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漆黑。
沒有任何景色、沒有聲音,也沒有味道。空無一物的世界無限延伸。
如果這就是死後的世界,那也未免太空虛了吧。所以,這有可能是生與死之間的狹小縫隙。
突然之間,身體裡的細胞好像全部都爆裂了一般,強烈的衝擊襲來。
世界崩毀了,一切變得破爛不堪。身體從裡到外開始碎裂。
就在這時候,可怕的情景浮現。
一隻強壯的手臂,像蟲一樣慢慢地從嘴巴裡冒出來。
我知道自己已然崩毀。
再也不可能恢復原狀了。
從母親的子宮出生以來的三十一年間,我從未曾有過如此可怕的感受。
開端
1
「……文章寫好了嗎?」
按下手機的通話鍵,立刻傳來賀茂川書店的茂木說話的聲音。
大亦牛男坐在自稱專做野生料理的便宜居酒屋「大醉一場」店內,吃著烏鴉的側腹部位,以及蟾蜍刺身(生吃),喝著微溫的啤酒,同時眼睛盯著兩個看起來像女大生的女孩,她們大概是誤把這間店當成一般的居酒屋了,所以進門之後兩人的臉看起來都整個脹紅。
在城裡,「大醉一場」的酒比其他店都要便宜,而且還有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蛙類、烏鴉、小龍蝦等等的料理。感覺總有一天店家會端出奇怪的蟲子來,不過無論如何,都比沒酒喝造成精神病發作致死要來得強。畢竟有得必有失嘛。
竹籤上的烏鴉肉不管怎麼咬都剝不下來,於是決定放棄,轉而將蟾蜍的刺身塞進嘴裡,就在這時候,手機鈴聲響了。上一秒還開開心心地喝酒呢,結果立刻被拉回現實。
「文章?吵死了。只有女大生才會這麼說話吧。」
「老師,你是喝醉了吧?」
大亦的腦中浮現出茂木眉毛下垂、一臉苦笑的表情。從大學畢業之後,茂木就一直是推理作家的編輯,經驗非常老道;去年開始,他跟一位一心想登上南青山雜誌成為小說家的年輕女性同居,總之整體來說是個很麻煩的人物。
「我個人以及廣大的讀者們,全都真心地期待著大亦老師的作品。」
「你這個詐騙集團,住嘴吧。為什麼我非得為了你們的旅館住宿費而工作啊?這麼想要出書的話你們自己寫寫作文不就好了。」
「讀者們都在期待大亦牛汁的新作啊。況且,大亦老師啊,你的儲蓄也差不多要見底了不是嗎?」
茂木說著,語調絲毫沒有改變。牛汁就是牛男的筆名,他有個壞習慣,喝了酒之後就會把自己的生活大小事都掏出來講,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酒力特別強的茂木才會藉此掌握了不少個人情報。當然,對於牛男特別喜歡女大生背景的應召女,大手筆地將著作的版稅全都砸下去的逸事,他也知之甚詳。
「我是個光吃青蛙也能活下來的男人,不需要你如此擔心。」
牛男用筷子往蟾蜍的肚子一戳,粉色的舌頭就從蟾蜍那半開的嘴衝了出來,並且黏住了停留在盤子上的蒼蠅,接著一口吞掉。明明都已經開膛剖肚、取出腸子了,天生的野性還是如此旺盛。
「我知道了,截稿日接近時我會再打過來的。今天倒是有別的事情想跟你討論。」
「怎麼?想知道透過應召站找來的是不是真的女大生嗎?」
一說出口,大亦就對自己的口無遮攔感到後悔。茂木一旦開始說好聽話的時候,就要特別注意了,要是被捧得團團轉,後續往往會有無解的難題緊接而來。
