自陌生人的辱罵,無論多麼不堪的話語她都能釋懷,但其中最令她心痛的,便是當他們理所當然地說:「被一個妳所愛的人徹底背叛是什麼樣的滋味,妳永遠不會懂。」
「每當我聽見這樣的話,心裡都在流淚。」她低垂著眼眸,落寞地說。「我知道我沒有立場回嘴,但是我怎麼會不懂?全世界只有我是從小就愛著他,相信著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從別人的口中,發現原來我所相信的,都不是真的。」
「我想我明白妳的意思。妳會說從小就愛著他,是因為這段兄妹關係打從妳出生時便開始了,妳曾以一個孩子的身分去愛他,愛了好久好久。孩子的愛和視角都與成人不同,孩子的愛最單純、最毫無保留,但孩子的心,卻也是最脆弱的。」我沿著她的心裡話,觸摸到了這份情感的根源。當這個世界因為血緣關係,而剝奪她流淚的資格,當人們用一視同仁的審判,壓制她受傷的心,當生命賦予她的角色,挾制了她身而為人的自由,一份帶著善意的理解和體諒,或許是當時我能給予她最溫柔的安慰。
蕭潔說她也曾幻想,有天能離開家,隱姓埋名地去過屬於自己的人生,脫離這種躲躲藏藏、不見天日的生活,但她放不下患有重度憂鬱症的母親。於是,腦海裡那些假想的勇敢,最終總是輸給脆弱的情感。她對自由的渴望,足以穿越世俗的框架與牢籠,卻唯獨敵不過對家人的牽絆。再大的勇氣,也無法釋放一顆甘願被囚禁的心。
年幼時的她,沒有逃離家庭傷害的自主能力,長大後,她蓄滿了力量,長出一對翱翔的翅膀,卻也因此有了想遮蓋庇護的人。她選擇留下,想成為一個負責任的照顧者,卻慢慢發現原來再有能力的人,都無法憑著一己之力,去承擔別人的無能為力。她知道自己的選擇並非最健康的方式,也知道無論她多麼努力,在母親眼中,她或許永遠都只是哥哥的附屬品,但這個家裡已經有太多的謊言和離棄,總要有人守著那依附在血液裡,僅存的一脈連結。
蕭潔自小就知道,母親對哥哥的情感濃烈,對她卻十分疏遠。在她的童年記憶中,媽媽屢次負氣離家出走時,都會把哥哥帶在身邊,卻總是將年幼的她獨自留下。她從一開始的不安等待,到後來慢慢習慣像個旁觀者般躲在遠處觀望。看著媽媽氣沖沖地整理行李、牽著哥哥出門,然後幾天後,母子二人便會有說有笑地帶著滿箱的玩具和零食回家。
這樣的親子關係一直延續到哥哥上了高中後,叛逆的性格使母親傷透了心,逐漸開始把期望轉移到蕭潔身上。從那時開始,母親對蕭潔的人生便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允許她成為第二個哥哥,凡是哥哥所喜歡的,蕭潔都不能喜歡,他所熱愛的活動,她都不許參與,他所接觸的,她都必須拒而遠之,那一切可能引誘他「變壞」的原因,都成為她生命中的禁忌。於是,她放棄了對音樂的喜愛,學會壓抑自己熱情外向的本性,從社交圈中抽離,專心讀書,一心盼望能陪伴母親早日走出內心的陰霾。
「我以妳為榮,但妳要是妳哥該有多好。」母親在她的畢業典禮上,望著她所獲得的無數面獎牌,哀傷地說。那一刻,蕭潔才明白,其實她根本沒必要這麼努力不去成為「第二個哥哥」,因為在母親的心裡,她永遠不如他。但多年來,填滿母親心中被失望掏空的坑洞,已成為她存在的意義。她只知道束縛自己不要活成哥哥的模樣,卻早已忘了如何活出自己原本的樣子。她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母親的情緒,洞悉身邊所有人的喜好與喜怒哀樂,唯獨不認識自己究竟是誰。她漸漸在苦澀中領悟,原來她從來不想成為母親的驕傲,只想成為和哥哥一樣,生來就被媽媽珍愛的孩子。
