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d child
身為自己目標的男子,終於出現在於豪宅庭院之中,身穿宛如喪服般的漆黑西裝,之前見到他時值凜冬將盡的季節,綿綿殘雪偶會飄落,對方當時也做類似的打扮。如今季節已流轉半周,現為初秋,整座庭院正逐漸轉為淺棕色調。
芭亞斗・荒木躲在樹後,屏息凝氣,驅使眼神尾隨男子,對方則正單手拿著3D手機,走過荒蕪蕭瑟的庭院。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布洛斯已經過世了。」
男子腳邊的枯草響起沙沙聲,電話另一頭為一名微胖中年男子,畫面背景則以全息投影的形式,浮現出一個常於電視播放廣告的不動產公司名。
「您的確是布洛斯先生的養子,但他的律師聯絡我們說他留下遺囑,希望不要賣掉包含庭院在內的大宅土地,而是要加以管理。」
不動產公司的中年男子垂下眉梢,表情無比困窘,頻頻擦拭額上汗水。
「那麼,請問遺囑時效到什麼時候呢?」
畫面中傳出一陣「喀噠喀噠」的打字聲,之後,中年男子胸前浮現出一百這個數字。
「法律效力是一百年。」
男子聞言,抖動著狗耳狀金色大耳,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
「我還以為貴公司主打的是可以處理任何不動產。」
「這樣啊。」
「夠了,再見。」
「啊、那個。」
中年男子在畫面中正伸出手時,畫面便戛然而止。男子將掌心尺寸的3D手機抵在下巴,煩悶地嘆息,使芭亞斗沒由來地覺得,那條與髮絲同色的金尾也倒豎起來。男子暫時呆站在原地,又想起什麼似地走向玫瑰叢,撿起掉落的紙片。假使那張紙並未從敞開的二樓窗戶隨風飛出的話,應該也不會掉到庭院之中吧。
男子於半年前冬季將盡時,忽然從豪宅中消失無蹤。芭亞斗原本天天不請自來,以為對方漏夜潛逃,而深感絕望,但他相信宅邸仍在,對方依舊有一絲可能回來,便每天早晚都在豪宅四周繞來繞去。
昨天晚上,豪宅二樓的一間房間睽違半年亮了起來,芭亞斗極力壓抑撲向門鈴的衝動,從屋外盯著房間後,偶爾能見到一道黑色人影不時經過窗前。而燈光雖然在凌晨一點時消失,但無人自前後門離開的跡象。
芭亞斗暫時回到自己的公寓,湊齊道具後,再度返回宅邸之外。他自半年前屢遭對方冷眼漠視一事中,已經學會任憑他透過門鈴喊話,對方也不願開門。這名不速之客於半夜三更,確認四下無人後,以繩索攀上後門附近的高聳圍牆。
他藉由舊式運動型夜視鏡環視庭院周遭,前後門雖安裝了保全系統,但庭院中卻無半具紅外線感應器。
芭亞斗感到警備不如預期,降落至庭院之中。這棟豪宅的建築物與庭院皆占地寬廣,他的老家為一般中產階級所擁有的住家,此處則有自己老家五倍大。當曾為屋主的布洛斯這名富翁尚存於世時,庭院曾受到完好維護,綠意盎然,而自他辭世之後,明顯變得荒煙蔓草,一片淒涼。
儘管庭院處於非法地帶,但不知家中是否裝有保全系統。由於防盜設備日新月異,如小偷般潛入並非良策,畢竟一旦失風,估計對方將追加更進一步的保全系統。而且,假如自己這次失手,對方認為回到宅邸不安全,或許將不再回來。
不可觸動保全系統,因此,應該趁位於屋內的男子來到屋外時潛入,他躲進宅邸玄關對面的草叢之中,耐心地等待男子離開屋內。
天色已亮,即使到了白天,男子也並未現身。芭亞斗悄無聲息地移動至庭院之中,見到昨天亮燈的二樓窗戶向外敞開。他躲進窗下的草叢之中,假如男子外出的話,理應緊閉門窗。
日暮低垂,庭院中也越來越陰暗,那扇只在古老電影中看過的外敞雙開窗,也被吹得輕輕晃動,稍微起風了。
窗內驀然飛出某種物體,是白鳥……不對,只是一張紙片。
一名男子從敞開的窗中探出頭來。見狀,芭亞斗的心臟怦然躁動。男子俯瞰著被風吹飛的紙片,並離開窗邊,他或許會為了撿紙而走出屋內。
芭亞斗從背上背包中拿出所需物品後,蓄勢待發,以備隨時用得上它們。
他長年隸屬於恐怖組織,該組織為了向統治全球的世界政府抗議而成立。他對組織殃及無辜民眾的方針心生疑竇,更重要的是哥哥要求他脫離組織,他便選擇金盆洗手。根據地下非法組織的潛規則,他在脫離時遭受了私刑懲罰,卻未嚴重至死。他在組織之中只算末端底層,是募集活動資金的棋子,並未掌握任何組織不惜殺人滅口的重要機密。
男子拿著紙片,走向宅邸大門,身後拖曳著一道長長黑影。就是現在!芭亞斗右手拿起沾了迷藥的布,從草叢之中衝了出來。
男子聽見撥開林葉的沙沙聲,轉過頭來,一雙淡藍色眼眸圓睜,張嘴道:「你是…」芭亞斗則撲向男子,以布掩住對方的口鼻。
