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ternal friend
我在地球上的哺乳類動物中,被定義為「狗」,但這個名稱並不適合我,因為我有別於一般的「狗」,智商高出許多。
我起初並不瞭解我與普通的狗有何差異,因為標準是我自己,所以認為狗全都是這樣。
從兒時起,我被用於種種實驗之中,且並非檢驗我屬於狗的特質,而是多用於與人類比較智商。根據反覆檢測的結果,我被人們分類為高IQ個體,發現我比一般人類更加聰穎。
隨著年歲成長,我認知到人世間的道理,這世界由人類所統治,其他生物則飽受欺凌壓榨。人類僅因為智商較高,就誤以為自己得以主宰一切,居高臨下,恣意妄為,甚至令我心生反感。然而,我只是一隻狗,唯有利牙可抗衡人類,以四足野獸之軀對抗人類猶如螳臂擋車,有勇無謀。
我無能為力,所能想出的復仇方法,就是假裝自己是一隻「普通的狗」。人類稱揚我的智商,假使這是他們的研究對象,我偏不要讓他們獲得所希望的研究數據。
我在七歲時,以人類而言約為四十四歲時,開始假裝自己是「普通的狗」。一般而言,狗依照犬種不同,約具備人類二至五歲之間的智商,所以我開始表現得如這段年齡。
我的智商急遽下降,淪為一隻「普通的狗」,讓一干研究員大惑不解。他們天天進行智商測驗,但任憑再三實驗,都只能獲得「普通的狗」之結果。此時,他們對我迅速地喪失興致,智商測驗的頻率也從每週減至每月……最終變成每半年一次。
因此,我逃離了頻繁的實驗與檢查,成為一隻「普通的狗」。我精通英語等三國語言,原本試圖透過電光襯墊型狗語翻譯器與人類溝通,但因為我假裝無法辦到,所以人類也永遠無從得知我的真實心意。
我感到哀痛,如果我是一隻「普通的狗」,也不必這麼憂愁,只需對人類搖尾乞憐,獲得溫飽即心滿意足。
於是,我持續扮演著「普通的狗」。待我進入老年,雖然大腦並未衰退,但肌力大不如前,身體變得沉重,嗅覺與聽覺也逐漸顯得遲鈍。這種狀態持續下去的話,這具肉體有朝一日將迎來大限。我雖然並不相信人類所創造出的名為神的偶像,但假使天界這種地方真實存在,且確實有其主宰的話,我真想問問祂:
創造出我這種狗的意義何在?
約翰因為灑落鼻尖的陽光氣息而甦醒,今天天氣和煦,雖然還想再多睡一下,但見到床單上的窗影櫺光,發現暖陽已經日上三竿。牠鑽出床單,站在床墊上,將臉貼到鼻子足以抵住置於床頭櫃上的傳統式鬧鐘後,朦朧的焦點逐漸成像,終於得以看出數字,已經將近八點了。
七點半的鬧鐘並未響起,原來是因為忘記按下定時鍵。也罷,這時常發生,睡在一旁的尼可拉斯依然沉浸於夢鄉之中,發出睡得香甜的鼻息聲。
自己就算繼續睡也無妨,但尼可拉斯上週也睡過頭,而遭研究員——祁壜・荒木責備。偶爾遲到還能以不小心解釋,但假如接二連三地發生,會被大家認為是一名頹廢的少年,而儘管沒有偷懶,研究員之中也早有不少人,相當鄙視尼可拉斯了。
約翰以左右的前腳,邊揉邊輕壓尼可拉斯規律地起伏的單薄胸膛,而對方雖然皺緊眉頭,卻依舊緊閉雙眸,翻身逃避催促。約翰無可奈何,只好舔了尼可拉斯的耳朵,這或許很癢,令對方的眼角抽動一下。當牠又來回地舔了舔後,對方便睜開睡過頭的眼瞼,道:「約翰、約翰……別舔了。」
尼可拉斯剛起床的表情無法定焦,相當恍惚。約翰咬起鬧鐘,將之放到對方睡眼惺忪的臉附近。
隨後,尼可拉斯用迷離的眼神,探頭望著鬧鐘,輕輕叫了「啊」一聲。
「必須起床了!」
尼可拉斯將鬧鐘放回床頭櫃上,手順便摸了摸約翰的頭,說「謝謝」。約翰趴在床上,悠哉地眺望著室友急忙更衣的畫面。
尼可拉斯以十五歲而言,體型纖細,身材並不高挑。人類的成長雖然緩慢,但搭配上智商,使得他顯得更加年幼稚嫩。
尼可拉斯穿上厚厚的外套,以及同質地的褲子。待他換上工作服後,嘴裡咬起夾著起司的三明治貝果,將狗食嘩啦啦地倒進飼料盆中。以早餐而言,那對這具年老的身體顯得過多。
「我要走了,你等之後再來。」
尼可拉斯因為急急忙忙,將貝果塞進嘴中,使得臉頰如松鼠般鼓起,並走出房間。約翰擔心他吃飽後馬上活動是否會肚子疼,也將頭伸進飼料盆中。
當初改為老狗飼料之時,本覺得口味清淡,食之無味,但如今也習慣了。自己食量也降低,吃完盆中一半便足夠,過去連吃兩盆飼料都仍覺得意猶未盡,但這把老骨頭相當忠於實情。
倘若留下飼料,尼可拉斯或許會擔心自己身體不好,約翰便小心翼翼地咬著飼料盆,端去廚房之中,並不讓它翻倒。牠用牙齒勾住下方櫥櫃的把手,打開櫃門,推開飼料罐的頂蓋,將剩餘的狗食嘩啦啦地倒回去,又將蓋子恢復原狀,面不改色地關上櫥櫃。如果能向尼可拉斯說明,這個量對現在的自己過多就好,但也難以如願。
約翰充分地喝過水後,站在房門口,藉由靠近右上天花板牆邊的感應器辨識虹膜,當其亮起小小的黃燈後,房門便悄然無聲地敞開。
戶外的空氣清澈寒冷,秋高氣爽,令人心曠神怡。隨著時間推演,氣溫也會逐漸上升,不可小看十月秋陽。約翰咬起放在門口旁的帽子,走向戶外,牠慢條斯理地走在殘留朝露的濕潤柔軟草地上。
寬廣的庭院種了一整片草皮,受到約有成人兩倍高的高聳圍牆環繞,中央有一座類似長方形的大型建築物,約翰的住處為與世隔絕的高等畢亞人研究所。
該研究所隸屬於世界政府,包含別棟在內,面積約等於學校校舍,自己與尼可拉斯居住於研究所西側、咖啡廳與福利社聚集的綜合大樓後方的小屋之中……此地由糧倉改建而成,名義上為包宿雜工與寵物。
五十年前,因新型病毒所引發的怪病「奇熱疫」肆虐全球,造成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染疫,且半數因病離世。全球的科學家因而著手研發解藥,於疫情流行過了三個月後,終於研發出疫苗。
人類雖然跨越了滅亡危機,但隨後發現奇蹟疫苗帶來了嚴重副作用。疫苗以犬隻血清製造,影響人體DNA,導致接種疫苗的婦女將懷上擁有人類長相、耳朵卻變化為狗耳且長出尾巴的亞種胎兒,這種新人種則被命名為畢亞人。
除了狗耳與尾巴帶來優異的嗅覺與聽覺外,他們與一般人類無異。然而,隨著畢亞人口增長,發現此類亞種中有高機率出現擁有超高智商的天才。這類人被稱為「高等畢亞人」,於學業上與學術界中締造輝煌成果,但自畢亞人出現的三十年後,全新問題又浮上檯面——這些擁有超高智商的高等畢亞人以三十歲為界,將喪失五歲之後的記憶,且無一倖免。
喪失記憶的狀態被稱為「心智消沒」,而儘管心智消沒,但不代表智商降低,他們只是失去了五歲之後的記憶,經測量後,得知依舊擁有「正常」的智商——他們必須運用三十歲的肉體,卻以五歲兒童的身分成長。然而,不同於發育期的大腦,透過已經開始老化的三十歲大腦吸收知識,猶若以尼龍布吸水一般。他們無法學會語言,無法習得複雜計算……難以成長至足以在社會上自食其力。
高等畢亞人研究所是世界政府公認的機構,將針對這些恍如為超高智商付出代價似地在三十歲喪失記憶、甚至無法正常度日的不幸高等畢亞人進行研究,找出心智消沒的原因,為阻止其記憶與知識消失而成立。