蕭潔搖了搖頭,把注意力重新對焦於前方的海岸公路,深呼吸將自己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不願辜負這趟難得的旅行。當擋風玻璃外的風景越走越寬,她在心裡默默提醒著自己,不要因為此刻的渺小與無助,把還來不及成熟茁壯的人生,硬是擠進狹窄短淺的視野裡。有一天,當生命的視角被切換成全景模式,妳會發現,那如今佈滿整個觀景窗的傷痕,不過是一段旅途中被放大的局部特寫,當焦距拉遠了,荊棘坎坷便不再顆粒鮮明。再崎嶇的心路也終究會成為歷程,一株嫩芽挺起柔弱的筋骨,也能在藍天下長成結滿果實的花樹。
十幾年來,她無數次奔馳在這條被海景環繞的公路上,見證過季節留不住的輪換,和潮起潮落拍打不亂的晨昏,一幕幕隱藏在大自然裡的故事,都好像是在說服著她,再豐沛的力量,都無法打破時光的規律,再洶湧的風浪,也終究會有平息的一天。
這趟自駕旅途的終點,是她心心念念的奧特威海角燈塔。那是澳洲現存最古老的燈塔,在百年漫長歲月中,堅守著狂野的南大洋,為無數船隻照亮入港的航道和登陸的希望。這個靜謐卻充滿力量的所在,是整座城市中,最能帶給她安全感的地方。當所有的黑暗,都在光的凝聚下無處躲藏,她心中的一片光明,方能找到回家的路。
她熟悉地穿越海岸前的尤加利樹林道,在將車子彎進目的地之前,搖下車窗呼吸著熱帶雨林清新濕潤的空氣。平日裡的海角燈塔不如週末那般熱鬧,特別是在十一月,少了熙攘的賞鯨人潮,此刻這裡不是眾所皆知的觀光景點,而是屬於她內心的山海祕境。
下車時,她隨手披上一件薄外套,在南半球春季獨有的雨林香氣中,走進空曠的燈塔園區。她領會著夾雜了海水氣息的涼風,不自覺地加快登塔的腳步,在登上塔頂時,迫不及待地沿著珊瑚色的欄杆,俯瞰四面環繞的美景,將波瀾壯闊的海景收入眼底。能夠如此自在地站在世人矚目的勝地,對她來說就像是一種心靈救贖,讓她感覺自己仍是個值得被看見的獨立個體,仍然擁有能坦然無懼站在陽光下的自由。在這個匯集了無數旅人偉大目光的地方,生活中那些不斷壓縮她價值的審判眼光,似乎都不再鮮明。唯有美好的看見,能喚醒尊貴的靈魂。
她在燈塔上逗留了好一陣子,正準備轉身離開時,一位資深的守塔人來到她的身旁,親切地打了聲招呼,禮貌地詢問:「今天的參觀都還好嗎?」
「太好了,好到有點捨不得離開。」她客氣地說。
「這就是大自然的吸引力。來這裡的訪客在登塔時都是健步如飛,離開時卻會依依不捨地放慢腳步。」他笑著說,慈祥的眼眸裡流露出睿智的溫柔。「我常在想,這就好像是我們起起伏伏的人生。這些燈塔下的階梯,既能帶我們攀向頂點,也能陪我們揮別頂點,每一階都有新的高度,每走一趟,就像一場身心靈的鍛鍊。」
蕭潔詫異地望著他,有些驚訝眼前的這位長輩,竟能如此自然地說出一番人生哲學,且語氣不失真摯的溫度。她意識到他所隱喻的生命旅程,不禁會心一笑。我們總在渴望突破時,刻不容緩地想抵達頂峰,待事過境遷後,才明白最令人流連忘返的,其實是邁向目的地前所經歷的那些過程,和揮別頂點後,才開始領略的智慧與光芒。
「你的觀察好細膩,我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走上燈塔時的狀態,只一心想看看上面的風景。」她坦率地說。
「不變的風景是帶不走的,但我們可以把改變的心境帶走。」他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說著帶著重量的話語。「改變的心境會引導我們做出不同的選擇,勇敢走出自己的路。」
「你覺得什麼是自己的路?」蕭潔忍不住問,從沒想過自己竟會將這個在內心反覆迴響過千萬遍的問題,向一個陌生人傾吐。
