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普魯士,你曾經收過包裝精美的承諾,結果打開卻發現是空的嗎?」
普魯士沉思幾秒,才微笑回應那個疲憊的身影。「我的確有一批奴隸負責製作精美的外箱,好讓我的加工星石販賣給貴族時更顯質感。或許製作禮物箱正是我的專長,你覺得呢?」
坐在書桌前的赫菲斯披著深綠色的外衣布料,橄欖圖案的腰帶與別針繫在身上,他臉上蓄著濃密的鬍鬚,褐色的濃眉緊皺起來,垂頭瞪著桌面;站在對面的普魯士兩頰削瘦、頭髮整齊地往後梳,頭戴著金環,同樣寬大的布袍上繡了桂葉冠,挑起細長的眉毛等待。
他們已經在書房私下會晤多次,多半是彼此的商業合作,只是今天的討論氣氛顯得不太一樣,甚至帶點尖銳的情緒。
「那麼我直說了,我要的不是錢。」
普魯士伸出手指頭比出一個數目。「但這並不是錢,而是道歉,只是轉換成可見的數字。當然,你也可以等賽倫諾邀請你去他的餐會,讓他當眾對你道歉,但是值得嗎?為了區區一名奴隸的死……」
「彭特是我家族的總管,是賽倫諾走在路上突然就把他打死了。」赫菲斯很訝異自己必須不斷解釋這件事,不過為了能讓普魯士理解,他也只能不厭其煩地重申。
「他認為彭特對他不敬。」
「你相信嗎?賽倫諾當時喝的爛醉,還一手捏著妓女的奶子。他大概是以為自己走到狩獵場,誤把彭特當作鹿或兔子什麼的。」
「妓女也死了,誰還能為你的說法作證呢?」普魯士聳肩,假裝難過地嘆息起來。「但賽倫諾肯定也反省過了。若非如此,他是不會願意賠償的。赫菲斯,你是城邦最重要的星石礦場經營者,又是古老的貴族血脈,賽倫諾再怎麼樣也會尊重你,這次的事完全屬於意外,他並不想跟你之間心存芥蒂。」
「願星空諸神看顧,你自己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都不覺得荒謬嗎?」
「唉,我還是得說,那只是個奴隸。不論他在你的家族是什麼地位,只要他沒脫離奴隸身分,他能擁有的權利就與其他奴隸是一樣的。」普魯士漫步起來,環顧這個小小的書房,把玩書櫃上陳列的皮紙卷。「總之,他是你的資產,只有你了解彭特的價值,別說三十枚,四十枚金幣都能給你。」
赫菲斯嘆了一口深長的氣。他伸手撥開捲曲的瀏海,靜靜整理思緒。
「這是大事,我不能輕易答應。」
「大事?好吧,對於仰賴奴隸作為勞工的你來說,確實需要顧及奴隸的面子,這也是你的辛苦之處。總之在下次議會開始前,你還有時間考慮。」普魯士的薄唇微微勾起。
「兩天後?」赫菲斯抬頭睨了他一眼。
「要直接傳遞訊息給我也行,畢竟你身為議員,卻從來沒有參與過一次議會吧。」普魯士來到書桌前,悄悄彎下身子,帶著笑容吐出低沉的聲音。
「──給你個建議,這次也不要出席比較好。」
這不是建議,是威脅。赫菲斯清楚得很,卻完全無法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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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普魯士離開家裡之後,赫菲斯也回到自己的房間重新著衣,他換了一套更便於行動的長袍,雙手也戴滿了星石戒指,畢竟這次可不是去礦場或市集,而是更加危險的地方。
當他快步走出自家大門時,一臺人力石車已經準備就緒。石車的車體以磨滑的石頭打造,再塗上高雅的藍色與金邊鑲飾,其空間足以容納四名成人,中間還擺一張小圓几放著新鮮的水果與酒,石車本身沒有車頂,只是簡單搭了個遮陽棚。
「父親,你要去哪?」一名清秀的少年從屋裡快步走出,匆匆追上赫菲斯的腳步。
「歐墨尼德,你該回去上課。」
「發生這種事情,我怎麼……」他還想辯駁,卻在看見赫菲斯的眼神後止了聲音。
「發生這種事情又怎麼了?負責處理這件事的人又不是你,還是你想去黑街給我添麻煩?」
少年顯然明白自己理虧,於是支吾幾聲後,才又勉強說:「答應我,你會善待瑟倫。」
「我自有考量。先回去把課上完吧,米奈娃還等著你下課一起去看戲呢。」
一聽見米奈娃,兒子的表情立刻顯得不太情願,不過還是乖乖回去宅邸。
