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調的筆盒謎團
1
偶爾也會有做任何事都不順心的時候。
譬如說,帶著焦急的心情、抱著包包裡的工作資料,推開當成是自家書房的大眾餐廳大門時,店裡頭明明就很空——事實上,明明就只有一位客人,那人卻佔了我相中的位子,就像這種時候。
我的名字是寺坂真以,職業是自由撰稿者,離第一次有「我要開始出頭了!」的這種想法已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的發展便緩慢地停滯不前,算是頑強地存活在這個業界的狀態。
當我在家中寫稿沒靈感時就會把筆電塞進包包裡,來到徒步十分鐘距離的這家店。平時我喜歡靠窗的位子,但今天就是沒那個心情,而想坐背後靠牆的位子。然而,靠窗最裡頭的位子坐著白髮的老爺爺——從深藍色毛衣中露出條紋襯衫,個頭有點高大的人,正一個人喝著紅茶。
那也沒辦法。我只好從「最裡頭」的位子優先挑選,最後選了靠窗的第二個座位坐下來。從結果來看,我是坐在先來的那位老爺爺旁邊。
我拿起筆電打開來,看到暗色的螢幕上沾著灰塵,嘟起嘴吹掉它——同時間,螢幕亮了起來,出現螢幕桌布的畫面。那是從網路上下載的貓咪午睡圖片。
「原來是這樣的構造啊?」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原來是隔壁桌的老先生在跟我說話。
「欸?」
「也就是吹氣電源就會開啟啊——」
其實筆電是一打開就會解除休眠裝置,但需要幾秒的時間,剛好就在這段期間我吹了口氣而已。
我一邊想看起來的確像是這樣,一邊向老爺爺解釋實際狀況。
「啊,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老爺爺笑容可掬地點頭說。個性似乎很溫柔,但眼神倒是很精神奕奕。他的那雙眼一看向門口,
「抱歉了,大師。」這時踏入餐廳裡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低頭道歉,「讓您久等了。」
「不不,別這麼說,是我來得太早而已。」
一看就知道他是編輯(問我原因我也不曉得)的那個人,和鑽進來的些許春風一起進到店裡頭。三月半的天空湛藍清澈。
接著他們就要在隔壁桌開會,被稱呼大師的老爺爺大概是作家或評論家之類的人吧。想著這些事時,突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氣息。
視線的對面,與我的位置隔了一張桌子的裡頭座位上,不知何時坐了一位和藹可親的人,那人可以說是本店的象徵。八十歲左右的老婦人——將樸素的和服穿得很有氣質,綁著如年菜上會出現的慈姑造型的髮髻與圓臉的可愛老婆婆。
「春婆婆,好久不見了。」
我走向老婆婆先開口打招呼,並在老婆婆的對面坐下來,且為以妨萬一還把手機貼著耳朵。
我之所以假裝講電話是因為世上有兩類人,和我相反的那類人看不到這位老婆婆的身影,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事,其實是因為老婆婆已經不是這世上的人——一言以蔽之就是幽靈。
老婆婆的全名是幸田春,是這間餐廳土地的前地主,因為懷念往日時光而常常在這間餐廳出没。店家則是很有默契地一定會空下最裡頭的座位。
工作人員與一部分的常客(我)屬於不爭氣或不幸的類型,以春婆婆的個性不會對我們置之不理。雖然也是因為如此,但相反的,或許正因為是幽靈出没的餐廳,那樣的員工或常客才會待在這裡。
因為這緣故,要在有其他客人時和婆婆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像這樣假裝講電話。這是為了讓「看不見老婆婆」的人,不要以為我是「面對牆壁說話的怪女人」。
「對啊,感覺好久不見,又好像沒那麼久。」
老婆婆親切地回應我,
「畢竟,變成我這樣的身分,對時間的感覺也會有點不一樣吧。話說回來,妳也沒有比之前更老一些。」