「別擔心,妳還有時間走出自己的路,或者,陪伴別人走出他們的路。」守塔人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卻安撫了問題背後那顆焦慮的心。「人生的航線需要跨越很多不同的季節,沒有人能永遠一帆風順,也沒有人註定一路飽經風霜。有的人是先經歷成就,後學會成全,有的則是先付出陪伴,因而在別人的航道中,找到自己的海洋。我覺得這些都是在走出自己的路,只是先後順序和方式未必是自己所期待的。」
與守塔人道別後,蕭潔反覆思索著方才的對話,心境突然變得晴朗。或許多年來,她的隱忍和付出並不是一種消耗,而是建造,在看似停滯不前、默默成全與陪伴他人的過程中,一點一滴地建造著自己的海洋。她的人生並非附屬品,她一直在走著自己的路,只不過這條路沒有絕對的路線,每一個選擇都通往一次改道的機會。我們與家人的道路會相連、交錯、相互引領,但最終無法複製別人的腳步,亦扛不起他們的行囊。
那天,是蕭潔最後一次登上奧特威海角燈塔。數月後,她帶著母親從墨爾本搬遷到雪梨,專心進修法律博士學位。我曾好奇地問她,為什麼會選擇法律專業?她只淡淡地說,她想用餘生來守護公義的本質。她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所謂的公平,因此更需要有公道。人們總是分不清正義與公義之間的差別,有意或無意地以正義之名,來審判原本應該被公義保護的生命。公義的本質是憐恤與仁義,最終目的並非彰顯論斷與刑罰,而是守護正直與良善。
蕭潔從一趟燈塔之旅中,看見了生命以外的風景,在一次偶然的際遇裡,獲得點亮生命的勇氣。我們都是聚光者,活出光芒的方式並非燃燒自己,而是先允許自己被溫柔照亮,不需要拚盡全力地活成燈塔上那道照耀世界的光束,而是在平凡的高山低谷中,學會收集每一份善意、每一次破碎後的重生、每一道曾慷慨照亮我們的光芒、和每一絲在黑暗中被點燃的希望,並將這些在淚濕的足跡中聚集而成的微小光點,悄悄灑落遍地,成為人生道路上足以使歲月溫暖的星火,使生命中那些曾看似荒蕪的灰燼,有天能鋪出美麗的路徑。
|Finding you|
一個人身上的溫度,往往來自他所走過的路。
對生命的共情與慷慨,耕種在心頭柔軟的土壤上,但真正能使它們生長發芽的,卻是肩頭上所承擔過的重量。
沿著曙光走出逗留許久的航行,才驚覺原來最美的存在不是海天的廣袤,而是那個還在路上,卻勇往直前的自己。
使旅途美好的,是良善的奔赴,但使你美麗的,是傷痕累累卻依然溫柔赤誠的心。
十年
十年來,他們經歷了無數次的分分合合,
在價值觀的差異中針鋒相對,又在戀戀不捨的眼淚中重修舊好。
他對她溫柔時的寵溺、厭倦時的暴力、和不甘寂寞時的三心二意,
讓她的身心靈都在忽冷忽熱的反覆循環中消耗殆盡。
她的世界裡只有他,他的心卻始終不願為她安定。
「我把最好的十年都給了他。」她靈巧的大眼睛裡漾起了輕霧。
「所以對得起這段感情,如果要放下,也問心無愧了。」我輕聲附和。
「但是對得起自己嗎?」她呡了一口濃郁的奶茶,彷彿需要藉著口裡的甜,來撫慰心裡的苦。
「當然,因為妳已經成為更好的自己,足夠去創造比那十年更好的時光。」我多麼希望她能明白,走過的路不是浪費,是對愛和生命的體會。離開的是辜負,留下的是禮物。
「我害怕我再也不會愛任何人像愛他那樣,那樣的不顧一切,我害怕自己放不下他。」她下意識地咬緊嘴唇,倔強又膽怯地問:「妳覺得他會後悔離開我嗎?」
我理解她的心情,卻不解她對於愛的定義。有時候「認知」和「定義」未必相同,他或許是她對愛情唯一的認知,卻不足以代表愛的定義。我們不該讓破碎的過去,成為定義未來的標準。愛不是單方面的不顧一切,而是雙方的相互顧全。
「我只知道妳不會後悔在他離開後,重新學習好好愛自己。」我心疼地說。與其說要放下對他的感情,她更需要先拾起對自己的疼惜。