「嗯嗯、嗯嗯!」
男子的狗耳與尾巴毛髮倒豎,四肢劇烈掙扎,又旋即如斷線一般動也不動了。當芭亞斗鬆開摀住對方臉面的布料後,對方便半張著嘴,虛軟無力地倒下,即使搖動,也如玩偶般左右搖晃而已,迷藥顯然已奏效。
他扛起對方癱軟的身體,走進屋內後,從內側死死地鎖緊了門。
畢亞人,擁有狗耳與尾巴的人種。五十年前,一種致死率極高的病毒肆虐全球,導致地球上三分之一人類死亡。科學家迅速研發出疫苗,拯救人類遠離滅絕危機,但急就章的疫苗,卻擁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由於疫苗以犬隻血清製造,影響了接種對象的基因,從此地球上開始誕生擁有狗耳與尾巴的人類亞種。
若逆向思考,疫苗對基因的影響僅顯現於耳朵與尾巴,尚可謂萬幸。假使如狗般只能以四肢行走,抑或鼻梁過於高聳,外觀與人迥然相異,那才會構成嚴重的社會問題。而倘若真的衍生出這種慘劇,政府恐怕也會主張「那你要副作用還是要死?」逼迫人民接受疫苗,這是政府慣用的手法。
當時,接種疫苗者占全人類三成,至此疫情已經停止蔓延。而即使接種疫苗,也只有負責生育的女性基因將受到影響,目前全人類中畢亞人的比例已成長至一成。
政府或許擔心畢亞人將因為外表不同而遭受歧視,安排學校教育早期即可學到畢亞人誕生的歷史。或許基於這種教育奏效,致使畢亞人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在街上常能見到他們。芭亞斗孩提時曾任育兒院的義工,該育兒院也安置過畢亞人兒童。
自他成年後,由於並未認識任何畢亞人,所以不知道畢亞人睡覺時,會垂下狗耳,且彷彿收納似地將尾巴捲在身旁。
男子的雙手雙腳被緊緊綁住,躺在帶有灰塵味的床單上,動也不動。如此一來,即使他醒來,也無法逃出房外吧。芭亞斗稍微感到放心,當他躺到沙發上之後,同時闔上眼瞼,等回過神來時,發現已經到了早上。諷刺的是,這張褪色的老舊沙發的彈簧,比自己家的床更富彈性。
芭亞斗隨意挑選的這間房間,寬敞程度約為三間他目前所居住的廉價公寓,擺放了附床幔的大床、沙發、桌椅後,空間還綽綽有餘。儘管如此,卻不讓人覺得寬敞,這是源於所有傢俱都古意沉沉,且莫名地鋪張,窗簾材質也是橄欖綠天鵝絨,顯得厚重不易打開。拉開牆邊櫥櫃的抽屜也空無一物,此處縱使聚齊一整套傢飾,卻毫無實際生活感,這間房或許是客房。
芭亞斗將位於鏡台前的椅子拿到床邊後,反坐在上,將雙手與下巴倚在椅背上。眼前這名混入野獸基因的男子,從昨天傍晚就熟睡不起,由於就算勉強叫醒被藥迷昏的人,對方也會頭昏腦脹,多難以正常應答,所以只能等待他自然甦醒。
那對金耳終於微微顫抖,尾巴也緩慢地搖動。男子緊鎖眉心,睜開了眼瞼,一雙猶若冬季碧海般湛藍澄澈的水色眼眸,茫然地環顧四周,接著捕捉到芭亞斗的身影。
「你是……」
他邊說邊挪動肩膀,被綁在後方的手臂摩擦著彼此,顯得侷促。他扭動頸部,發現自己的雙手被綁住了。
「解開繩子。」
芭亞斗並未回應這要求,俯瞰著如毛毛蟲般在床單上掙扎的男子。
「我說解開繩子。」
男子或許感到煩躁,提高音量。縱使他察覺自己遭綁,卻並未理解自己目前的立場。芭亞斗從椅子上站起後,揪住男子的衣領,將他從床上拽到地板。
「好痛!」
男子無法使用雙手,直接以身體承受墜落至地上的撞擊力道。芭亞斗高高舉起右腳,朝距離狗耳咫尺之處用力踩下,發出「砰!」一聲巨響與震動。前軍用靴的靴底厚重,只要芭亞斗有心,就能輕易踏爛對方柔嫩的獸耳。
男子見狀,雪白的臉頰頓時失去血色。
「給我那藥丸。」
水色眼眸圓睜。
「給我藥的話,就放了你。」
薄薄的唇瓣蠕動,道:「已經沒有了。」
「騙人!」
芭亞斗意圖恐嚇,又跺了一、兩下腳,使得塵埃儼如輕煙似地飄舞於晨曦之中。
「你不想吃苦頭的話,就趕緊從實招來。」
「沒有就是沒有。」
芭亞斗聞言,瞪著男子,搖了搖頭說:
「你都能把那麼有價值的藥,給非親非故的人了,絕對還有的啊。」
「最後的藥已經都分給弔唁者了。」
他揪起男子胸口的衣物,用力地打了他一巴掌,男子的臉頰則只因為一巴掌而變得緋紅。芭亞斗心想「怕我吧」,用你的身體體會恐懼與疼痛,然後招出實話,說出那藥丸的所在地。
水色眼眸雖然望著自己,但並無一絲自己所期盼的恐懼之色,卻帶有足以使他心虛的鄙夷之情。
「愚蠢的男人。」
男子笑著說。
「沒有就是沒有,你要我說幾次才會善罷甘休呢?」
芭亞斗聞言,腦中彷彿被注入滾水似地沸騰起來。