「大亦老師,你認識摩訶大學的秋山教授嗎?」
「不認識。」
「他聯繫了編輯部,說想要跟『奔拇島慘劇』的作者聊一聊。這人似乎相當知名,是研究大洋洲的第一把交椅。」
「沒聽過。」
牛男加強了語氣。他對大洋洲文化一點興趣都沒有。
「我們公司明年春天打算要成立一個新的人文系列叢書,所以對編輯部來說,若是錯過這個交流的機會就太可惜了。就麻煩大亦老師去會會對方了。」
「什麼?」
牛男一吼,坐在對面吃著油炸蝌蚪的三個女大生全都露出了怯色,眼神還不約而同刻意飄向他處。
「不用擔心,我會跟著一起去的,請大亦老師務必配合。」
「你傻了嗎?我沒有那個閒工夫啦。」
「你又沒有工作,應該很閒吧。所有花費我們公司會負責,請不用擔心。」
「為了美酒跟青蛙之類的下酒菜,我勉為其難問一下好了,那傢伙為什麼想見我啊?」
「我沒有詳問,不過應該對你所描寫的奔拇族有什麼不滿吧?畢竟那位先生寫了非常多本關於奔拇族的書。日期跟時間敲定了之後我會再跟你聯繫,那就麻煩你了。」
通話結束了,耳邊只剩下嘟嘟嘟的電子音。應該又把電話往廚房丟了吧,這傢伙到現在依舊還是那麼任性妄為。
牛男在半年前左右所發表的推理小說「奔拇島的悲劇」,描述的是發生在密克羅尼西亞其中一座小島上的一起殺人事件,島上住的全是原住民。相關的專家若是看到這本書,應該會有很多想「批評指教」的地方。
這下可麻煩了。要是被問起關於作品的事情,牛男可是一題都答不上來啊。
從出生到現在,牛男根本連一行小說都沒寫過。
牛男的生父錫木帖,澈頭澈尾就是個糟糕的男人。
錫木帖的本職是「人類文化學者」,專門研究東南亞及大洋洲的少數民族,包含他們的生活概況、社會與家庭的結構等等,他很常會到當地去進行田野調查。十年前左右,他曾登上電視新聞,所以算是人們茶餘飯後偶爾會提起的人物。
不過,錫木帖還有另外一面。除了學生時代就在一起的元配之外,他還會在世界各地的紅燈區買下貧窮的女孩,並且還會幫她們取得工作簽證,直接帶回日本。根據錫木帖死後的周刊報導內容,他在市區的一處廉價公寓裡囚禁了超過二十八位女性。
牛男是錫木帖從馬來西亞帶回來的妓女所生,他排行老二。母親在生第三個孩子的時候,因為難產所以沒能保住孩子,所以隔沒多久她就在牛男出門參加小學遠足活動時,吞下大量的安眠藥自盡了。牛男的哥哥是當地的小混混團體成員,在裡面當跟班的小嘍囉;牛男上國中之後,某次校外旅行在外面過夜,當晚哥哥就騎著摩托車摔下山谷死了。所以從此之後牛男就非常討厭旅行。
在兒童養護機構的照顧下長大的牛男,直到十五歲才得知生父是誰,當時他在整理哥哥的遺物,從中發現一張錫木帖抱著小孩的照片。其實從電視節目裡,牛男也看過幾次錫木帖的長相,不過全都是腦栓塞惡化之後的樣子,意氣風發的狀態已不復見。
五年後,牛男以每天打零工的方式勉強度日,這時的他收到一封由律師寄來的信,信中的內容幾乎都是很難懂的字眼,所以他看完之後也只懂了一半,總之就是律師要告知他,錫木帖已經去世了;兩年前錫木帖與妻子離婚;雖然牛男為非嫡生子女,但也能享有繼承權……大致上就是說了這些。
居然能從一個如此沒用的父親手上拿到遺產,還真是令人感到欣慰。牛男喜不自禁,還自顧自吹起了口哨,然而等他接著看完遺產分配協議的內容之後,心情就整個降到了冰點。以錫木帖的非嫡生子女身分條列其中的,共有三十四位。就算遺產有一千萬円,平均分配給三十四人之後每個人就只剩下三十萬円了。