她愣了一下,表情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當思緒的焦點突然從對方的身上,轉移到自己的心上,她好像瞬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上一秒她眼波中為他流動的思念潮湧,此刻已幻化為對自己的無情嘲諷。她已習慣去剖析他的情感,留心收集每一個他還愛著她的蛛絲馬跡,卻忘了如何關心越來越遙遠的自己。
她想起他們熱戀時轟轟烈烈的故事,放浪不羈的他帶著渴望冒險的她,體驗了前所未有的人生,用沸騰的甜蜜留下青春的烙印。曾經她以為那就是她所嚮往的自由,直到激情冷卻後,才發現自己已深陷於被愛禁錮的牢籠。
十年來,他們經歷了無數次的分分合合,在價值觀的差異中針鋒相對,又在戀戀不捨的眼淚中重修舊好。他對她溫柔時的寵溺、厭倦時的暴力、和不甘寂寞時的三心二意,讓她的身心靈都在忽冷忽熱的反覆循環中消耗殆盡。她的世界裡只有他,他的心卻始終不願為她安定。
「他要愛的人太多,我不過是其中之一。」她深深嘆了一口氣,哽咽地說:「他對我說過太多謊,一開始我還很卑微地自我催眠,相信他騙我至少是表示他在乎我、還會害怕失去我。後來我才明白,從頭到尾他都只是為了他自己。經歷了這麼多,我也長大了,現在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一個家,不是一段假裝自己活得很精彩的青春。這些年來,我就像被困進了一座監牢,在裡面時時刻刻要和別人爭奪空間,擁擠得快要窒息;明明知道這段感情很失敗,但我就是放不下他,不知道怎麼走出來。」
我看見她內心對於自由和歸屬感的渴望,也看見那把銬在情感牢籠上的鎖,是名為習慣的癮。她值得為自己勇敢一次,在牢籠以外的天空大口呼吸、重新學會飛翔,即便放手的過程會沾滿塵土,學習的代價或許是滿身風霜,但笨拙的勇氣終會帶領我們抵達美好的淨土。唯有先找到更完整的自己,才能遇見那個為她拍去風霜、拭去塵土,在雋永的時光裡與她翩然共舞的伴侶,用相互珍惜的決定,重新譜下愛的定義。
「認認真真的愛過,結束就不是失敗。」我鼓勵地說。「妳所習慣的舒適圈其實已經不再舒適,既然如此,何不給自己一次機會,去認識圈外的世界?就當作一次旅行也好,雖不敢保證妳會脫胎換骨,但走出去,或許妳會發現那十年,不再是最好的。」我多麼希望有天她能相信,在一段健康的愛情裡,她不會只是對方心裡的其中之一,甚至不該只是萬中選一,她應該是他的始終如一。
她抬頭瞥了我一眼,又匆匆把眼光投向遠方。我知道她的心很累,正在努力消化著那段幾乎撂倒她的無畏青春,想伸手抓住此刻心頭上那道如夢初醒、隱約閃耀著勇氣的微光,卻又害怕燒盡手心裡緊握著的回憶。
有好幾分鐘的時間,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想,真正的好朋友,未必是無話不談,而是在一起即便不說話,也能感到安心自在。我不求陪她走出來,只願陪她在這裡,在她此刻所在的位置和狀態中,傾聽她的念想,尊重她的選擇,擁抱她的真實,陪伴她迎接每一個選擇所帶來的聚散離合。
過了許久,她用一個勇敢的決定打破了沉默:「我想試試看接受這樣的挑戰。或許需要徹底抽離現在的生活,付上代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無論結果如何,嘗試了,才算真的對得起自己,不是嗎?」她露出難得灑脫的笑容,烏黑的眼眸裡燃起明亮的希望。
那天之後,她在奧克蘭完成了所剩三個多月的碩士學位,在畢業後選擇離開這座她居住了十幾年的城市,將十年愛戀埋葬於這片陪伴她成長的土地,搬遷到香港與她的家人團聚。
一年後,我收到她寄來的一封信,淺紫色的信封裡有一張別緻的手繪喜帖、一張婚紗照,和兩張膩在一起的純真笑臉。照片的背後,有一行她手寫的訊息:「謝謝妳的真心話,開啟了我的大冒險。我遇見了他。妳說得對,那十年,真的不是最好的。」