「你還打算讓屍體的精神復活嗎?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在褻瀆上帝。」
「吵、吵死了!」
他緊咬的齒列因怒火而顫抖。
「殺了我吧。」
芭亞斗抓住胸口衣物的手暫時鬆了一點,男子則察覺到他的遲疑,斂起雙眸,道:
「但如果我死了的話,你就一輩子都拿不到藥丸了。」
他聽見男子緊接而來的大笑,腦中火山爆發,將男子的頭撞向地板。對方扭曲的神情狀似在笑,導致他又重複施暴了兩、三次。男子的身體變得虛軟,當他放開手後,男子便滾落至地板上。
「喂!」
芭亞斗抓住男子的肩膀,用力地搖著他,對方卻如玩偶一般,垂著搖晃的頭,毫無反應。他的頭過度承受撞擊,昏過去了。芭亞斗拋下男子,嘆了一口氣。如果自己能控制一下力道就好了,中斷拷問後,又要浪費一段時間了。
過了十分鐘後,男子口中發出「嗯嗯」一段悶聲,緩緩地睜開眼瞼,仰望芭亞斗。
「救……救我。」
男子顫抖著唇瓣。
「救救……我,求求你、求求你……」
芭亞斗見到那雙水色眼眸淌落淚珠後,感到鬆了一口氣,對方終於改變想法了。他跪到滾落在地的男子身邊,道:
「想要我救你的話,就說出藥丸……」
「讓我變回去,有不是我的東西在我裡面,所以讓我變回去……讓我變回去……」
狀況有異,對方的語氣與之前天差地遠。
「你在說什麼?」
對方的唇瓣不斷重複「讓我變回去、讓我變回去」,芭亞斗則厲聲吼道:「喂,萊玟!」後,男子便激烈地搖頭,說:
「不是,我不叫那個名字!我是肯特,肯特・麥奎爾……」
當男子話說到一半時,又發出淒厲的尖叫。
「不行……我要走了……」
他的頭用力地往後一倒,動作戛然而止,有如玩偶斷電一般,但不出幾秒鐘後,又頓時張開雙眼,眼底帶有冷然眸光,與哭著求饒的男子判若兩人。
「訴諸暴力,逼人就範,是最低劣的行為。」
男子的聲調、語氣與表情皆截然不同。
「喂,剛才那是怎麼一回事啊?」
萊玟聞言,訝異地歪著腦袋。
「肯特・麥奎爾是什麼啊?」
萊玟微微蹙眉,卻答「我不清楚」。芭亞斗見他語氣輕蔑,怒上心頭,不顧自己稍早反省施加暴力的後果,又賞了對方一巴掌。
「你怎麼可能不清楚,是你剛剛自己說的啊!」
萊玟的臉別向一旁,吁出一口氣,道:
「我有多重人格,肯特是我體內的另一個人格,所以請不要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
「啥鬼?」
多重人格?就是一個人之中有好幾個人格的那種病嗎?舊時代才有這種以多重人格為主題的電影與小說,如今能以藥物輕易治癒該疾病,這男的明知自己的症狀卻置之不理嗎?為了什麼?
男子窸窸窣窣地挪動被綁在身後的手,道:
「可以幫我解開嗎?就算你要拿我當沙包,也不必五花大綁吧,我的體格和體力都比你差,如果只是要關住我,把我單手綁在床上就夠了。」
他是被縛的囚徒,自己則是禁錮者,但這是遭囚禁且受到恫嚇之人應有的態度嗎?芭亞斗愣怔地俯瞰著這名擁有水色眼眸,與俊美面容的犬耳男子。
地下社會……任憑芭亞斗與具有階級關係的垂直組織,已經毫無瓜葛,卻仍保有橫向人脈。他來到位於希望城北邊角落的妓院「粉色豔蝶」,時值下午兩點,店門未開,且因整片地區皆為紅燈區,所以路上幾乎無人行走,頂多能見到野狗翻食不守規矩的妓院老闆亂丟在店前的垃圾而已。
秋風吹過,紙屑與塑膠袋等垃圾在路上飛舞,這畫面與鬼城二字完美契合。而等到晚上七點之後,路面與店家點亮燈飾,整個街區將搖身一變,換上毒蝶般的豔麗裝扮。
芭亞斗不敲門,便打開「粉色豔蝶」右方供工作人員進出的簡樸門板,走進裡面。當他走下僅供一人通行的昏暗階梯後,又出現一道門。他對麥克風型的老舊門鈴說出暗語後,歷經彷彿與老人家說話般拖拉磨蹭的一段時間後,門鎖便「喀鏘」一聲地打開了。
室內為狹窄的站立式酒吧,只有一片吧檯,牆壁骯髒,整體而言,照明昏暗且帶有霉味。
「喂!」
當芭亞斗高聲一喊後,麥考伊自吧檯深處的布簾後方,邊捻著與頭髮同為全白的下巴鬍鬚,邊走了出來。
「什麼?又是你啊。」
他刻意擺出煩躁的表情。
「我可是客人啊。」
當芭亞斗反駁後,麥考伊便一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體型矮壯,身穿格紋衫與褪色長褲。麥考伊狀似年過花甲的親切爺爺,似乎會在鄉下經營牧場生意,但他經手的可非牛豬等牲畜,而是槍砲彈藥與其他各式藥品,充滿危險的煙硝味。
「你不是金盆洗手了嗎?」
「我只是脫離了組織,又不是不能在這裡買東西了。」
「蘋果和牛奶也就算了,但你想買的東西都很嚇人呢,是昨天嗎?你還買了麻醉藥呢。然後咧,你今天想買什麼?」