十五年前,約翰與尼可拉斯在同一時期來到研究所,約翰雖然是狗卻擁有高智商,被送來以作為研究對象,尼可拉斯則是被拋棄在研究所前的人類嬰兒。棄嬰通常會被送到育幼院生活,或讓人領養。不過,當時的研究所所長・布洛斯成為尼可拉斯的監護人,在研究所內養育他。布洛斯雖然已經離開研究所了,但繼他成為所長的人,也代代擔起監護人的責任。
以結果而言,在研究所內養育尼可拉斯是一種正確選擇,因為他智商極低。這社會上,連身心無礙的孩子也多不會有人領養,若他被送到育幼院,大概也難以找到養父母吧。
他的智商依照言行舉止推測,約莫只有五歲左右。任憑身為狗的自己頻頻接受智商測驗,卻沒有研究員會測驗尼可拉斯的智商,所以不清楚正確數值……
尼可拉斯從研究所去上特教學校,今年剛從國中部畢業,接著就任職於研究所,擔任雜工維生。他主要的工作是維護庭院與清掃,從早上九點到傍晚五點,一整天都在外除草種花,清掃庭院。這雖然是一項單調的工作,但對可以說話卻無法書寫又不會算術的人而言,已經必須耗盡全力。
他身穿工作服的背影,蹲在等距種植與修剪的綠雕間的石砌花壇邊上,勤奮不倦地動著雙手。他沉迷於除草中,甚至沒有注意到約翰從後方靠近。當約翰將帽子戴到他頭上後,尼可拉斯手上的動作便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來,以被土弄髒的雙手按住帽緣,微笑道「謝謝」,約翰則輕輕地搖晃尾巴,回應「不客氣」。
約翰為了不妨礙尼可拉斯工作,坐在距離花壇不遠處的草地上。晚上明明已經睡夠了,但還是會愛睏。自步入老年後,午覺的時間變長,明明沒做什麼,也會感到疲累。以前非常喜歡接飛盤這項遊戲,但如今已經無法再像那樣奔跑了。
……牠的耳朵因為偵測到有人靠近而抖了一下,雖然模糊看不清身影,但那隨風飄來的菸味與體味,讓牠知道那是任職第三年的弗萊德。他留著短髮,面容細長,還有一個鷹勾鼻,為由副所長主導的研究團隊的成員,年為二十五歲,是所內最年輕的研究員。他雖然並不愚鈍,但態度吊兒郎當,當無人察覺時便會混水摸魚,對地位低於自己的人也氣焰囂張。
約翰曾讓弗萊德幫自己檢測過智商,他不僅搞錯測量儀器的配戴位置,也並未遵守檢測時間。而由於提醒他也頗麻煩,便置之不理後,驗出了低得令人不可置信的數值,導致所內震驚得人仰馬翻。結果,由祁壜重新檢測後,獲得中規中矩的數值,而弗萊德這馬虎從事的新人,則被副所長厲聲斥責了一頓。假如他因此而有所反省倒也還好,但他在四下無人的後院咒罵「測量多年來沒變過的狗智商是有個屁用」,卻根本不知這番話被狗聽得一清二楚。
儘管所內規定須在吸菸區抽菸,但他總會走到庭院裡吸菸。假如他並未造成任何人的困擾,也不需橫眉豎目,但他最近常常將菸蒂丟進花壇之中。尼可拉斯從不抱怨,一一撿起,但他總覺得是弗萊德所丟。
弗萊德瞄了一眼尼可拉斯那身穿工作服的背影後,以指尖彈出變短的香菸。菸蒂掉落在花壇右側,冒出一小段白煙。尼可拉斯急忙撿了起來,手中拿著菸蒂,轉過頭說:
「弗萊德先生,請……不要把香菸丟到花壇裡。」
「那又不是我,是鳥丟的吧?」
尼可拉斯輕輕地「欸?」了一聲,仰望天際。別說鳥了,連一片雲也沒有,鳥根本也不會咬著點燃的香菸飛過,但尼可拉斯無法做出這種判斷,而弗萊德應該也深知這一點。
「你明明沒看到是我丟的,就不要怪到我頭上。」
尼可拉斯聽見這蘊含怒氣的嗓音,身穿工作服的蜷縮背影便畏怯地抖了一下。
「對……不起。」
「搞什麼鬼。」
這男人臉不紅氣不喘地公然扯謊,大言不慚地詆毀正確的人,難以饒恕。
約翰頓時站了起來,在花壇一角刨了兩、三次土,當前腳徹底被土弄髒後,再搖著尾巴撲向弗萊德。
「哇、哇啊!幹嘛啊!」
約翰伸出舌頭,發出喘氣聲,裝出開心地與對方嬉鬧的模樣,將骯髒的前腳抹在弗萊德的白袍上,並順帶狠狠咬住他上週新買、引以為傲的皮鞋,牠未免咬到鞋內的腳,調整了自己的力道,且紮實地留下了咬痕。
「喂、喂,住手啦!」
約翰察覺到對方即將出腳踢自己,往後一跳。弗萊德則蹲下,探頭望著留下齒痕的皮鞋,咒罵道「可惡」。
「喂!你那條臭狗害我鞋子開洞了!」
尼可拉斯遭人怒吼,聲音細若蚊蚋地道歉:「對……對不起……」
「你會用薪水來賠償我吧!」
約翰見因為自己的行為,反而害了尼可拉斯,感到心急如焚。就算要賠償,但尼可拉斯的薪水很低。他平日午晚都在研究所的咖啡廳中用餐,所以薪水先扣除了他的餐費,而住處的房租與水電費雖然不高,所以已全額減免,但到他手中時也僅剩無幾。
「這雙鞋啊,是特別訂製的,要一千二沙姆啊。」
這數字尼可拉斯三個月份的實際收入,令約翰震驚得狗毛直豎。他曾偷聽到弗萊德與其他研究員閒聊,當時說這雙鞋要價八百沙姆。他當尼可拉斯是不懂事的孩子,就獅子大開口。
「弗萊德,別得寸進尺吧。」
後方傳來一道傻眼的嗓音,令在場所有人都轉過頭去。負責照顧尼可拉斯的祁壜不知何時已經來到約翰背後,約翰則剛才專注於弗萊德與尼可拉斯的談話,並未注意到。
「就算那是玩笑,也太差勁了,還是說,你真心要一個未成年的孩子賠償你呢?」
弗萊德聞言,支支吾吾地為自己找藉口,道:「不,這個……」他生性隨意,與比自己年長四歲又正經八百的祁壜相處不來。
「這隻狗咬了我的鞋,所以我一火大就……」
「牠只是在跟你玩吧,如果是那麼名貴的鞋,就別穿來工作地點。」
祁壜語氣嚴厲地堵得弗萊德無言以對,屈膝輕輕地摸了摸約翰的頭。
「你沒踢約翰吧?」
弗萊德迅速地重複了兩次「我、我沒踢牠,沒踢」。
「約翰是歷經和高等畢亞人一樣經歷的寶貴樣本,牠雖然年紀很大了,但要是你踢死牠的話,就會害十五年來的研究前功盡棄,可不是寫寫檢討書就能了事的喔。」
弗萊德聞言,尷尬地望向別處後,又刻意地探頭看了手錶,說:「啊、呃,我先離開了。」便逃進建築物內。祁壜一臉無奈地眺望白袍背影漸行漸遠,嘆了一口氣,轉向尼可拉斯,道:
「你很用心地在照顧花壇呢。」
祁壜的嗓音不帶怒意,但尼可拉斯依舊低著頭,說:「對不起。」
「你沒有錯,是弗萊德亂丟菸蒂不好。」
他蹲在尼可拉斯身旁,指著花壇的花,問:「這是什麼?」
「番紅花。」
「番紅花?……啊,是秋天盛開的品種呢,因為有你細心照顧庭院,所以心智消沒的高等畢亞人和他們的家人,都開心地說『這花壇很漂亮』。」
尼可拉斯聞言,原本緊繃的面容舒展開來。
「我很喜歡心智消沒的高等畢亞人。」
祁壜歪頭道:「這樣啊?」
「因為他們和我一樣。」
祁壜沉默一會兒後,詢問:「你有沒有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
「不開心的事?」
「就是像剛才一樣不可理喻……不對,被人要求不可能的事,或對你不好?」
尼可拉斯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有喔,大家都對我很好。」
祁壜道「這樣啊」後,站了起來。
「我可以暫時帶約翰離開一下嗎?我想請牠幫忙。」
「可以喔。」
祁壜聽見尼可拉斯的回應後,對約翰招了招手,道「過來吧」。約翰雖然心想「真拿你沒輒」,仍然尾隨他而去。通行於咖啡廳、福利社等綜合大樓區不需虹膜辨識,但進入上鎖倉庫或研究大樓時,需要經過身分認證檢查。他倆走進研究大樓,站在寫著「GE」的門前之後,位於門前的辨識裝置,便自動掃描了祁壜與約翰的虹膜,而當通過認證後,門上感應器就轉為黃燈,悄然無息地開門。