真心話是說給願意冒險的人聽,感謝她縱使困在牢籠中,仍沒有丟棄那顆願意為愛冒險的心。我看著照片裡的她,不自覺地跟著笑了。十年歲月與她此刻的笑容相比起來,竟瞬間被壓縮成一段深刻卻渺小的過程。
她走了好遠的路,每一步足跡都在不知不覺中化為成長的養分,貯存成飛翔的能量。與其刻意去遺忘傷痕累累的過去,不如將念念不忘的美好,化為娓娓道來的溫柔,這份溫柔在流淚谷中為她輕撫羽毛,帶領她重新學會飛翔;在釋懷中飛越遺憾的峽谷,最終抵達復甦的田野,擁抱自由重生的自己。
她終於明白,原來溫柔的歸屬不是時間,而是珍惜,不是回不去的十年歲月,而是到得了的恆溫巢穴。唯有共同的在乎,能使共度的時光變得溫暖,使愛終得圓滿。
|Finding you|
在故事尚未結束前,
有些終點不過是下一個起點。
千迴百轉的等待,
終會守得苦盡甘來的疼愛。
為愛堅持的你,
註定會與幸福不期而遇。
父與子
想法可能是有對錯的,但感覺沒有。
我道歉是因為我說話的方式讓我兒子有被傷害的感受,
但這並不代表在當時我們所討論的那件事情上,我的想法是錯的。
只是事實證明,我和他溝通的方式是不恰當的,才會帶來傷害。
就事論事,我兒子不夠成熟的想法或許需要被引導,
但他的感覺只需要被接納。
我覺得如果我不能先接納他,又有什麼立場去引導他?
有許多勵志的宣言,告訴我們「不需要一個人堅強」,卻很少有人在乎我們不得不堅強的理由。在現實生活中,人之所以習慣獨自堅強,往往是因為過去的傷害、脆弱和過錯,沒有適時地被溫柔接納。
有些人在受傷之後,會不由自主地頻頻回首,容許那些過去曾經歷過的傷害,持續地傷害現在的人際關係,陷入不健康的循環中;有些人則選擇向前看,戴上剛硬的盔甲,練就出一身凡事靠自己的習慣,並將這種後天鍛鍊出的「本事」,視為理所當然的「本能」,獨自解決所有問題,拚命爭取眼前的理想和奔赴。然而盔甲雖可防禦自己再次受傷,卻也同時用孤立的外殼,包裹住曾經柔軟的心。兩者一個望著過去的傷害,一個盼著未來的目標,卻同樣無法停下腳步,好好看看現在的自己,重新認識和接納自己的內在需要。
我想,與其說,你不需要一個人堅強,更貼切的說法或許是對自己的內心說:「你可以不用那麼完美」,因為其實那些不完美,是可以被接納的。長大的最高成就,不是努力活得更完美,而是更勇敢地活出完整的自己。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所接受的往往不是「正向教養」而是「正向期待」,期待我們要成為比別人更優秀、更值得父母驕傲的人。然而,這樣一面倒的期待,不只會使我們習慣壓抑自己的感受、沒有機會學習妥善管理情緒,更間接地拒絕了所有「反向」的歷練,包括從錯誤中學習的過程,和接納自己缺點的勇氣。
在成為母親之後,我發現父母能為孩子建立安全感與自信心的其中一個重要關鍵,便是適當地給予孩子犯錯的空間。然而,許多父母之所以不容許孩子犯錯,是因為他們同樣也不允許自己犯錯。
我曾在一段偶然的際遇中,被一對父子間的對話深深打動。
那是一場在冬季舉辦的兒少培力營,以探索自我特質為主題,我在其中擔任講師和關係教練,負責引導孩子們如何與自己建立親密的關係,進一步認識和開發自我潛能。在營會的最後一天,我們安排了一個親子特別活動,邀請父母一同參加,與孩子進行關係導向的溝通。
在交流中,一位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問他的父親:「爸爸,之前我在跟你談到我的夢想時,你說的那些話其實讓我感到很受傷,你還記得嗎?」