「嗯,是啦——」
雖說我已年過二十五歲,但也還沒過一個月不可能變老的,我這麼想。
「可是。」春婆婆一臉輕鬆的表情說:「妳看起來似乎有什麼煩惱呢?」
事實上,這位老婆婆能察覺到普通人無法看透的事實,且能夠邏輯性地解釋狀況。換言之,老婆婆既是幽靈也是名偵探,迄今解決了數個不可思議的事件——包括警察都出馬貨真價實的「案件」,以及稱不上是案件的日常謎團。
話雖如此,我現在所煩惱的事,即使沒有名偵探那般洞察力也看得出來。我自認是很單純的人,內心所想容易表現在臉上。
「其實就是那個人嘛,南野先生。」
我說出歷經數個月的單戀終於成為男女朋友(可以這麼說吧)的男性名字。
「就是前面的警察署裡任職的那位刑警先生吧。」
「嗯,現在是這樣沒錯,其實再過不久——」
問題就在這裡,就是他工作的地點改變了。四月時,他將從東京郊外的本市警察署調到櫻門的警視廳。他是突然被急招的,還必須搬到附近的公司宿舍,而且新的調職地點屬於本廳中數一數二忙的部門。現在已經夠忙了,再忙得不可開交就不曉得何時才能休假。
「這樣見面的時間就會很少。」我發牢騷。「明明同樣是東京,卻搞得像遠距離戀愛一樣。」
「哎呀。」老婆婆將原本就很挺的背脊打得更直,「那真是很遺憾呢。」
「嗯,真的。」
「沒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嗎?」
「什麼辦法?」
「就是真以小姐搬到那位先生家附近之類的辦法。」
「不可能啦」。
我手機貼著耳朵,另一隻手和頭同時橫向搖晃。當然其他人應該看不到通話中的對象,所以會覺得這動作很奇怪吧。
「欸呀,為什麼呢?」
「因為,要像這樣追過去,若交往時間長一點——至少一年的話或許『還有可能』。
可是連交往兩個月都不到就這麼做的話,有一點厚臉皮感覺這女人很棘手,而且——」
「而且?」
「而且以我的薪水根本付不起都心高級地段的房租。」我說出更實際的理由。「對南野先生而言,畢竟是公司宿舍,所以才能住在那種地方。」
還有另一個原因,我想。我也不想離開這家店和春婆婆——雖然真心這麼想,這樣似乎很撒嬌而不敢說出口。
「原來是這樣啊。」老婆婆似乎了解了,「這樣的話,只要沒和那位先生結婚就無法一起搬過去吧。況且,目前也不是談這話題的時機。」
「嗯,當然,不僅如此—」
「要豁出去也還太早,還得看狀況。無論是要飛奔過去,還是放棄。」
要放棄已經「太遲了」——因為我本想這麼說,轉念一想或許春婆婆說得沒錯。
「總而言之,時間點真的不好。」
「您說的沒錯。」老婆婆點點頭,「那麼,您今天是只為了工作來這裡嗎?是在等那位先生吧?」
「您為什麼會知道呢?」
「那是因為——」老婆婆把頭往後退,從頭到腳打量我。
「您點的餐以及綁的髮型都很時髦,從這一點來看。並不是某個地方特別打扮,而是整體都有些安排。」
「這麼說的話的確是啦。」
「可是即使如此,您的表情仍不開心。」春婆婆確實點出這一點。「搬家在即很難過,今天能夠見面應該要很開心才對。」
「其實,」我說,「還有另一個人跟他一起過來。」
「哪位?」
「對方似乎是接替南野先生的新刑警。
他說想介紹那個人給我認識。說今後兩人或許能互相幫忙。」
我之前曾幾次協助南野先生解決惱人的事件——他是這麼認為的。
其實解決事件的人是春婆婆,我只是請教她而已(除了某一件事之外)我也跟南野先生說了,但畢竟他看不見春婆婆。他們甚至曾在這在這裡同桌,但他本人卻沒察覺。或許是這原因,感覺他不相信我說的話。
「這樣的話,不開心的理由——」老婆婆鐵口直斷,「新來的那位刑警是女的吧?」
果然明察秋毫,又被她說中了。
「是的。那位刑警是女的,比我年輕一些且打扮得很時尚,相當優秀,未來也指日可待。」
我列出她的優點。我今天之所以想坐在最裡頭的位置,都因為這個人的條件很棒的緣故,為了藏拙。
希望在那位女刑警從門口出現到來到眼前的這段時間,能有緩衝的時間。我想要好好觀察那個人,做好心理準備。
「有個英文叫做什麼的?」老婆婆微歪著頭,「好像不是自劣感—」
「自卑感嗎?」
「對,就是那個。」