過去,自己曾能自由往來於這所研究大樓內,目前則僅限於尼可拉斯家與庭院之間,無事時不會靠近。研究員們明白自己雖然智能退化,但不會如一般狗搗蛋,也不會隨意進入建築物內後,並未刪除自己的虹膜辨識登錄資料,維持原樣,因為這樣較為方便。
由於研究大樓位於北邊,且格局老舊,走廊兩旁的房間皆為研究室,使得即便時值白天,走廊也無陽光灑進,開燈也顯得昏暗。儘管環境整潔,但連視力不佳的約翰也能看出研究所年久失修,牆壁與走廊隨處可見斑駁污漬。但隔音效果完美,縱使透過聽覺優於人類數倍的狗耳去聽,也能發現屋內徹底隔絕了外界噪音。
祁壜走進門牌寫著5的房間之中,各房間與走廊的辨識系統控制面板集中於此,也是由副所長主導的研究團隊的休息室。房間為縱長形,右側牆壁為控制面板、資料架,中間擺著一張八人座會議桌,左側則有簡單的茶水系統,而或許為了防盜與保密,房內並無窗戶。
吱吱喳喳的聊天氣氛戛然而止,而雖然被會議桌擋住看不清楚,但憑著氣味,能發現弗萊德、敏珠、保羅位於該處。保羅是三十七歲的資深研究員,敏珠則與祁壜同年,為二十九歲,扣除副所長外,研究團隊成員已經齊聚一堂。
「哎呀,是約翰呢,好久不見了。」
約翰聽見充滿善意的嗓音,靠近敏珠後,一雙褐色的手便摸了摸自己。敏珠為非裔與亞裔混血兒,非裔血統強烈地呈現於五官輪廓之上。
約翰心想有股香甜氣味,發現敏珠另一隻手拿著淋上巧克力醬、且吃到一半的甜甜圈,芳醇的咖啡香竄過鼻腔。他們似乎在開附有輕食的會議,即或處於同一團隊,因為眾人各自擅長不同研究領域,會頻繁地聚會交換意見。
弗萊德靠在資料架,散發出一股「別過來」的氣勢,並神經質地搖晃著右腳。
「敏珠小姐,妳要小心一點喔,那傢伙會咬人的,我的鞋子就被牠咬出了齒痕,有夠差勁的。」
敏珠低喃「喔……」一聲,望著留下明顯齒痕的弗萊德鞋尖,嘻嘻一笑,說:
「因為狗很喜歡皮製品啊,你說那雙鞋很貴,所以應該很好咬吧?」
當她調侃地說完之後,弗萊德便面紅耳赤地指著約翰道:「那隻狗很凶的啊!」
「人家很乖,好嗎?根本也沒看牠吠過。」
敏珠吃完甜甜圈,舔了舔弄髒的手指。
「但牠撲向我……」
弗萊德氣勢洶洶地說,一道冷靜的嗓音則打斷了他。
「因為你欺負WBH23,所以約翰才會報復你。」
祁壜操作著位於牆上的控制面板,這麼說。儘管狗當時佯裝玩鬧,但他似乎察覺到牠的真意。
「喔,或許有可能呢,因為尼可拉斯和約翰感情很好啊。」
敏珠釋懷地點了點頭。
「報復是什麼意思啦!而且,牠現在只是一隻普通的狗吧。」
弗萊德不甘示弱地抗議,至今一直扮演旁觀者的保羅,則摸了摸阿拉伯裔特有的茂密鬍鬚,說「現在是普通的狗」。
「在你入所的時候,約翰已經心智消沒了,所以現在看起來或許像一隻普通的狗,但牠以前可厲害了,能說三國語言,也曾和我們熱烈地討論過研究內容,牠的確比現在的我們都還聰明呢。」
敏珠聞言,附和道:「對對對。」
「當我知道牠沒辦法再和我們溝通時大受打擊,但心智消沒也無可奈何,狗也無法逃離高等畢亞人的詛咒呢。」
「別說是詛咒,那太不切實際了。」
保羅笑著說,摸著突顯出「君子不重則不威」的腹部。
「我現在也會覺得,牠是不是比一般的狗聰明。」
祁壜悄聲低喃。
「直覺是很重要的呢。」
敏珠饒富興味地探出身,道:
「雖然智力測驗的結果持平,但牠或許和高等畢亞人心智消沒後的過程相同,會一步步地成長呢。」
「就算牠繼續成長,但也無法期待有超過現在的變化,畢竟牠已經是老爺爺了。」
保羅聳了聳肩。敏珠裙底露出的褐色雙腿換蹺另一邊,長嘆一聲。
「對,因為牠已經是老爺爺了,雖然外表看不出來就是了。」
「我當初看到牠時,還以為是哪來的野狗咧,毛色混著棕色和黑色,就像鬣狗一樣。」
弗萊德用看髒東西般的眼神睥睨自己。遭人批評長相這類自己無從選擇的條件令人極為不悅,使得牠心癢難耐地想著「要不要假裝玩鬧,再咬一口他那引以為傲的皮鞋好了」,但又不希望尼可拉斯受到不可理喻的對待,而隱忍下來。
過去曾檢查過自己的DNA,發現自己是繼承了秋田犬與德國牧羊犬基因的中型犬經不斷交配後所生的雜種狗,歷經反覆育種後,獲得了這種毫無特徵的平庸外表。
若問及約翰是否想成為能受他人稱讚的漂亮犬種,倒也並非如此。外表並非活下去的重要條件,但聽他人提到外表彷彿具有什麼特殊價值一般,卻又令人心生不悅之情。
「話說回來,已經在上上個月測過約翰的智商了吧,今天為什麼帶牠過來?」
祁壜或許操作完面板了,鎖上螢幕安全鎖後,回答:「我想讓他陪BBB1玩。」
「……喔,你要帶他去瑞比那兒啊。」
敏珠的嗓音瞬間變得低落,保羅也沉重地長嘆一聲,將手環在後腦杓,道:
「副所長到底要繼續那實驗到什麼時候啊?」
「他腦子壞了,真希望他適可而止。」
敏珠毫不客氣地恨恨罵道。
「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那藥會有效啊。做出監禁小孩這種行為,害我們也變得像共犯一樣,讓我心裡七上八下的。」
「敏珠。」
當祁壜安撫後,敏珠則破罐破摔地道:「我說的是真的啊。」
「你也別用奇怪的代號,用名字喊他們吧。」
此時,手機鈴聲迴盪於劍拔弩張氣氛的狹縫之間,祁壜對約翰說「你待在這裡」,便用單手拿起手機,走向房外。
「祁壜先生真教人猜不透呢,明明對那些孩子很親切,但又用代號稱呼他們,就算是副所長要我們這麼稱呼……」
而當本人不在現場後,弗萊德便開始妄自批判,令約翰不悅。
「祁壜很溫柔的。」
保羅「嘿咻」一聲,從椅子上站起。
「如果他不溫柔的話,就不會帶約翰去陪瑞比玩了吧,明明都沒人這樣拜託他。他之所以不喊人家的名字,應該也是怕日久生情,先不論尼可拉斯,瑞比不久後就會走了吧。」
他低喃「好,來工作吧……」走出房外。而繼年長者之後,敏珠與弗萊德也離開了。
不久後,祁壜走了回來,環視空無一人的房間後,對約翰道「過來吧」。他沿著走廊朝北走,於位於最深處的門前停下腳步。這是「GE」區中唯一需要手動解鎖與虹膜辨識的門,能通往地下室。
由於祁壜已經事前解除了手動安全鎖,只需要辨識虹膜,厚重的門便敞開了。等待自己的則是張大了口的電梯,搭上電梯後,電梯門就自動關閉,開始緩緩下降。
無一絲陽光的地下三樓通道籠罩於自然光照明之中,宛如白天一般和煦明亮。牆壁地板平整光滑,天花板單調乏味,類似走在並無出口的隧道之中。
祁壜在靠近自己的第三間房間,按了位於牆上的觸碰式面板上的「有訪客」,房內理應會響起告知訪客前來的電子聲,卻毫無反應。
他以指紋辨識解除門鎖後,走進房內,裡面是一間與單調走廊截然不同的繽紛兒童房,約有自己與尼可拉斯所居住的小屋兩倍以上。
牆上畫著可愛的Q版長頸鹿、大象、兔子等動物,連無法分辨複雜顏色的狗眼也能看出畫風與配色愉悅明亮。床放在右側牆邊,另一側則有溜滑梯、盪鞦韆等遊樂設施,還有數不清的玩具,對孩子而言可謂夢幻國度。
畢亞人兒童・瑞比坐在鋪在房間中央模仿壘球狀的軟墊上,堆疊一種由被稱為科隆的輕量素材加工而成四方形的玩具。
瑞比注意到狗之後,耳朵與尾巴便往上豎起,拋下玩具,飛奔過來。