根據信中所提的條件,如果沒有回信就視同委由代理人協助處理,但少根筋的牛男看完之後想都沒想就把整封信丟進垃圾桶了。
半年後,律師寄來了十四個紙箱,每一箱都塞滿了牛男從沒見過的厚重書本以及學術雜誌,紙箱一打開,塵埃立刻飛散,而且房間也彌漫著臭味。遺產協議的結果,似乎是由牛男繼承這些書。他的心情非常低落,感覺就像是家人丟了狗屎過來一樣。
更重要的是,只有四坪半的小房間裡,再塞進十四個紙箱就根本沒有生活空間了。把書重新塞進紙箱,準備搬去垃圾場丟掉的時候,牛男突然想起了榎本桶。
榎本是個只要一有空就會捧著書看的知識份子,當年跟牛男一起在養護機構長大。牛男原本認為榎本在離開養護機構之後,應該會成為書店的店員,結果沒想到他在歷經了幾個打工的工作之後,兩年前以「MYSON」一書正式出道成為推理小說家。那本書雖然牛男只看了一頁,但在書店堆成一座小山的畫面倒是讓他留下深刻印象。在那之後,榎本就以每年都會出版兩到三本書,並且還在網路上經營二手書店賺錢。半年前聽說他搬進白峰市的公寓,新家所在地是當地知名的高級住宅區,所以看來應該是發展得很不錯。
「學術類的書我不是很熟,不過就先查看看再說。你會把書名整理好之後再送過來嗎?」
牛男透過電話描述事情原委之後,榎本以事務性的口氣回應,聽來似乎並沒有要到牛男的住處取書的意思。
別無他法的牛男只好把書從紙箱裡搬出來,排列在地板上,然後用手機製作書名的名單。才剛開始牛男就發現到有些書是使用陌生的語言寫成的,還有幾本怎麼翻找也找不到書名。整體看來幾乎都是學術類書籍,不過倒是有不少本老舊的推理小說藏在裡面。
打開第三個紙箱時,牛男在箱底發現了一封厚厚的信,拿起來感覺很重,像是把鐵板都包進去了似的。打開一看,裡頭是一疊A4的紙張。
「這傢伙到底在搞什麼啊?」
封面上寫著「奔拇島慘劇 錫木帖」,看來是錫木帖所寫的小說。
牛男隨手翻了幾頁,怎麼看都是小說情節。
來自日本的民俗學者寶田踏悟朗親身到位於波納佩島西南方七百公里的奔拇島造訪,並且與島上的原住民一起生活。奔拇族是崇尚和平、互相友愛的民族,在過往兩千四百年的歷史之中,從不曾發生過什麼爭端。然而,就在踏悟朗登島的隔天,過往的平和宛如瞬間潰堤,一起駭人的殺人事件發生了。一個怪人臉上戴著象徵惡魔的「薩比面具」,以秋風掃落葉的態勢在島上展開瘋狂殺戮,讓奔拇族幾乎陷入滅亡的危機。究竟奔拇島上發生了什麼事呢……
受到接連不斷的殺人事件所吸引,再加上文中處處閃現人類文化的知識底蘊,讓牛男捧著「奔拇島慘劇」直看,連飯都忘了吃。
牛男以前從來不曾聽說過錫木帖是個作家,可能是因為太喜歡推理小說了,所以最終自己也跳下來嘗試撰寫吧。倘若這真是一本出自素人之手的小說,那麼可以讓幾乎不看書的牛男看到廢寢忘食,應該可以算是相當成功了。
牛男壓抑著興奮的情緒,撥了電話給榎本。
「我挖到寶了,是一本還沒發表過的推理小說,內容真是精采絕倫啊!」
「你居然看書了?真難得啊。」
榎本完全搞錯了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