「說的也是啦。」我點頭說。「話雖如此,我也不是想進警察署,也不是想當警察,照理說不會感到自卑才對。無論那個人有多麼優秀。
可是,之所以會有自卑感是因為不高興南野先生誇讚她。就只是這樣而已。我也覺得自己好蠢、好沒用。」
「妳很坦率呢。」老婆婆認真地說。「這是好事,戀愛是盲目的,戀愛的人都很笨,從以前就是不爭的事實。」
「嗯,可是——」
「而且,有些愚蠢也很可愛啊。當然,任何事都要適可而止。先不提這個,你們約幾點?」
「沒有確切的時間,他們兩人交接工作告一段落時就會出發的樣子。」
這樣也沒關係,因為我也要在這裡工作——表面上雖這麼說,但直到現在除了打開筆電外什麼都沒做。
「這樣的話,您得回自己的位子了。我這樣看熱鬧真不成體統,先退下了。」
在春婆婆的催促下,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隔壁桌的兩人仍在開會,桌面上散亂著水彩畫的彩色複印稿,從對話中隱約得知,他們在談論出版畫冊的事。
不一會兒,編輯從口袋拿出智慧型手機,說了句「不好意思」便站起來邊往門口走去,邊對著手機說:
「啊,對。我現在正和佐伯大師開會——」
我腦中將聽到的話中內容與隔壁桌上的圖畫連結起來,發現到一件驚人的事。
「請問。」
我小心翼翼地向剛剛跟我說話的老爺爺問。
「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佐伯勝大師嗎?」
「是的。」
「是畫家佐伯勝大師,」我重覆問,「是畫《街道的繪本》,或小玉書房的海外文學全集的那位佐伯勝大師嗎?」
既是畫家也是繪本作家,也為許多書籍設計裝幀,我不斷重覆若是愛書之人不會沒聽過的大名。沒想到那位鼎鼎大名的佐伯勝會來這家店,而且還在我旁邊開會。
「嗯,是啊。」
對方語氣天真地回答,我對這反應雖有些傻眼卻也蠻能理解的。如同他看到我的筆電時問我:「原來是這樣的構造啊?」時般天真。畢竟佐伯勝是畫彈出式繪本或猜謎繪本那樣的畫家。
這段期間編輯回到位子上,再度在我隔壁開會,終於南野先生出現在餐廳門口。
如往常一樣穿著樸素西裝的南野先生旁邊跟著年輕女性,如我意料之中,背靠著牆就這樣能夠仔細觀察走在通道上的人。
結果,原本低迷到深水裡的情緒彷彿上升到水面般的感覺——接替南野先生的人雖然只有一點點,但確實是有一點胖,眉間的皺紋雖淡但大概一直都在那裡吧。臉上的表情說得好聽一點是思索的表情,說難聽一點是臭臉,服裝也稱不上時髦,是個完全不可愛也不性感的人。
不過最後那一點我也沒資格說人家,總之重要的是,走過來的兩人中的任何一方,完全沒有感覺把對方當異性的氛圍。
「這位就是接替我的小椋小姐。」
南野先生用沙啞卻溫暖,我所喜歡的聲音說。語氣雖然比我們單獨見面或講電話時還客氣,老實說,倒也沒有差太多。
「那麼,這位是寺坂小姐。」
「久仰大名。」
臉上戴著比旁邊的編輯粗一倍的黑框眼鏡,半長不短的頭髮髮尾亂翹的小椋小姐,從過大的外套某處拿出名片遞給我。名片上寫著「搜查二課 小椋敏惠。」。
兩人在我對面坐下來,各自點飲料,
「之前也跟妳提過,寺坂小姐具有獨特的才能。」不出所料,南野先生說出這種話。「就是能輕輕鬆鬆解決不可思議的事件。」
「就說了不是這樣——」
「我知道,妳有個軍師。就像阿嘉莎.克麗絲蒂小說中出現的,頭腦聰明的老婆婆。」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倒也沒很久),為什麼每次都要一再重覆這樣的對話,而且還是在其他人面前。
若是兩個人單獨見面的話,想聊聊其他事情。雖然這麼希望,勤務中能像這樣挪出見面的時間也很開心,而且就算兩人單獨見面,也明白每次都會捨不得分開。也有很多事不能說出口,大部分的狀況都是時間壓倒性的不夠。
和南野先生見面時,每次都像這樣而有些痛苦。有可能是因為我太喜歡他,或是他太忙,又或者我們週遭的狀況有些棘手。
「所以說,如果小椋小姐遇到普通的警察辦案方式解決不了的案件時,也可以找寺坂小姐幫忙哦。」
或許知道我的心情,南野先生更鼓吹同事:
「很有可能能夠幫助到妳。雖然不知道是她自己,還是名偵探老婆婆。