「手銬和腳鐐。」
麥考伊聞言,眉毛抖了一下,反問「是男還女?」,當芭亞斗回答「男」之後,又補充道「雖然是男的,但很瘦弱」,麥考伊則嘴裡咕噥著些什麼,消失於吧檯深處,又拿著裝了手銬、腳鐐的塑膠袋回來。
「來,三十沙姆。」
芭亞斗拿起物品,透著昏暗的燈光查看。
「好便宜呢,是不是瑕疵品……」
但他發現銀色手銬的邊緣似乎刻有什麼字樣,而當他見到「world police」的刻紋後,嚇了一跳。
「喂,你是打哪兒批到這東西的啊!」
這是世界警察的用品,這類世界政府相關的物品基於受到嚴密管理,幾乎不會出現於黑市中。
「大概是上上禮拜吧,有個條子在路上被殺了,有小孩在命案現場撿起來後拿來我這裡,雖然知道這是燙手山芋,但我偏偏無法狠心拒絕孩子呢。」
他雖然講得道貌岸然,芭亞斗卻心知肚明他只是仗著對方是孩子,就廉價收購下來了。麥考伊從胸部口袋中拿出香菸點燃,說:
「你要用那個做什麼我管不著,但可別被世界警察盯上喔。」
「沒有其他不會被查到的嗎?」
「你要付六十沙姆嗎?」
芭亞斗於三個月前繼承了父親與哥哥的遺產,金額不高,且被徵收了遺產稅,所以所剩不多。儘管如此,那對毫無存款的他而言,依然是一筆鉅款,也另有其他用途,不能浪費。
芭亞斗從口袋中掏出皺巴巴的紙鈔後,放到吧檯桌上,麥考伊則說「謝啦」,數起了紙鈔。芭亞斗當場撕開塑膠袋,將手銬塞進外套口袋中。當他打算離開酒吧時,背後傳來「喂,喝一杯再走吧」的聲音。
「不用。」
「我今天心情很好,我請你。」
芭亞斗聽到免費後,便折了回來。對方拿出的雖然是便宜的啤酒,但畢竟這小氣鬼難得說要請客,所以他也不會出聲抱怨。據說麥考伊心情好的原因是他與「貓館」妓女・可憐開始交往了,「貓館」在希望城妓院中走中高格調,窮人難以頻頻光顧。
麥考伊被貪圖小錢的女人玩弄於股掌之中,這一目瞭然。儘管如此,芭亞斗仍打算好心地聽聽一杯啤酒份的戀愛故事,但對方滔滔不絕,讓他越來越煩躁。
「麥考伊,你有和畢亞人交往過嗎?」
芭亞斗忽然轉換話題,麥考伊則爬梳著白髮,瞇起眼睛道:「沒有欸。」
「因為很少看到女畢亞人,就算有,在妓院裡也要一般女人的兩倍吧,平民可下不了手呢。」
他語畢,聳了聳肩。
「他們有沒有弱點啊?」
「弱點?」
「他們和人類不一樣吧,像是耳朵或尾巴之類。」
麥考伊雙手抱胸,低聲沉吟。
「常常能見到尾巴被剪斷的畢亞人,但就算沒了尾巴,他們也不會死。」
他又道「話說回來」,抵著下巴。
「我前天有看到一個男畢亞人,在我店門口前像小孩似地放聲大哭,因為他看似年過三十,一身行頭也不錯,那應該是才剛心智消沒吧。」
畢亞人除了耳朵與尾巴等外觀上的差異之外,也以多能生出天才而聞名,擁有高智商的畢亞人被稱為高等畢亞人,在五歲左右就會顯現出其聰穎天資,他們有許多人會擔任研究員或世界機構的要職。
然而,他們以三十歲為界,所有人都會喪失五歲以後的知識與記憶。當這些高等畢亞人從天才淪為凡人……不對,墮為比凡人更愚劣者之時,都會莫名地來到希望城。由於他們會類似這樣消失,因此人們常稱退化為五歲兒童的高等畢亞人,是「心智消沒」了。
當國家的束縛與藩籬消失,整顆地球成為「世界」這個統治單位後,貧富差距逐漸擴大。政府自都會區隔離出窮困族群,於郊外打造出希望城。
當世界政府公布這項構思時,有學者指出這將更進一步地助長貧富差距,但這些少數聲音如塵埃般遭抹滅消音。接著,一如這些善良賢者們的預言,希望城淪為社經弱勢族群的群聚地區、犯罪溫床與恐怖分子的祕密基地。
一旦高等畢亞人放棄了智商這項出色武器後,這些成人等同於無用孩童,與希望城相襯到令人痛心。
「畢亞人又怎麼了嗎?」
芭亞斗聽對方這麼一問,言詞閃爍地道:「沒事。」
「明明是你自己問的,真是奇怪。」
麥考伊嘟噥抱怨,並收走芭亞斗喝完的啤酒罐。這代表他差不多要下逐客令了,而當芭亞斗打算離開吧檯後,麥考伊又驟道:「以前……」
「我有和一個女占卜師交往過,她在前年遇害了,但她一直都說畢亞人很奇怪。」
「是指外表奇怪嗎?」
麥考伊舉起雙手,左右搖了搖。
「嗯,不對,她是說高等畢亞人,不是畢亞人,她說他們『什麼都看不到』。」
「看不到?」
「據說她算得很準,看得見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但當她去看高等畢亞人時,曾說『什麼都看不見』,並嚇了一跳,她說他們好像沉睡了,裡面空無一物。」
「莫名其妙。」
麥考伊露出苦笑,道歉說:「抱歉、抱歉。」