「約翰!」
他撲了過來,搖晃著約翰的身體。對方雖然並不粗魯,但這對年老的身體來說,相當吃不消。此時,祁壜猶若安撫亢奮的孩子一般,輕輕地拍了拍身穿醫院睡衣的嬌小背後。
「約翰已經是老爺爺了,搖那麼大力的話,牠會嚇到的喔。」
瑞比雖然不再搖晃約翰,卻緊緊抱著,不願離開。
「因為你都很乖,所以我就遵守約定帶牠來了,到晚上之前你都可以和約翰玩喔。」
瑞比聞言,用力地點頭後,又用自己柔嫩的臉頰磨蹭著約翰的臉。人類的倫理、思維、行動往往超出約翰的理解範疇,無法互相理解。然而,牠也沒有理由拒絕這種毫無心機的愛,當牠舔了舔瑞比的褐色肌膚後,他便喜孜孜地搖著黑色尾巴。
「你早上有吃藥吧,在那之後有沒有哪裡痛,或是不舒服的呢?」
「不清楚欸。」
瑞比對祁壜的問題顯得心不在焉,沉迷於撸狗與蹭狗之中。祁壜見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那等會兒見」,並轉過頭去。
「欸,祁壜。」
原本打算離開房間的祁壜被人喊住,又轉了回來。
「我的病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好呢?」
祁壜微笑著說:「再一下下喔。」
「我明明沒地方會痛,是哪裡生病了呢?」
祁壜折了回來,蹲在瑞比身旁。
「那是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的病,要是放著不管會很嚴重,所以要趁還有精神時治好喔。」
瑞比黑色的尾巴上下劇烈地搖著,說:
「我想米雅媽媽和史丹利爸爸了。」
「要等你病好之後喔。」
祁壜安撫似地摸了摸瑞比的頭,但他露出生氣的表情,癟著小嘴。
「再一下下就好了。」
經祁壜再三安慰後,那長著捲髮的頭終於點了點。當祁壜離開房間,剩下一人一狗共處後,瑞比便緊緊地抱住約翰。
他沒有說來玩鬼抓人,僅緊緊地抱著約翰。這種觸摸溫熱物體以確認觸感的動作,令約翰將他與年幼時的尼可拉斯重疊,感到心酸。
這次牠第二次見到瑞比,上週末牠也一頭霧水地被帶來地下室,初次見到瑞比,當時他在床上大哭大鬧「我要回家」。約翰是為了安撫哭鬧孩子而被帶來的救星,而一如祁壜所願,瑞比沉迷於狗狗之中。
……遑論過去由自己身上獲得的實驗數據,約翰也理解所有研究的主旨,掌握其他研究員正在進行何種實驗。而當約翰開始假裝知識與記憶退化後,便不再看過數據,也沒人會拿給牠看,目前不清楚究竟由誰進行何種研究。
瑞比是一名擁有黑耳、尾巴與褐色肌膚的畢亞人兒童。兩人最初見面時,祁壜說服這名幼童道:「你得了眼睛看不到的病喔。」令自己大惑不解。高等畢亞人是研究機構,即使會為高等畢亞人驗血或檢驗,卻非以治療疾病為主旨的設施。
瑞比被關在地下室這種避人耳目的地點,受到不自然的監禁,理由也含糊不清。從今天敏珠與保羅的語氣聽來,瑞比是副所長為了進行連研究員也難以接受的人體實驗,而被禁閉於此的吧。
動物實驗相對容易進行,但論及人類卻不可同日而語,尤其針對未滿十歲兒童投藥的條件相當嚴苛,若未充分證明藥物安全,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獲得許可。雖然不知原因是無法獲得安全保證,抑或難以等到獲得許可,副所長明顯地犯了法。
約翰曾聽說當新型病毒「奇熱疫」肆虐全球之際,人類為了一己存活,犧牲了成千上萬的犬類同胞,以製造疫苗。牠原本就知道人類是一種傲慢的生物,會若無其事地踐踏弱小的生命,卻沒想到連同為人類都會遭此待遇,可謂喪心病狂。
「就算能吃得飽飽,但我還是不喜歡這裡。」
瑞比將臉貼在約翰的狗毛上。
「我不要玩具和溜滑梯,我想回家。」
這男孩祈禱「有人來救自己」「想離開這裡」,但區區一隻狗卻無能為力,只能給予依偎慰藉而已。能幫助瑞比的並非自己,任憑他遭人類誘拐與監禁,但能幫助他的也只有人類。
他遭到禁錮,相當不幸,但身體目前並無異狀。副所長之下的研究團隊成員明明對此違法實驗心知肚明,卻默許這一切發生,那是因為眾人知曉,待敏珠所說的藥物「無效」一事獲得證實後,瑞比將立即重見天日。
約翰腦中不經意地竄過祁壜的身影,他負責照顧尼可拉斯,同時也負責照顧瑞比。他在由副所長主導的研究團隊中,比敏珠這唯一的女性成員更加隨和,用字遣詞也相當溫柔,最適合照顧人。默認監禁瑞比一事雖然有罪,但基於他並不認同此事,故牽扯越深,越吃力不討好。
瑞比似乎愛睏了,鑽入被窩之中。而約翰如玩偶一般,一同被帶進棉被裡。男孩緊貼著自己,並闔上雙眼,過了不久後,便開始發出酣然入眠的睡息。
對這把老骨頭而言,比起被要求陪玩,一起休息更加輕鬆,但孩子在上午就這樣睡著真的是一件正常的事嗎?……這或許是投藥實驗的副作用。
依偎著自己的炙熱體溫,令牠回想起尼可拉斯的孩提時期,當牠回溯記憶探詢狀似起點之處後,發現他總是待在自己身旁。一名嬰兒在研究所一角的搖籃中沉睡,而每當哭聲響起,就會有人嫌麻煩似地去餵牛奶。嬰兒的成長緩慢,自己在一旁看著這一切,有如時光飛逝般地長了多歲。
當嬰兒已經可以爬行時,照顧他的工作就全落在自己這隻狗身上。窗邊放著即將崩塌的資料與模型……牠最早發現孩子靠近危險地區,這是因為牠聽覺與嗅覺敏銳,且視線高度與自己類似。當別人見到自己咬著嬰兒上衣,將他帶去安全地帶時,所有人都說「約翰能照顧尼可拉斯吧?」人類全心投入實驗,因此若只是盯著他有無受傷,似乎無論是誰都可以。
約翰雖然被逼育兒,卻並不討厭。嬰兒有種甜甜的香氣,又很柔軟,而且最重要的是,當越投入照顧與灌注愛情後,對方也會更加回報自己。在自私自利的成人之中,唯有尼可拉斯這天真無邪的存在,是約翰的心靈綠洲。
當牠勤奮地照顧這嬰兒後,對方在這所研究所內便最為親近自己,無論做什麼都要模仿狗。尼可拉斯似乎誤以為自己是四足野獸,無論經過多久,都只會爬行,花了一段時間才能站立。當他終於能說話後,見到自己這隻狗後,會微笑著說「媽媽」。這雖然讓附近的研究員們捧腹大笑,但約翰卻不覺得好笑,牠不可能會嘲笑無人比自己更對尼可拉斯投注愛情、並無撫養他長大一事。
尼可拉斯順利地成長,當他雖然牙牙學語卻能運用幾個單字後,就開始這麼詢問成年人:
「我為什麼沒有大耳朵和尾巴呢?」
「我為什麼沒有毛呢?」
「我為什麼聽不懂約翰在說什麼呢?」
而由於約翰此時已經開始假裝「知識與記憶退化」,所以無法向尼可拉斯說明人與狗不同這種基本的事。雖然也能偷偷叼來語音溝通板,嘗試以語言溝通,但尼可拉斯可能會對其他研究員說出這項事實,也不清楚要求他三緘其口後,他能遵守約定到什麼程度。既然如此,那從一開始就不要保有祕密比較好。
尼可拉斯漸漸不再詢問這任誰都能回答的問題,而縱然他瞭解人與狗之間的根本性差異後,也從未改變過對自己投注愛情的眼神。約翰雖然對人類傲慢自私的研究感到絕望,卻並未試圖逃出研究所,就是因為有他在。這純真無邪的靈魂活在與自私自利無緣的世界之中,唯有待在他身旁時,能讓約翰感到心靈祥和,無法獨自留下他這在人類社會中屬於弱勢族群的人。