父親回答:「我不記得了……但是你記得且受傷了,所以我想先跟你道歉。抱歉當時我傷害了你。我當時或許是不同意你的想法,也可能是急於表達我個人的看法,但無論如何,我的目的都絕對不是要傷害或打擊你,如果你從我說的話當中所接收到的是傷害,那麼我想我應該先為此道歉。」
這位父親當下的回應帶給我滿滿的感動。我想他之所以願意道歉,是因為他在乎他的兒子和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遠遠勝過於這件事情其中的對與錯。他的能力和權威都足以為自己辯解,但他選擇了一個父親真正最有力量的「本能」,就是用愛去覆蓋他的孩子。
事後有其他父母詢問那位父親,當他為了一件自己根本記不得的事情而向孩子道歉時,難道心中完全沒有怒氣?完全不覺得丟了顏面?他搖搖頭,微笑著說:「不會,因為想法可能是有對錯的,但感覺沒有。我道歉是因為我說話的方式讓我兒子有被傷害的感受,但這並不代表在當時我們所討論的那件事情上,我的想法是錯的。只是事實證明,我和他溝通的方式是不恰當的,才會帶來傷害。就事論事,我兒子不夠成熟的想法或許需要被引導,但他的感覺只需要被接納。我覺得如果我不能先接納他,又有什麼立場去引導他?」
兩代之間的關係建造,關鍵並非只在於孩子是否能聽得進父母說的話,更是在於父母是否聽得見孩子內心的需要。改變,也是父母的責任,我們卻時常將「時代不同」當作不願意改變的藉口,忽略了「傳承」最雋永的奧秘,是相信孩子的世代,也是父母的世代。
因為代代相連的愛,我們得以跨越時光的休止符,在有生之年以外,以彼此用生命記載的故事,共譜出永不止息的經典樂章。當我們相互擁有,也相互成全,我所經歷的風霜,便能成為守護你的暖陽,而那值得你奔赴的夢想,也終會成為延續我生命的驕傲。
長大的定義不是變得堅強,而是變得更有力量去接納脆弱,包括擁抱自己的軟弱,和擁護下一代的心靈。身為父母,我們能在一段嶄新的光景中與孩子一起長大,將歲月交錯的故事延伸成星光熠熠的回家之路,何其有幸,何其美好。
|Finding you|
正因為你不是我期待中的樣子,才能成為比夢想更偉大的存在。
|Finding Jas|
源頭
父親在電話裡聊起當年跑船的日子,時常一離開家就是數月,為了生活遠離生活,帶著所有的想念和念想,獨自在海上漂泊。
他說跑船的人適應力很強,能快速地習慣任何環境,我想或許所謂的環境,也包括了他自己複雜的心境。習慣相聚的短暫,習慣在擁抱的同時與離別面對面,習慣獨自承擔所有風浪只為了成為為家庭遮風擋雨的港灣;習慣捨己成全,如同他習慣著,這麼多年我不在他的身邊。
「人總會因為辛苦的經歷和磨練,而變得堅韌,堅強而有韌性。」他感慨地說。
「嗯。」
「雖然這個道理是必然,但我不希望妳成為堅韌的人,我只希望妳快樂。」
父親並不知道,成長的旅程早在不知不覺中,賦予了我堅韌的外袍,他的愛卻為我保全了內心的柔軟,成為逆流人潮中不滅的燈塔,讓生命的相聚和離別、圓滿與缺憾,都被悅納成明亮的擁有,照耀出柔韌的溫度。
排山倒海的念想,最終被靜水流深的想念治癒;原來使我們堅韌的理由,同時也是溫柔的源頭。
第三個父親節
從孩子出生至今的一千零二十八個日子裡,兩萬四千六百多個小時的喜怒哀樂,他做到了零缺席的陪伴。
這段時光裡蘊含著看得見的辛勞、聽得見的感嘆,還有數不盡的「我愛你」、「對不起」、「你好棒」和「不要怕,爸爸在。」
我想若有人願意放下自己最好的時光,定是為了守護對他而言比自己更重要的事。
我知道對孩子來說,爸爸的愛會是教導他勇敢抬起頭的力量,更是隨時願意為他彎腰的依靠;是揹著他一遍遍繞著客廳歌唱的高山,亦是緊摟著他衝下滑梯的翅膀。
謝謝你把最好的自己,毫無保留地給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