「那占卜師長得很像可憐,臉也很小……」
似乎又要被迫聽風流情史,芭亞斗便火速撤離麥考伊的店,走出依舊人跡稀少的紅燈區往南走。即使同為紅燈區,但南側的餐廳比妓院多,芭亞斗所居住的四層公寓,位於因能買到毒品而天天生意興隆的酒吧「fellow」對面。
樓梯上擺放著垃圾,他留意不踩到飄散腐臭的垃圾往上走。過去自己隨意走路時,曾踩到裝了死貓的盒子,他不想再次體驗到踩扁熟透桃子般的軟爛觸感了。
他爬到四樓,拿出鑰匙。門鎖最近不太對勁,無法一次打開,他發出一連串「喀嚓喀嚓」聲響後,終於打開了鎖。屋內因為窗簾緊閉而顯得昏暗,空氣如淤泥般停滯混濁。他率先走向床鋪。
那上面躺著一具身體,眼簾緊閉。
「哥,我回來了。」
對方並無回應,他則掀開蓋在身上的粗製毛毯,緊緊握住對方虛軟地擺放於床上的冰冷白手。
「哥。」
芭亞斗輕柔地撥開對方額上的髮絲,跪在床鋪旁,將那如堅硬玩偶般的手倚在自己臉頰邊。
「就快了,就快了……」
即使對方目前為一具屍體,卻會變得能夠活動。在布洛斯的葬禮上,萊玟說「以茲悼念」,並交給眾人「心想事成藥」。當吞下那藥丸後,原本過世的哥哥・祁壜便起死回生了,他能站起來、說話,並觸碰自己。
長年以來,自己都與哥哥分道揚鑣,又在「哥哥復活」的那段時間中,兩人重歸於好了。沒錯,自己最愛哥哥了,愛到、愛到……愛到遭對方冷漠相待後,反而由愛生恨,恨得無以復加。
兩人終於互相理解,如今父親已經離世,哥哥是自己唯一的血親。自己過去隸屬於向世界政府抗議的恐怖組織,過著悽慘的底層人生,但今後理應能抬頭挺胸地活下去了,與自己血濃於水、骨肉相連的手足一起。
當自己讓哥哥吞下的「心想事成藥」藥效結束時,原本能走動、說話與自己對峙的哥哥,又變回一具冰冷的屍體。自己寤寐以求的關係,與所獲得的喜悅稍縱即逝,又遭剝奪。
自己再度懇求萊玟給予「心想事成藥」,他卻冷漠且理直氣壯地說「屍體不會起死回生,那是發生在你腦中的一段模擬」。
不管那種藥丸會對人體造成何種影響,也不清楚是如何製造出自己與哥哥所度過的時時刻刻――在夢中被毆打能感到痛楚受傷的話,心裡也會疼,跑步時腳邊也會塵土飛揚,也能聞到雨絲的氣味。那與這世界有何處不同?又有何不同?假使那是一場如真似幻的美夢,活在夢裡也好。
他想要那藥丸,芭亞斗緊握著哥哥獲得了自己熱度,而變得有些溫暖的手掌。拿到那藥丸,去死、去哥哥所在的世界,就算那是一場幻夢或妄想也無所謂,自己所冀求之處位於現實之外,僅存在於該世界之中。
由於自己已經從內部解除了保全系統,所以稍微施力就能輕易地推開門。選擇將自己加入門禁系統中也行,但即便刪除也會留下辨識紀錄,之後若警方為救萊玟而攻堅也相當麻煩,他索性作罷。而且,縱使沒有門禁保全系統,也沒有小偷會闖入這棟荒廢的宅院之中。
除了兩人之外,宅邸內別無他人,萊玟被自己綁住,所以無法動彈。因為芭亞斗這麼認為,故當他在傍晚的庭院中,聽見沙沙動靜時,嚇了一跳。
「是誰!」
他轉頭咆哮,見到一道黑影在樹木間簌簌穿梭,他拿出插在腰際的槍枝,衝進蓊鬱的庭院之中。那道黑影發出「沙沙、沙沙」聲,不斷逃走。那是萊玟嗎?原本捆住他的繩索鬆脫,所以……
「叫你給我等等!」
黑影倏地往前仆倒,滾出草叢之內。當芭亞斗見到趴在自己腳邊的物體後,顯得疲乏……是小孩……畢亞人兒童。
「嗚、嗚嗚嗚。」
那小孩似乎因為跌倒而擦傷,癱坐在地,抱著紅腫的膝蓋。毛絨絨的尾巴或許因為緊張,而貼著背後,對方身高低矮,四肢纖細,年約六、七歲。
「你是誰?」
原本低著頭的孩子抬起了頭,那雙與髮色相同的漆黑大眼睛,仰望著芭亞斗,道:
「亞歷克西。」
對方聲音高亢,是孩子的嗓音。
「你是怎麼進到院子裡的?」
黑髮的亞歷克西回答:「因為門開開的。」
「你爸媽都沒教你,不可以隨便闖進別人家嗎!」
自己不僅非法入侵民宅還監禁屋主,卻訓斥孩童。
「對不起。」
對方乖乖道歉了,並未找藉口,相當乖巧。他因為門開著,而偶然闖進來了,這話似乎不假。自己作賊心虛,所以不禁對小孩抱持不必要的警戒。
「出去吧。」
這名小孩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他身穿格紋衫,上面綁著蝴蝶領結,下半身為及膝吊帶短褲,衣物品質不錯,或許出身富裕的家庭。
「萊玟不在家嗎?」
對方問得出其不意,令芭亞斗心驚一下。
「我是萊玟的朋友,他一直都不在家……因為今天門開著,所以我就以為他在家。」
一雙黑眸仰望著芭亞斗,等待回應。
「萊玟不在這裡。」
芭亞斗說了謊,亞歷克西則不解地歪著小腦袋,問:
「那他在哪裡?」
「很遠的地方。」
「是喔――」
對方明明是小孩,無意間露出的神情卻顯得成熟。
「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因為他去很遠的地方,所以不確定,我只是因為他忘了帶東西,所以回來拿而已。」
(譯者:p.29黑白插圖)
亞歷克西道「這樣啊」,拍掉襯衫與褲子上沾到的草。
「找到了嗎?」
「不,還沒有,要再問他……」
亞歷克西瞇起眼睛,嘻嘻笑了笑。
「大哥哥,你是在餐廳工作的人吧。」
「欸?」
「我以前有見過你喔。」
自己負責外送,幾乎沒在外場工作過。雖然由自己這麼說很怪,但那家店雖然打著「餐廳」的看板,口味卻難吃至極。上門光顧的食客多為中產階級中的下層民眾,少有像亞歷克西這種衣冠楚楚的孩子。
「我已經辭掉餐廳的工作了。」
「是喔?」
「我很忙,你快回家吧。」
當芭亞斗用右手做出趕人的動作後,亞歷克西則說「好――」朝門口走去。當他跳著走後,那條毛絨絨的尾巴也跟著搖晃。不必花太多時間在訊問上,雖然對方是小孩,理應不要緊,但如果來歷不明的男子,在失去主人的豪宅中鬼鬼祟祟一事傳開,也相當棘手。
他確認男孩走出屋外後,鎖上了前後門的……傳統的鎖,而非門禁系統的安全鎖,進入屋中。他穿越能發出「喀喀」腳步聲的大理石大廳,走上樓梯,未經敲門便打開緊閉的客房門後,萊玟就轉過頭來。
「……被你綁著,我也無法上廁所呢。」
萊玟滿不在乎地道。由於他在房中失禁也很麻煩,芭亞斗在萊玟雙手戴上手銬,雙腳套上腳鐐後,鬆開了原本捆住他的繩索。手銬位於前方,腳鐐鍊條則足足有肩膀寬度,所以就算無法奔跑,也能行走。
芭亞斗在門外等待走進洗手間的萊玟,待他出來後,便揪住他的衣領,強行拖到床邊,將他推倒到床上。他用鎖鍊穿過腳鐐,固定於床幔的支柱上。當他大功告成,並轉向男子後,就被那雙水色眼眸瞪視著。
「真是粗魯呢。」
對方白皙的額上皺起微慍的額紋。
「還有我肚子餓了,如果你不打算餓死我的話,能不能讓我吃點什麼呢?」
芭亞斗拿出槍後,將槍口抵住囉嗦男子不悅的額頭,這效果極佳,使對方瞬間安靜下來。當那具單薄的身軀扭動後,床鋪彈簧便嘎吱作響。
「你以為你算哪根蔥啊?」
萊玟的胸膛配合呼吸,不疾不徐地起伏著。
「你好像忘了,那我就告訴你――你被我綁架了,你的小命掌握在我的手裡。」
水色眼眸闔上,芭亞斗以為他終於理解自己的立場,但不久之後,萊玟卻忍俊不住,使得房裡迴盪起一陣宛如發狂般的嗤笑,令人不寒而慄。在這種狀況下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搞不懂他的大腦構造。
「你笑個屁啊!」
任憑胸口遭人揪住,男子的肩膀依舊因笑意未歇而抖動。
「對方不聽話就立刻訴諸暴力,是低俗人種才會有的想法,如果你要折磨我的話,還請自便。但你越是傷害我,我的心門就越緊閉,要知道那會讓你離目標越來越遠。」
萊玟所言極是,人無法對試圖危害自己的人產生好感,但芭亞斗卻絲毫不打算與他打好關係。
芭亞斗爬上了床,騎跨在萊玟身上後,用槍口抵在他白皙的額頭上,說:
「……你真的想被我槍殺嗎?」
男子聞言,則不閉上眼瞼,直勾勾地望著自己。
「你不說出實情,對我來說就是個垃圾,既然你無論如何都不說真話的話,我現在就宰了你。」
他耍嘴皮子也只能到意識到小命不保之前,當人明白自己將被殺害時,就會改變想法,變得百依百順。
「我想我從一開始就說了,你想動手就動手啊。」
男子並非挑釁,彷彿開導似地低喃,而芭亞斗則刻意用手指扣住板機。
「我原本就等於是個半死之人。」
芭亞斗勾起手指,連槍枝發出「咔嘰」一聲時,那雙水色眼眸仍舊睜得大大的。
「結果還是在威脅我嗎?」
當芭亞斗高舉起右手後,對方又催促道:「你就揍我吧。」
「如果你認為能揍我、用暴力支配我的話,就揍吧,反正我死也不會說的。」
對方以邏輯對抗,令芭亞斗煩躁不已。他跳下床鋪,打翻鏡台,那是因為自己在鏡中稍微瞥見的臉色不悅。他踩著碎裂的鏡子,直到它碎個精光,拿起貓腳凳子砸向牆面,光是這樣還不足以消氣,他又將櫥櫃上的花瓶砸向地板。
真想揍得他面目全非,但自己現在無法控制力道,只是打暈對方還好,但如果一不小心殺了他的話,就問不出半句話了。
「你要發脾氣也是你的自由。」
芭亞斗氣喘吁吁,背後傳來這句話。
「但可以給我食物嗎?」
芭亞斗不疾不徐地轉過頭去,說:
「……餓死吧你。」
他低吼道。
「這樣你就永遠拿不到那藥丸了呢。」
瞬間,這擁有金耳的男子看似惡魔。