牠在半夢半醒之際,心臟忽然劇烈地跳了一下,脈搏如全力奔馳後一般,怦通狂跳,視野搖晃,使牠感到頭昏眼花。縱然牠一如往常地提醒自己「冷靜、冷靜」,也並未平息,全身上下倏地變得冰冷,導致腦中一隅浮現出「死亡」這兩個字。過去的回憶頓時零碎地閃過腦中,所有畫面中都有尼可拉斯,而自己最後所見的他是蹲在花壇前那身穿工作服的背影……正當牠即將放棄之時,原本空轉的齒輪再度緊緊咬合,令狂跳的心臟平復下來,方才的痛苦消失得無影無蹤,脈搏開始規律性地跳動著。
心臟實際上只暴動了兩分鐘……或不滿三分鐘,但牠覺得那宛如十五分鐘,或甚至有二十分鐘那麼長。
去年當牠生了一場大病後,心臟狀況就不太好,儘管偶爾也會心律不整,但從上個月開始頻率增加,發作狀況變得嚴重。去醫院的話,或許能治好,但考慮到自己以年齡而言,已年過八旬後,就覺得無論何時過世都不足為奇,約翰不願藉由違反常理的治療苟延殘喘。
這莫可奈何,無論頭腦有多好,自己都不是人,是狗,必定會比尼可拉斯早一步離世。一如人類無論多麼掙扎,都無法獲得永恆的生命,狗也必須遵照狗的壽命,消失於世。
自己對人類感到失望,成為「普通的狗」後,願望是能待在尼可拉斯身邊,這願望可謂幾乎已實現,自己應當壽滿天年。
死亡狀似可怕,卻也不可怕,這是因為自己年老體衰,朝著死亡邁進的感覺,時時刻刻記錄於精神與肉體之上,約翰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牠不得不拋下將自己視為至親的少年。
下次再感到那股心悸的話或許會死,牠原本警戒著這件事,幸好並無發作徵兆,雖然並未樂觀地認為自己身體變好,但對間隔拉長一事心存感激。
自大型發作後過了兩週,於十一月初的星期日,約翰出門散步。在研究所內時雖然並未發現,但所外的風強得能吹起身上的毛。
「今天很冷呢。」
尼可拉斯的外套也被吹得「啪噠」作響,發出類似鳥兒振翅聲。
「有好多空浮車,和螞蟻大隊一樣。」
約翰順著指著天空的尼可拉斯,仰望上方。雖然犬種之間有所不同,但狗多為近視,約翰不貼著近物也無法看出形狀。即便看不清楚飛在高空五十公尺處、類似螞蟻的空浮車,也能追著流動的車影。
枯葉發出沙沙聲,滾落於步道之上,那會絆腳讓人難以行走,但偶爾勒住脖子的牽繩更讓人煩悶。為了不被誤認為是野狗,祁壜對尼可拉斯說「每當外出散步時,必須戴上項圈和牽繩」。自己雖然不會和其他狗打架,但旁人無從得知,人類必須獲得視覺上的保證,以確保「就算有什麼萬一也不要緊,畢竟這隻狗綁著牽繩」。
他們走入位於研究所步行二十分鐘距離的地點・布萊勒公園,這是一座遼闊且整潔的公園,但幾何學圖樣的庭院花季已經告終,轉為斑斑紅葉,枯葉埋沒了步道,風景令人感覺有些許冷清。公園內的水池中有兩艘遊船,波光粼粼,光看就令人覺得清冷。
「再走一下,去萊玟的庭院吧。」
約翰輕輕搖了搖尾巴,低低地「汪」了一聲。萊玟的宅邸位於都會區與貧民窟正中央,該處有社經弱勢族群居住的集合住宅林立,被稱為希望城。
高等畢亞人研究所因為也需要廣大建地,所以避開地價昂貴的都會區,蓋在相對安全的中產階級所住區域,所以距離萊玟家不遠。
他們離開布萊勒公園,往南沿路走了十五分鐘後,見到一座被圍牆環繞的豪宅。那狀似模仿了中世紀的建築樣式,但作工奢華且講究細節到,會令人以為當時的建築是否平安被保留到這個時代,與附近的一般住宅大異其趣。
而縱使外觀為古意建築,保全設施卻走在尖端,大門由人民出生時獲得的身分證字號與DNA雙重辨識系統所守護,後門也相同,但極少數人能僅靠輸入聲紋便輕易地進出該處。
「萊玟,午安。」
透過尼可拉斯的嗓音,後門往內側敞開,發出輕微的嘎吱聲。約翰跟著尼可拉斯,也走進宅邸之內,當門在背後關上後,令人不自在的牽繩就被解開。
一人一狗並肩不疾不徐地走在庭院之中,腳邊的青草恣意生長,玫瑰花叢枯萎,原本為花架拱門的鐵柱也鏽蝕斑駁,乾枯的藤蔓儼如亡靈般纏繞攀附,庭院過去有形形色色的綠雕,如今枝枒卻伸向四面八方,猶若怪獸。
他倆逛了一圈,這座庭院一如往常遭人不聞不問。有人走過後門,表示屋內也知道有訪客前來,但萊玟卻並未現身。近半年來並未見到他的身影,由於毫無人跡,所以他或許去長期旅行並不在家,或不再住在此處……而無論如何,這都讓人感到十分寂寞。
尼可拉斯蹲在花架拱門之下,開始一撮一撮地拔起雜草,約翰則走到建築物陰影處,躺在草地上。未經割除的青草恣意生長,如軟墊般柔軟,睡起來相當舒適。
過去也有園藝師定期來維護這座庭院,有許多玫瑰花叢,一到花期時,就會充滿足以嗆人的甜膩芳香。而自從屋主・布洛斯過世之後,這裡便面目全非,荒蕪寂寥。
當約翰將臉埋進青草之中後,枯葉便窸窸窣窣地飄落在自己身上,如果待著不動的話,或許會被風吹來的枯葉所掩埋。秋風戛然而止,原本低垂的枝枒也如深呼吸般地止住動作,此時沾在鼻子上的小粒傳來幽香……是桂花。
話說回來,初次踏入萊玟的庭院也是在這個時節,約翰模糊地回想起三年前的事,那是在自己的身體還沒這麼虛弱時,於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裡,兩人散步去遠離研究所的雜貨店,於回程中,尼可拉斯驟然停在宅邸之前。
「好香喔。」
他如狗般動了動鼻子。空氣中的確有桂花香,但附近卻不見桂花叢。
當尼可拉斯似乎放棄要打道回府時,宅邸的後門「嘎吱」一聲地敞開,走出一名身穿西裝的年輕畢亞人。他擁有陽光能穿透的明亮髮色,走過一人一狗的面前時,飄散出一股令人懷念的某人氣味,以及桂花的清香。
「是桂花。」
青年停下腳步,緩緩地轉了過來。
「很好聞。」
他聽見尼可拉斯的話後,微笑了一下。
「你喜歡花嗎?」
尼可拉斯聽到問題,用力地點了點頭。
「我最喜歡好聞的花了。」
「那就給你一枝院子裡的桂花吧。」
尼可拉斯則毫不遲疑地拒絕道:「沒關係,光聞味道就可以了。」
「折斷它的話,花就太可憐了。」
青年應和「說的也是」後,又指著背後的豪宅,說:「那你要逛逛我家的院子嗎?」尼可拉斯受到邀請,穿過了後門。
當見到寬廣庭院後,隨即被這儼然之美奪去目光,尤其是從大門望去的景色讓人嘆為觀止,草地油然延伸向宅邸門廳,兩側則等距列有鳥兔等造型可愛的綠雕。當走進稍微偏離中心的庭院後方後,能見到一座運用東洋風磁磚的噴水池,坐鎮於池央的少女雕像手中的水瓶,汩汩地湧出清泉。
步道以噴水池為中心,十字狀放射而出,秋季綻放的番紅花於右側花壇中盛開,花壇之後則有一條散發出清甜幽香的桂花小徑。桂花叢高度約與青年相同,於步道兩旁各種五叢,當走過叢間,便恍若穿越香氛隧道一般。這氣味對嗅覺敏銳的狗鼻而言過於濃烈,使得約翰頭昏腦脹,宛如酩酊醉漢。
「好棒、好棒,好香。」
尼可拉斯在桂花小徑中手舞足蹈,青年則坐在庭院椅上,撐著臉頰,滿意地望著他。受人稱讚灌溉心血培育的庭院,沒有主人會不開心。尼可拉斯幼稚的話語不符年齡,理應會注意到他與一般人有異,但該名青年卻並未提及這一點,接受他天真誠摯的讚賞。
青年名叫萊玟,相當喜歡尼可拉斯,說「你隨時都可以來玩」,將尼可拉斯的聲紋登錄進後門的門禁管理系統之中。