赫菲斯苦笑搖了搖頭,接著才跟他的貼身護衛坐上石車,車伕這才抓緊把手,車身表面鑲嵌的星石一顆顆接連散發光芒,透過星石驅動的魔法讓車子懸空飄浮起來。此時輕盈的石車比木頭車更好推動,車伕也能夠跑得更久。
赫菲斯一手撐著頭,揮手號令車伕前進。「去總管家。」
「彭特先生的家?」車伕回頭確認。
赫菲斯略顯尷尬地點頭,車子這才應聲推動。
「大人,請容我提醒您一聲,我們很可能沒辦法順利抵達彭特家。」史塔穿著皮製盔甲,上頭畫著貴族護衛特有的標誌,以及金橄欖家族的圖騰,象徵他所服務的對象。
「我知道,等過了關口再說吧。」
五官與身材都粗獷的男人溫順點頭,不再說話。
赫菲斯才終於放鬆下來,撐著臉頰靠在車邊,沿著下山的路俯瞰城邦的景色。
「亞弗斯」是這座城邦的名字。
整個城市建立在山谷之間,從山巒最高處的「天岳」為起點,沿著蜿蜒清澈的溪河一直到山腳的平原,都是亞弗斯的治理範圍,低矮的建築物像腰帶般纏繫於表面,底部再豎起一道高牆,將窮人與流浪者阻擋在亞弗斯之外。
赫菲斯之所以能夠俯瞰整座山景,完全是因為他的地位顯赫,與其他承襲了古老貴族血脈的家族相同──即使城邦早已脫離了君主統治的年代──但有錢有勢的人們仍以貴族自居,建築也環繞著天岳搭建,再設立簡單的圍籬與防禦魔法,守護著貴族區與公民區之間的出入口。
隨著石車離開守衛站崗的交界處,也同時離開了靜謐的貴族花園大道,沒多久後,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公民廣場與人聲鼎沸的市集。
這裡的道路以廣場為中心,四面八方地向外散開,也因此這裡的人流往往是最擁擠的。赫菲斯的石車漸漸停滯不前,讓他能清楚聽見來自廣場上的演講內容。
這也是公民廣場的特色──公民或貴族的政治演講舞臺──每當有人想對哲學或政治話題高談闊論的時候,就會來到廣場進行激烈的爭辯,當然也會聚集許多聽眾。
「貴族無視底層的人民太久了!當城邦裡又有一名奴隸死亡時,貴族首先做了什麼?記帳,沒錯,將自己的損失清算並記錄下來!但他們並不會愁眉苦臉太久,因為奴隸總是最便宜的!」
那段來自公民的演說博得不少熱烈回應。演講者喘了一口氣,正好與赫菲斯的石車對上眼,就算那公民從沒看過他,顯然也從護衛身上的家徽認出身分了。於是演講者伸出手,通紅著臉大喊出赫菲斯的名字。
「赫菲斯大人,在這裡看見您也是三神指引的命運,發表一下感想如何?您的總管死於地位最高的執政官,卻得不到他的道歉,這究竟是生命的悲劇?還是階級的悲劇?」
赫菲斯沒能回應,因為石車突然前進了。這或許也是三神的指引。
站在石椅上的演講者還在大喊,但那張臉很快地遠離了自己。
「您應該要做點什麼!介入吧,諸神必定會看著您!」
赫菲斯不禁冒出冷汗。
石車一路穿過公民區的高牆關口,守衛不會盤查從內城出去的人,但是會對入城的人嚴格把關,來到再低矮一截的外城區。大家都稱這裡為「黑街」。
主要的大道十分寬敞,一路延伸至山腳的外牆,兩側自然也熱鬧地蓋起了餐廳與商店,也同樣有好幾條市集,但是建築工藝與水準明顯與內城差了一截,而且沒有任何以星石驅動的公共設施。除此之外乞丐與貧民也不少,貴族們除了經過主大道之外,幾乎不會在更深處的街區逗留,就算有,也肯定是為了不能明說的理由低調行動。
赫菲斯看著市集旁乞討的窮人,幾乎不分年齡,讓他想起自己在十年前,就是在這裡與彭特相遇的。他沉浸在回憶之中,很快便注意到以往與現在不同的風景,例如說有人以紅色顏料在牆壁寫下對貴族的諷刺短句,或是對窮人們的信心喊話。
「我們都是共同被星空照耀之人。」「貴族的尊重才能換得窮人的尊敬。」「聖女會帶領我們。」……諸如此類的字句被寫在牆上,或是以圖畫深刻地強調了意象。
那些習於辯論的公民風氣,在不知不覺間也影響了黑街的人嗎?赫菲斯感到刺眼地別過頭去。他並不懼怕這些聲音,但是這整個氣氛都令他很不舒服,這些抗議聲浪自從彭特死後就沒有停過,甚至越發激烈。每當士兵毀去一道塗鴉,就會再有人畫上三個新的抗議塗鴉。
普魯士與賽倫諾大概也想像不到吧。
即使彭特在貴族之間沒什麼名聲,不過對這些貧民來說就並非如此了。
「大人,彭特的家裡沒人。」車伕出聲提醒。
他們的石車早已偏離大道,穿過蜿蜒曲折的街道深入街區,越往裡頭走,那些建築物就越是破舊不堪,多半都是殘破的老舊石屋,破洞處才會額外用木頭與爛布修補,或者就直接放著不管,讓人輕易窺見屋內的冷清擺設。