「餓死我的話,你就見不到你的『哥哥』了喔,你不是為了他才做出這等蠢事的嗎?就算你的心願無法實現,我也無所謂。」
芭亞斗將買給自己吃、如狗食般難吃的能量食品砸向萊玟,走出房間。
這傢伙真奇怪,都不怕死的嗎?不對,這無關緊要,要宰了他,現在就去宰了他,但沒套出話就殺了他的話,會得不到藥丸的下落,無法讓哥哥起死回生。芭亞斗於門前用雙手搔抓著頭,好討厭,不想再和他同處一室,對方以自己的弱點為擋箭牌,進行這場不知究竟誰才是脅迫方的攻防戰,令人煩躁至極。
只要他說出藥丸的所在地即可,不對,就算不說,只要能知道藥丸所在地……乾脆在這屋子自己找呢?可是這裡有幾間房間?包含地下室之類的在內……唉,真不想去想,要在這棟豪宅裡找出類似珍珠的藥丸,簡直如同大海撈針。
芭亞斗腦中忽然浮現出「說真話」這三字,沒錯,他不說的話,就逼他說即可。他衝出宅邸,奔跑於日落西山後變得幽暗的馬路上,目的地為無所不賣、借妓院地下室營業的那間店。
當他離開麥考伊的店後,來到過去工作的餐廳,外帶了兩份沙拉與燉飯。他將餐點帶回宅邸,在端去客房前,動了一點手腳,他用槍托將在麥考伊店裡買的藥物磨成粉末,摻入其中一份燉飯之中。他嚐了一下味道,加了藥物的那份明顯變得難吃。
縱使芭亞斗走進房內,萊玟起初也躺在床上,甚至不願抬頭查看。
「……吃飯。」
芭亞斗將下藥的燉飯與沙拉隨意擺在床上,對方的狗耳則顫抖一下,又慢吞吞地爬了起來。
「只吃那點東西半夜會肚子餓吧。」
萊玟懷疑地盯著自己。光是要求「讓我吃點東西」,就會厲聲咆哮的人如今卻溫順地端來餐點,他會心生疑竇也莫可厚非,他的猜忌十分合理。
芭亞斗將自己的餐點放在桌上,吃了起來,盡量不看萊玟。當他吃了半份燉飯後,側目偷瞄對方的狀況,發現對方也用免洗湯匙默默地將燉飯送進口中。雖然口味不佳,男子卻並未抱怨,不知那是基於不會抱怨他人買來的餐點,抑或真心吃不出那很難吃……
過去,萊玟每天午晚餐,都從芭亞斗工作的餐廳叫外送,餐廳手藝並不好,卻持續多年。芭亞斗記得自己曾暗忖他們明明是住在闊氣豪宅的富豪,卻對飲食漠不關心。
萊玟吃完餐點後,將空容器放在地板上。芭亞斗看了一下時間,麥考伊說藥效要過三十分鐘後才會出現。
過去,當自己接獲組織命令,準備吐真藥時,曾買了液體狀的藥物。液體藥物對受過訓練者也相當有效,但點滴難以操作。當芭亞斗詢問有無能經口直接攝取的劑型時,麥考伊便推薦了錠劑狀藥物。若非曾受訓能抵抗吐真藥的專業人士,據說用錠劑即有充分效果。
芭亞斗壓抑焦躁的心,靜靜地等待藥物奏效。起初雖然毫無變化,但經過十五分鐘後,萊玟的身體如醉漢似地開始前後大幅搖晃。他本人似乎也察覺到這一點,急忙端正姿勢,卻止不住晃動的身體。
「喂,你怎麼了?」
當芭亞斗開口後,萊玟便慢條斯理地轉了過來,那雙水色眼眸氤氳迷濛得如即將融化一般。
「你不要緊嗎?」
芭亞斗佯裝溫柔,假意關心了對方。
「你在……飯裡……加了什麼吧……」
萊玟逐漸語不成句。
「我怎麼可能那麼做。」
芭亞斗厚顏無恥地道,萊玟則長嘆一口氣,猶若呼出三魂七魄一般,仰躺著仰望天花板,以被手銬拴住的雙手摀著臉,緩緩地搖晃著腦袋。
「你的頭會痛嗎?」
芭亞斗翻身壓到萊玟身上,探頭望向對方的臉,但被萊玟的手擋住看不到。當他試圖撥開萊玟的手後,對方又摀住了自己的嘴。芭亞斗握住手銬的鏈條,將之高舉到對方頭上。萊玟的嘴微微張開,一雙金耳無精打采地垂了下來。
「要是你身體不舒服,就說啊。」
對方毫無回應,芭亞斗以左手輕撫萊玟的臉頰後,對方的眼瞼則顫抖了一下。
「我很擔心你,因為只有你擁有的『心想事成藥』,可以喚回我哥。」
「……你真蠢。」
芭亞斗聞言,按捺住湧向心頭的怒火,不能讓這即將陷入酩酊醉態的男子恢復神智,與其惹對方生氣,不如順著對方心意,較能讓他言無不盡。
「對,我是個笨蛋,因為是笨蛋,所以想要那藥丸。」
芭亞斗撫摸了金耳,道「所以……」而萊玟被摸了耳朵似乎感到舒服,如貓般瞇起雙眸。
「能不能告訴我呢?告訴我那藥丸放在這屋子的哪裡。」
「我……不知道。」
芭亞斗勉強自己露出笑容。
「你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那是你的藥。」
「你……們……低俗不堪……令人無奈。」
這句話使芭亞斗湧起一股衝動,想拽掉自己正在撫摸的狗耳。
「告訴我那藥丸放在哪裡,我的心願就只是這樣。」
「……已經沒了。」
「怎麼可能。」
「沒有就是……沒有。」
縱使用上吐真藥,對方也斬釘截鐵地說「沒有」。芭亞斗嚥下一口唾沫,莫非「心想事成藥」真的沒了?