尼可拉斯一有空閒,就會來到萊玟的庭院,當他頻繁地往來庭院後,與園藝師、住在附近的銀髮中年女子也有了交情,他倆都當尼可拉斯是自己孩子一般地寵愛。
但約翰唯在意一件事,牠偶爾會察覺到那股氣味,這是那讓人懷念的男子氣味,卻微乎其微,憑自己這年事已高的老邁嗅覺,難以明確斷定。
…………去年冬天,自己一如往常與尼可拉斯來到萊玟的庭院,在樹蔭下曬太陽時,不小心睡著了。當牠醒來後,見不到尼可拉斯,約翰心想他或許在庭院中散步,暫時等了一會兒後,卻仍不見蹤影。循著氣味找去,發現氣味在宅邸正面玄關前中斷,或許是萊玟請他去喝茶。如果他在宅邸裡便不需擔心,約翰再度躺在玄關旁的門廳前,等待主人。
過了十五分鐘後,尼可拉斯走了出來,表情卻相當陰沉。當他發現約翰後,就為牠套上項圈與牽繩。約翰擔心他是否遭人欺負,緊緊糾纏在他身邊後,聞到他的衣物傳來令人懷念的氣味,而感到震驚。
「回家吧。」
好想問、好想問,自己一直很在意這令人懷念的氣味,今天才終於明白這是誰,想知道尼可拉斯身上為什麼會有布洛斯的氣味,但自己身為狗,只能發出「嗚——嗚——」聲。
直到約翰兩歲之前,布洛斯都擔任高等畢亞人研究所的所長,也是尼可拉斯的監護人。他身材高挑、瘦骨嶙峋、滿臉皺紋,沉默寡言。總是帶著自己,進行某種檢查。尼可拉斯當時好不容易學會爬行,不太可能記得布洛斯。
尼可拉斯在回程中不發一語,當萊玟請他去喝茶後,總是會說出他記得的一切,聊了些什麼、聽到些什麼,這次卻沒有,只悄聲說出一句「在辦陌生人的葬禮」。
死者或許是布洛斯,他的氣味混著刺激性藥品臭味,人在往生後才會出現這種氣味。幾年之前,當尼可拉斯的同學過世,約翰跟著參加葬禮時,屍體遺味也帶有同樣的藥品臭味。
約翰對布洛斯過世並不感到驚訝,他在研究所時也已經是一名老翁,令人費解的是,為何會在萊玟宅邸中舉辦布洛斯的葬禮。雖然從未見過他,但他或許住在該處。
尼可拉斯參加葬禮只是偶然嗎?抑或儘管尼可拉斯不記得了,也想讓他對曾照顧過自己的布洛斯道謝呢?
原本以為自己與尼可拉斯會認識萊玟只是偶然,卻是精心策畫的結果嗎?假使布洛斯從研究所退休後,基於「想暗地裡看看過去自己照顧過的孩子」的心思,拜託萊玟找他來庭院裡……這雖然符合邏輯,約翰卻無法釋懷。
布洛斯雖然曾為監護人,但對孩子不聞不問,全權交給研究員照顧。直截了當地說的話,他並非重情重義之人,但或許人之將死,心境也有些轉變呢?
尼可拉斯回到研究所,帶著自己去找祁壜。
「有人邀請你參加『最後的晚餐』?」
祁壜在休息室5號房中喝著咖啡,訝異得差點打翻了杯子。
「萊玟的爸爸死掉了,所以在辦喪事。」
「萊玟?」
當祁壜作勢深思後,又拍了一下手,道:「喔,是常讓你到他們家院子玩的人啊。」他雖然並未見過萊玟,但常聽尼可拉斯提起。
「萊玟的爸爸叫做什麼呢?」
尼可拉斯聞言,重複道:「萊玟的爸爸。」
「你不知道人家的名字嗎?」
尼可拉斯尷尬地點了點頭。他不擅長記住人名,而祁壜也知道這一點,便不再多問。
「既然受到邀請,拒絕也很失禮,你就去吧,你也稍微學習一下處世之道比較好。」
受祁壜建議,尼可拉斯就參加了「最後的晚餐」,約翰則直到晚餐結束為止,都被綁在玄關前的門柱上。回程由研究員・敏珠到宅邸附近接他們,祁壜雖然說要來向順便問候萊玟一聲,但因為有急事而不克前來。
尼可拉斯前往晚餐之前,都一臉鬱悶。因為他怕生,不想去有許多外人在的地方,回程時態度卻有了一百八十度轉變,心情十分愉悅。當回到房裡,剩一人一狗共處後,他就忽然露出頑童般的表情,說「我只告訴你」,並從口袋中拿出某樣物品。
「萊玟送了我伴手禮。」
約翰面前垂下一個小布袋,這窮酸到難以稱為伴手禮。尼可拉斯將袋子轉過來後,在掌心上倒出兩顆米色圓錠。
「你覺得這是什麼?」
約翰為了聞聞氣味,而將鼻子湊近,尼可拉斯卻說「不行」,緊緊握住右手,並縮了回去。
「不可以吃,因為這是『心想事成藥』。」
約翰聞言,疑惑地歪著腦袋。
「這可以實現一切願望喔,很厲害吧。」
尼可拉斯狀似珍惜地撫著握緊藥丸的手指。這事上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心想事成藥,以常識思考即可明白,這或許是送禮者的玩笑,又或者沒好好說明這是個玩笑……萊玟從未採取過輕視尼可拉斯的發言或態度,所以恐怕是後者吧。
「我有好多願望,所以沒辦法減少到剩兩個。」
尼可拉斯相當喜歡萊玟的禮物,會隨身攜帶那藥丸。不知何時,在尼可拉斯收到薪水的隔一天,一人一狗一起出門購物,在回程路上,尼可拉斯停在一間雜貨店前。裡面擺放著女性用的手帕、手提包、骨董陽傘等商品,但吸引住他目光的是一條陳列於櫥窗內的銀色項鍊。
那附帶一個筒狀鍊墜,而且能轉開筒蓋,當作藥盒使用,這恰好能收納尼可拉斯的寶貝藥丸,而布袋因為屢屢隨身攜帶而髒汙,變得破破爛爛了。
這條項鍊雖然好看,卻相當昂貴,要價尼可拉斯半個月的薪水。尼可拉斯不會計算金額,也看不懂,當約翰心想「他會怎麼做呢?」並靜觀其變後,尼可拉斯便對老闆說「我要買那條項鍊」,並未確認金額,便以行動支付結帳了。
藥丸恰好能裝進筒狀鍊墜之中,尼可拉斯如今也片刻不離,並經常拿出來目不轉睛地觀賞。那兩顆藥丸並未減少,他似乎還無法將願望限縮至兩個。他究竟哪天才會吞下那藥丸呢?到時候他又會許什麼願望呢……
「約翰、約翰!」
約翰被人用力搖晃,並猛然驚醒。在牠回憶往事時,徹底進入夢鄉了。尼可拉斯睜著原本就大大的眼睛,泫然欲泣地俯瞰自己,他的雙手上傳來雜草拔除後的汁液與泥土的氣味。這是一座蔓草叢生的庭院,此處荒蕪凋零……是萊玟的庭院。
「太好了,你還活著。」
尼可拉斯抱起自己般地緊緊摟著自己。
「因為你都叫不起來,我還以為你死掉了。」
自己過去會因為腳步聲或一點聲響而立刻醒來,但自從上了年紀後,反應就遲鈍到連自己也生厭。
「約翰,你不可以死喔。」
尼可拉斯之所以會這麼擔心也有理由,約翰在去年生了一場大病,當時原本以為自己排泄不順,劇痛卻忽然襲向全身上下。當自己嘔吐打滾掙扎時,尼可拉斯見狀嚇傻,又哭著衝向祁壜所在的研究所。而不枉治療,讓牠撿回一條狗命。尼可拉斯在手術結束後也不願離開自己身旁,鬧彆扭地說「我要住在動物醫院」,卻被祁壜拖著帶走。最後,約翰住院約達一週。
在牠平安出院的那天夜裡,祁壜來到小屋。他在多年前成為照顧尼可拉斯的負責人,有別於過去的負責人,他會願意設身處地為尼可拉斯著想,且態度友善親切。自己原本住在研究所一角,也是他安排來和尼可拉斯同住一屋。
「尼可拉斯,約翰已經是老爺爺狗了。」
尼可拉斯原本撫摸著約翰的頭,聞言後抬起頭來,不明所以地凝視著祁壜。
「約翰和我同歲喔。」
祁壜搖了搖頭,說:
「你和約翰同歲,但狗一年會比人老很多倍,就算牠現在和你一樣是十四歲,但真正的年紀已經是快八十歲的老爺爺了。」
「但約翰不像老爺爺啊。」
尼可拉斯難以理解。狗與人類不同,臉上不會長出皺紋,體毛也不會變得極白,所以難以表現出實際狀況。
「就算看起來不是,但牠也是老爺爺了。這次雖然可以治療,但依照疾病的種類不同,或許也可能治不好。從結論來說,約翰不管什麼時候死掉都不奇怪了。」
尼可拉斯表情一僵,如哭鬧孩童一般,反覆道:「我不要、我不要。」