彭特在黑街有一棟房子,方便他放假時居住。這個家不至於殘破到讓人能一眼窺穿,而是在緊掩的門前擺著一塊木板,用筆寫著今日上課的時間與課程內容。赫菲斯這才恍然大悟,懊惱地拍著自己腦袋。「真笨,我怎麼忘了。」他不等待車伕詢問,而是逕自跳下石車,細皮帶製成的涼鞋踩在充滿砂石的路面上,發出沙沙聲響。
「大人?」
「回到大道等我吧,這點距離我走過去就行了。」赫菲斯勾了勾指頭。「史塔,你一起來。」
「是。」
他們徒步走了一段,這裡離麥田與橄欖園有段距離,不過附近荒涼的程度明顯,卻仍有不少人在附近佇留,看起來像是在樹下閒聊,視線卻沒放過赫菲斯。畢竟這裡可是黑街,從說話的姿態與眼神就能明白這些人的背景。
赫菲斯下意識捏了捏手中的星石戒指,任何有點腦子的幫派分子或盜匪,看見貴族護衛還未必會退縮,但再怎樣也絕對不會去挑釁滿手星石的人。
他也鼓起胸膛,散發出強烈的氣勢大步走向其中一處兩層樓高的建築,從灰白的外表看不出來功能,不過裡頭飄出來的樂聲已經說明一切;赫菲斯撥開用破布做成的門簾,一名黑髮少女坐在講臺前撥弄琴弦,被數名孩子圍繞著。她盤著髮束,輪廓深邃美麗,身上穿著乾淨潔白的長袍,袖子在肩膀兩側隨著樂聲垂落舞動,女孩看起來才剛過成年禮,姿態與眼神卻明顯成熟的多。
當她看見赫菲斯等人,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轉頭對那群孩子出聲安撫,以免他們顯得太過害怕。
「沒事,他們是善良的大人。」女子柔聲解釋,然後將琴擺到一旁拍拍雙手。「好孩子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吧。可別忘了複習。」
赫菲斯看著這一幕想要微笑,卻忍了下來。「抱歉,瑟倫,打斷了這些孩子學習的時間。」
「我本來也該下課了,只是他們纏著我繼續說。」瑟倫苦笑著,將課堂中用到的蠟板與樂器擺回桌子上,「這裡並不安全,大人,您怎麼會想到親自過來?」
「竟然是由妳來提醒我這點,這還真有意思。難道外頭的幫派分子比我還凶猛?」
「視情況而定。有時候,對我來說……住在高處的人們反而比較危險。這也是他們不敢妨礙大人踏進學校的原因。」瑟倫苦澀地牽起嘴角。
那眼神讓赫菲斯恍若隔世,很久以前他也見過這樣的眼神,在溫順的動作底下藏著反抗與憤怒。#真不愧是彭特的女兒。#赫菲斯伸手搓著下顎,發出一記沉吟。「我不是來傷害妳的,瑟倫,能找個地方聊聊嗎?」
「很抱歉。大人,就算回到我家也沒有地方可坐,更沒有酒水,還會弄髒你們的衣服,不如就在這兒談吧。」
「喔,那麼在你們黑街老大的家裡,也沒有椅子可坐嗎?」赫菲斯雙手環胸。
瑟倫澄澈的雙眼頓時黯淡下來。
「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彭特本來是這所學校的老師吧,現在看來,是由妳接手了。」他刻意讓自己的說法沒那麼攻擊性。「不過妳的學生似乎不只是孩子而已。還有一個躲在房間內,別跟我說是在複習作業?」
赫菲斯才剛說完不久,一名男子從瑟倫後方的房間緩緩出現。他的身材高大,黑色頭髮束成異邦風格的髮辮馬尾,身上穿著貼身的黑色皮甲,腰際則掛著一把證明其傭兵身分的彎刀。男人沒有將彎刀抽出來,但是手卻按在刀柄上蓄勢待發,露出殘忍的微笑。
身旁的史塔已經抽出武器,那是一把鑲滿星石的短杖,光是上頭的星石數量便足以說明短杖的威力,雙方充滿殺意地瞪著彼此,卻也沒有妄動拉近距離。
「住手。」瑟倫乾澀地說。「赫菲斯大人只是來談話的。」
「談話?」傭兵沒有看著女孩,而是擋在女孩面前,口氣冷漠無比。「他們沒當場殺了妳就算客氣了。妳真以為這些貴族想來溝通,是不是父親只死一次對妳來說教訓還不夠?」
赫菲斯皺起眉頭,他並沒有驚慌或動搖,反而氣勢更漲,聲音也大了起來。「原來你們就是用這種方式控制瑟倫的?」
「我是在保護這女孩不被你們貴族騷擾。」傭兵嘴角一撇,指尖的彎刀隱隱露出鋒芒。「你想談話,就先把滿手的戒指脫了,否則──」
「否則你就要殺了這女孩嗎?還是殺了我?」赫菲斯挑眉。
傭兵瞇起了眼沒有說話,反倒是身後的女孩輕輕抽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