畢竟我沒見過那個人。聽說是平時穿和服,綁著年菜的慈菇造型髮髻,個頭很嬌小。」
「簡直就像圖畫中常出現的『老婆婆』,宛如上一個時代的人。」
女刑警用粗魯的口氣拋出這句話。彷彿很想逮捕這個根本不認識的人——其實,對方是個「看得到也不奇怪的人」。
畢竟春婆婆在南野先生他們來之前曾去了洗手台而消失,但現在已回到角落位子上。將近百年的時間以某種形式(以人類的形式或以幽靈的形式)渡過,以豁達的心態看事情,但有時也會有好奇心,才會跑來看令我感到「自卑感」的對象吧。
而這件事對我來說算是意外的發現。看來不只南野先生,連小椋小姐也看不見老婆婆。
從她的位置應該看得到幸田春婆婆才對,只要看到老婆婆端坐在那裡,剛剛南野先生的形容就算不同意也應該能猜想得到才對,但看來不像有看到。
根據這家店店長的定義,能夠看得到老婆婆的「是內心寂寞」的人,但我不知為何老將這句話解釋成「沒桃花運的男人或女人」。包括店長的這家店裡的每個人,以及我本身(真的非常遺憾)就是這類型的人,相較之下只有南野先生看不見老婆婆,所以我才會這麼以為吧。在我眼中南野先生是非常有魅力的男性,也不認為只是單純情人眼裡出西施。
話說回來,雖然這樣很失禮,我原以為小椋小姐是「看得見春婆婆的人」。既然她看不見老婆婆,或許是我想錯了——
就在南野先生解釋過去的案件始末的這段期間,我想著這些事。正當話題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
「寺坡小姐不僅像那樣解決事件,」小椋小姐用依舊冷淡的語氣說,「為了生活也在當自由撰稿人吧?」
我想她應該不至於瞧不起人地認為「反正就是個閒人」、「靠寫作來維持生計」,大概是這樣沒錯,我安慰自己說,
「是的。」
「您在寫什麼樣的文章呢?」
「我正在寫的是——即將截稿的雜誌連載,借我試用各種新產品,發表使用心得的專欄。」
「就是所謂的試用者吧?」南野先生說。
「算是吧。但不只有單純的新產品,編輯部的人有時也會找來有一點奇怪,不知道製作者在想什麼的東西。」
「比如說?」
小椋小姐聲音滲雜些許好奇,南野先生也露出好奇的表情。我從包包裡拿出現在寄放在我這裡的商品,放在桌上。
「這個是什麼?」
「這個是筆盒。」我說,「或許看不太出來。」
那是由銀色合金製成,橢圓形筒狀的東西。長約二十公分,深約五公分的大小,上半部是蓋子的形狀,說是筆盒的確也不奇怪,
「似乎很堅固又安全。」小椋小姐說出更具體的感想。「說是筆盒,更像是太空船的零件什麼的。」
「現在被鎖住了,蓋子沒辦法打開。」我將筆盒拿給小椋小姐。「請您試試看。」
她用手打開蓋子,卻打不開。再試彈一下,手一滑而將放在桌子上,自己的自動鉛筆給彈開了。
自動鉛筆滾落在地上,滾到開會中的佐伯大師腳邊。
「小姑娘,給妳。」
大師撿起筆交給她。小椋小姐也跟他道謝,可能不喜歡被稱為小姑娘,皺著眉頭小聲說:
「這老爺爺好奇怪哦?」
「他是畫家佐伯勝大師哦。」
我還強調『他很有名哦』,小椋小姐竟然很訝異。
南野先生則是一臉『似乎在哪裡聽過』的表情。剛好有位女服務生替他的咖啡續杯,也目瞪口呆地盯著大師,還差點把咖啡倒出來。
就像這樣吧,我想。有的人看得到春婆婆,如果那個人原本就知道佐伯勝,就會如同小時候愛作夢的孩子一樣,在繪本中看到外國的街道而興奮地又崇拜地翻頁——本質上或許是相同的。
這件事先放一邊,我把話題拉回筆盒上,
「你覺得蓋子要怎麼打開呢?」
「不曉得,又沒有鑰匙孔,也沒有鈕釦。」
「其實是有暗號的。」
「暗號?」
「也可以說是通關密語吧,不是輸入文字而是語音辯識。我試給你們看吧。」我對著小椋小姐手上的筆盒說「截稿日最優先」,
蓋子在她手中輕輕打開,筆盒裡的一枝修正筆同時映入眼簾。
「還有一個重點。」我說,「即使是同一句暗號,不是擁有者的聲音就無法解鎖。」
小椋小姐蓋上筆盒,試著用我剛剛的語氣說出暗號,但不管是用按或用拉的也打不開。
「設計得很棒嘛。」南野先生邊笑著說,「這口號挺耐人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