「就算你不要,但這也是大自然的法則,生物不是機械,壽命盡了就會死的。」
尼可拉斯的臉有如捏緊一團紙般地皺起,抱住約翰的頭,開始嚎啕大哭。
約翰將前腳放在尼可拉斯的腿上,舔著他涕淚縱橫的臉。自己時時刻刻體察到死亡近在咫尺,煩惱著應該如何讓尼可拉斯明白。坦白說,尤祁壜擔任傳達者,令自己如釋重負。無論如何傷心哭泣,都必須讓他面對現實。
祁壜暫時默默地盯著哭泣的尼可拉斯,看準哭聲漸弱時,語氣強勢地喊:「尼可拉斯。」
「你到約翰過世之前,都要哭哭啼啼的嗎?」
尼可拉斯哭得滿臉通紅,用力地吸著鼻涕,仰望祁壜。
「無論你多麼不甘願,都不會改變約翰會死的事實,既然這樣,那直到最後一刻,都盡可能地疼愛約翰,不就是你能做的事了嗎?」
尼可拉斯的唇瓣輕輕地蠕動,道:「能做……的事?」
「對,我想起哭泣,約翰更喜歡你歡笑的模樣喔。」
尼可拉斯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約翰,這令約翰心酸至極,以鼻尖磨蹭這雙溫暖的手。
自從生病後,尼可拉斯就極為注意自己的狀況,光是食量減少,就會擔憂地問「是哪裡不舒服嗎?」所以一旦剩下狗食,自己就會偷偷地放回飼料罐中,即使疲倦,為了展現出自己精神抖擻,也會宏亮地汪汪叫。
約翰舔著因為自己午覺過長且熟睡不醒,便倍感憂慮的尼可拉斯的臉頰,誇張地搖著尾巴。隨後,對方這才似乎終於鬆了一口氣,用臉頰磨蹭著自己,道:「約翰、約翰。」
「差不多該回家了,快下雨了。」
本以為天色昏暗是因為將近日落時分,但似乎是自己睡著時烏雲密布。項圈繫上了牽繩,尼可拉斯相當努力,徹底拔除了他蹲坐之處附近的雜草,變得相當清爽。每當他們來到此處時,他都會幫忙除草,但因為草生長的速度比拔除的速度快,所以遠遠落後。
尼可拉斯緊緊握著牽繩,抬頭仰望。宅邸所有的窗戶都緊緊地拉上了窗簾,感受不到人的氣息。
「萊玟今天也不在呢。」
他落寞地悄聲低喃。
在距離研究所五分鐘路途之處,雨絲與人作對似地落下,風勢強勁,斜風冷雨吹打得人隱隱作痛,當一人一狗抵達研究所時,都淋成落湯雞了。
他倆一起淋浴,並吃了簡單的晚餐,鑽進被窩之中。棉被中雖然寒冷,但一人一狗的體溫使被窩立刻溫暖起來。尼可拉斯雖然將繪本帶到床上,但在第一頁時就趴下睡著。他說想學會認字而用功學習,但無論如何努力,都只能勉強讀懂三歲兒童看的繪本。
由於床頭櫃的檯燈還亮著,約翰便伸長前腳,打算關掉它。當牠因為搆不到,而往前爬行後,尼可拉斯低垂的後腦杓闖入視野之中,從髮旋可稍微瞥見一道巨大傷痕。
當約翰懂事時,尼可拉斯的頭部已經有這道傷痕了,因為這是在牠還能和人正常地溝通時,便試著詢問其他人類。研究員暫時頓了一頓後,說「他在被拋棄在所前就有這道傷了」。尼可拉斯是在嬰兒時期遭到拋棄,這麼年幼的孩子頭部有這麼嚴重的傷勢……他或許被親生父母所虐待。
話說回來,自己的頭上也有傷痕,研究員告訴自己那是在自己小時候過於調皮,而從桌上摔下來造成,但自己卻毫無記憶。傷痕平時被狗毛蓋住,所以看不見,但當尼可拉斯撫摸自己時,會因為些微的皮膚凹凸落差而察覺到。
當床頭櫃上的照明消失後,房內變得漆黑,狗眼在黑暗中能視物,故縱使沒有光線也無任何不便之處。
冷雨依舊不止,寒風也十分強勁,滂沱的嘩啦雨聲與窗戶喀噠作響的聲音重疊,遠方也傳來轟隆雷鳴,雷電似乎動著歪腦筋,打算劈下閃電。
一道雷光霹靂疾馳,使房內瞬間變得明亮。約翰心想「那道雷落到哪兒呢?」並探身向窗戶之際,胸口即怦通劇烈跳動,接著心臟如全力衝刺般地狂跳,使牠原地趴下。自己眼冒金星,如遭人拖行旋轉,令牠的意識漸行漸遠。要死了、要死了……卻無法呼救,手腳動彈不得,也無法吠叫。尼可拉斯、尼可拉斯……當約翰在心中反覆呼喚著這個名字後,眼前轉為一片漆黑。
淅瀝淅瀝……水聲滲進腦中,風聲歇止,雨勢也轉為溫婉的音色。原以為自己死了,卻恢復了意識。約翰環顧四周,接觸到一旁人類的溫暖,在牠感受到自己還活著時,也見到不久後的將來。自己會像今天一樣,突如其來且毫無預警地死去吧。
約翰想像如果自己因為剛才的發作而死……等到早上後,尼可拉斯就會發現,發現身旁有一具冰冷的亡骸。光是自己吃不下飯,他就會露出擔憂的神色,倘若自己過世的話,他又會有多麼哀傷嘆息呢?約翰想像著他緊抱自己痛哭失聲的模樣,胸口痛得猶若椎心蝕骨一般。
牠跨過尼可拉斯,走下床鋪。身上或許還留有發作造成的損害,四肢顯得無比沉重,儘管如此,仍然可以行動。牠走到門前,又折了回來,暫時凝望著睡得香甜的尼可拉斯的臉,輕輕地舔了他的臉頰一下後,走出房間。
自己在不遠的未來確實將離開人世,但若不知道自己死了,沒見到屍體的話,就能留下希望。縱然這希望趨近於零,僅有百分之○點○○○一,依舊是一縷希望。
趁還能走時,遠走高飛吧,盡可能地遠離此地,默默地死去吧,讓尼可拉斯只保有自己還「活著」的美好記憶。
幸好在研究所內時會脫掉項圈,就算一隻骯髒野狗死在路邊,也只會被丟進清掃車的垃圾筒中處理掉。
約翰沿著建築物牆邊走著,希望能盡量不淋濕身體,但毫無遮蔽的有稜有角建築物無法避雨,全身上下隨即淋得濕漉漉。
白天所內人來人往,只要跟著人類進出,就能輕易地走出所外,但夜裡正門與後門都緊閉門戶,偶爾會有研究員留至深夜,但今天從外側觀看,並無研究室亮燈。
多處都有正門與後門的解鎖面板,自己能輕易操作的是位於5號研究室中的觸碰式面板,拉過椅子當作墊腳石,再用鼻尖即可操作。
約翰濕淋淋地繞過正面玄關,辨識系統作用,使得上鎖的堅門如自動門般地悄悄敞開。內部僅有幾處緊急照明,一片漆黑。研究所通道晚上由感應器控制,當察覺到有人經過後,便會亮燈,但狗的身高過低,感應器並未反應,依然一片漆黑。
雨水從全身上下滴落,令人生厭,約翰便在走廊上甩動身體。走廊因為水滴而變濕,但反正到早上就會乾了吧。
……此時,一道腳步聲傳來,約翰抬起頭後,見到走廊後方忽然變亮,有人走了過來。似乎有研究員在,如果發現自己,無疑會趕自己出去。牠趕緊躲到櫃台對面的長椅之後,蜷縮起來。
喀、喀、喀……對方狀似急忙趕路,腳步聲卻顯得沉重,且氣喘吁吁。傳來副所長的氣味,約翰從椅子後方探出頭來,見到一道體格福態的剪影……果然是他。
高等畢亞人研究所的副所長今年五十二歲,在研究員間的風評不佳,他雖然熱心工作且態度認真,卻並未締造任何成就。然後,一如多數資質平庸卻躋身高位的人,他生性剛愎自用。
他雙手捧著一個大型紙箱。當約翰心想「他到底在搬什麼呢?」並盯著看後,他卻在自己面前滑倒。副所長身體失去平衡,往前跌了個狗吃屎。
「什麼啊!可惡!」
副所長趴著拍打地板,口出惡言。他似乎踩到了自己甩乾身體時噴濺出的水滴,約翰雖然覺得歉疚,卻並未出聲。牠屏氣凝息,等著他離開,卻聞到了瑞比的氣味,原以為那是轉移到副所長身上的遺味,卻顯得過於濃烈。
是從哪裡……當約翰掃視後,見到橫向坍倒的紙箱,一隻小手從敞開的箱蓋中露出,那褐色的肌膚……莫非是……
當副所長站起來後,又重新抱起倒下的紙箱,走了出去。約翰目送他離去後,又驟然回神——那是瑞比,為什麼他會被放進紙箱中被運走呢?
事有蹊蹺……牠憑著一股衝動,追著那福態的背影,奔進庭院之中。副所長在雨中並未撐傘,跑到位於建築物後方的空浮車停車場,將紙箱拋進後座,當自己也坐進駕駛座後,便氣勢洶洶地啟動了空浮車。一等覆蓋於研究所上空、禁止外人進入的門禁偵測網解除後,車子便如同火箭發射般地猛烈升空,約翰則從地面上愣愣地目送那輛空浮車飛速駛離。
他打算對瑞比做什麼?把人家放進紙箱裡,又趁夜黑風高時,避人耳目似地帶出研究所,應該不是打算送他與父母團圓吧……
「……約——翰、約——翰!」
約翰聽見呼喊自己的聲音,轉過頭去,一道黑影從雨中靠近。
「約翰,你在哪裡?」
對方並未撐傘,全身濕透,尋找著自己。必須躲起來,趁還能走動時,離開這裡……
「約翰!」
牠的雙腳無法動彈,而尼可拉斯找到自己後,似乎驚慌失措,在草地上跌了一跤,但又旋即爬起,來到自己身邊。
「約翰、約翰。」
約翰被尼可拉斯抱起,緊緊地摟住。這人類的身體遠比自己更冷。
「你為什麼在那邊!」
縱使遭到對方語氣凌厲地責備,約翰也只能垂下頭去。
「你是老爺爺了,要是待在很冷的地方,會死掉的啊。」
約翰深深認為幸好自己是條狗,畢竟,如果是人類的話,就必須找藉口了。約翰被尼可拉斯緊緊抱住,帶回房裡。由於自己與抱著自己的尼可拉斯,都淋濕且瑟瑟顫抖,因此便一起淋浴。尼可拉斯放著自己的濕髮不顧,擦乾了約翰的毛。
「狗狗也是會感冒的。」
尼可拉斯讓自己坐在他的對面,宛如祁壜上身似地訓斥自己:
「下雨天不可以去外面喔。」
約翰不忍聽他說話,瞥開了視線。
「我希望你可以長命百歲喔。」
牠知道這人類十分重視自己,也相當珍惜自己。雖然心知肚明,但自己已經來日無多,離別之日必定將比尼可拉斯所想的更快到來。
「外面有你想要的東西嗎?」
「你想去外面玩嗎?」
縱然尼可拉斯明白狗無法回應自己,也仍舊出聲詢問,因為他心中堆積著無法理解約翰深夜外出散步的疑惑吧。
「……如果能和你說話就好了。」
他悄聲輕語。
「如果能和你說話,就能幫你做你想做的事了。」
約翰卻並不想交談,牠不想說出「因為我快死了,所以要離開這裡」這種會害少年哭泣的話。
「你討厭我了嗎?」
約翰舔了舔講出傷心話的尼可拉斯的臉頰,並磨蹭著他的臉頰,表示「我最喜歡你了」。無論在他身邊與否,自己都會傷害他,約翰已經不明白自己應該如何是好了。
結果,約翰放棄離開了。留下、離開……無論如何,尼可拉斯都會傷心難過吧。既然沒有最佳解答,牠就選擇隨波逐流般地隨順天年與命運。
自大雨之日過了一週後,早晨開始冷得令人顫抖。時序正式進入冬季,尼可拉斯在外工作時,也會在工作服上穿上厚夾克。雜草變少,他為了明年的院景,開始維護過冬花木。
「你好。」
當尼可拉斯用鏟子工作時,一名身穿西裝的陌生男子向他搭話。對方的年紀與祁壜相近,體格削瘦,唯獨眼神相當凌厲。造訪研究所的高等畢亞人或他們的家人,偶爾會心血來潮地找尼可拉斯聊天,但這名男子卻毫無會對植物感到興趣的人特有的柔和氣質。
「抱歉打擾你工作了。」
尼可拉斯道「不會」,並輕輕地點頭致意。
「你在這裡工作嗎?」
「對。」
「你很年輕呢。」
陌生男子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著尼可拉斯,又不疾不徐地從胸前取出證件,全像投影身分證顯示對方為世界警察。
「這是我的身分……」
尼可拉斯見狀,不明所以地歪著小腦袋。男子則露出「你連身分證也沒看過啊」的表情,皺緊眉頭。尼可拉斯雖然常會見到身穿制服的員警,卻很少看過刑警。假如對方語速過快,他會聽不清楚,且因為就算看了也不懂,所以他並不會看電視,也沒有電視,因此即使不認識刑警也無可厚非。
「你有在這研究所內看過一名五、六歲的小男孩嗎?」
男子的語氣從中途轉為高高在上,令約翰頗為反感,卻對「男孩」二字做出反應,兩耳抖了一下。
「小孩?」
尼可拉斯悄聲反芻著這句話。
「對,是有黑耳和尾巴的非裔畢亞人男童。」
約翰聞言,確認他說的是瑞比,那是副所長為了研究而禁錮且進行人體實驗的男孩,他被塞進紙箱內帶出研究所,但沒被送回父母身邊吧。
「你在找失蹤兒童嗎?」
男子癟著嘴,露出微慍的表情,不發一語,接著又語氣鄙夷地補充道:「對,大概類似那樣吧。」
「要是我看到的話會告訴你,大家都很擔心他吧。」
男子雖然說「好,麻煩你了」,卻並未地尼可拉斯聯絡的名片。而尼可拉斯似乎認為兩人說完了,再度開始刨挖花壇,男子則在輕輕咂嘴一聲後離去。
任憑瑞比回到了父母身邊,但受到長期監禁也屬實,那刑警或許是來尋找綁架犯。
瑞比曾位於只有少數人能進入的地下室,自己若未被找去當玩伴,應該也不會知道他的存在吧。研究所內有兩個研究團隊,但由檢驗器材的擺放位置推測,只有副所長的團隊會踏入地下室。
根據推測,恐怕唯有副所長本人與研究團隊成員,知曉監禁事實,當事情公諸於世後,原本默許這項事實的研究團隊成員也將淪為共犯,抑或會因為協助犯案而被問罪。一想到祁壜已經成為罪犯,約翰便覺得格格不入,但因為他漠視社會規則,對非人道的實驗視而不見,故理應承擔應得的果報。
「好痛。」
尼可拉斯發出叫聲,蹲在花壇之前,並摀著鞋尖。當約翰發出嗚嗚聲,並蹭了過來後,他又強顏歡笑地說:「我不要緊。」
「我只是稍微砸到腳了。」
他似乎用長角鏟鏟到自己的鞋子了,他雖然說「不要緊」,卻臉色不佳,難以站立。約翰感到擔憂,以犬齒勾住工作靴的鞋帶部分,往前拉扯。
「約翰,好痛、好痛喔。」
稍大的工作靴與襪子一起脫落,尼可拉斯左腳背上出現一條細長的橫向傷口,滲出血絲。雖然傷勢並未嚴重到值得擔心,但貼個OK繃似乎比較好。
約翰舔了兩下尼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