「……既然沒有,也沒辦法,那告訴我要怎麼製造。」
萊玟的臉頰蹭向芭亞斗的手。
「沒辦法。」
「那都實際做出來了,不可能沒辦法吧,應該有人能製造……」
「因為布洛斯已經死了。」
芭亞斗停下撫摸對方的手指。
「就算製造者死了,但他應該有留下製造方法吧?」
「那構造本身不會複雜,但……」
芭亞斗不禁揪住那雙金耳,男子則悄聲呻吟:「好痛……」
「既然你知道作法,就告訴我。」
「沒有材料。」
「找遍全世界就會有的吧,不管要花多少時間,我都會湊齊材料……」
「你要殺了我嗎?」
萊玟輕輕地閉起雙眸。
「我不是在說你,我在說那藥丸的材料……」
「不殺了我的話,就沒辦法做出來。」
芭亞斗鬆開了原本揪住金耳的手。
「……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殺了我的話,就沒辦法製造出那藥丸。」
「但要是殺了知道製造方法的你,就會沒辦法做出藥丸了。」
「所以那是不可能的,你還不懂嗎?頭腦不好的……一群人……」
萊玟忽然瑟瑟顫抖了起來,當那停止後,肩膀與腳尖又間歇性地宛如痙攣般抖動。由於吐真藥的成分類似麻醉藥物,假使不斟酌用量,將造成藥物過量狀況而暴斃。錠劑相較於點滴,效果應該比較溫和,但對萊玟的體質而言,卻或許過於強烈。將藥物過量的程度比喻為一至十的話,萊玟的反應頂多只有二或三,還不算嚴重,假如他並未翻白眼或口吐白沫的話……
此時,顫抖與痙攣戛然而止,男子動也不動……從胸部微微起伏能知道他還活著,是暈過去了嗎?
「喂。」
當芭亞斗拍打對方的肩膀後,對方便慢條斯理地睜開眼睛,水色眼珠東張西望,試圖將手伸向右頰,卻被手銬阻撓,露出了震驚神色。
「這是……什麼?」
男子並非現在才被銬上手銬,卻神經質地移動著它,發出「喀嘰喀嘰」聲響。
「解開它,欸,幫我解開。」
「不行。」
「不要欺負我,幫我解開啦,大哥哥,我討厭這個東西。」
這語氣不太對勁,對方也不斷蜷縮著身體,舉止幼稚。芭亞斗腦中閃過萊玟所說的「多重人格」四字,當時他說他叫什麼……
「肯特。」
萊玟回應「是」。
「大哥哥,你剛才也在呢,你是來救我的?」
當他失去意識時,多重人格・肯特就跑出來了吧,真是麻煩透頂……
「你知道『心想事成藥』嗎?」
萊玟聞言,疑惑地歪著小腦袋,說:
「那是什麼?是好玩的東西?」
儘管曾聽萊玟提過,但芭亞斗至今從未見過多重人格患者,這或許只是為了逃離自己,才假裝成多重人格。
「你認識布洛斯嗎?」
「他是誰啊?」
對方稚氣地歪著小腦袋。
「是曾是這屋子主人的人。」
「我不認識。」
萊玟挪動肩膀後,用銬著手銬的手撥開瀏海,說:
「我離開箱子了嗎?我總覺得自己被關在箱子裡,偶爾能出來,但馬上又會被關進去。」
假如這是演戲,萊玟可謂天才演員。
「大哥哥,我想回家。」
萊玟坐在床上,踢動雙腳,接著,腳踝上的鎖鏈便發出「咔啦咔啦」的駭人聲響。
「我一直都很想回家,但因為在箱子裡,所以回不去。」
「……這就是你家吧。」
「才不是。」
萊玟鬧脾氣似地搖晃著肩膀,道:
「我家住在史溫鎮巴赫區43號。」
芭亞斗聞言,無法將之視作詭異人格的胡說八道而置若罔聞。當自己還隸屬於恐怖組織時,有兩年都潛伏於史溫鎮巴赫區……
「我還記得電話號碼喔。」
萊玟語畢,流暢地背出電話號碼。這傢伙在說什麼?另一人格不可能會有老家和電話號碼,畢竟主人格就是住在這棟屋裡。
「大哥哥,你打電話回我家,叫我媽咪或爸比來。」
「你這裡生病了。」
芭亞斗指著頭,萊玟則眨著雙眼。
「家和電話號碼都是你的幻想,就算找遍全世界,也都找不到的。」
這名語氣幼稚的成人聞言,劇烈地搖著頭,似乎能將頭搖掉。
「我有家啦!也有媽咪和爸比!也知道家裡的電話!為什麼回不了家!!」
孩子以刺耳的尖銳嗓音大叫,小臉一癟,芭亞斗不祥的預感化為現實,那雙水色眼眸溢出大量淚水,氾濫成災。
「壞蛋、壞蛋、壞蛋,讓我回家啦!我想回家,好想回家。」
萊玟發出「嗚哇啊啊啊啊啊――」的哭聲,開始鬼吼鬼叫。
「吵死了,不准哭!」
當芭亞斗怒斥後,對方僅暫時安靜了一下,接著,又發出恍如超音波似的淒厲嗓音嚎啕大哭。吵死了,煩死人。
「叫我媽咪來!」
「……所以說,你沒有爸比、媽咪,也沒有家。」
「有就是有,我說有就是有!!」
芭亞斗原想拿尾巴塞進萊玟口中,逼他閉嘴,但如此一來,他又會繼續哭吧。雖然不知道這人格的年齡、知識程度,但據印象應該還是幼童……約五、六歲。
引起多重人格的原因是什麼?父母虐待?同學霸凌……不清楚,也無所謂,他沒興趣應付這個人格。
「帶我回家!」
尖銳童音刺進鼓膜之中,光聽就讓人煩躁不堪。芭亞斗咆哮「閉嘴」,靠近變回幼童的男子,將手機遞到他面前,萊玟則目不轉睛地盯著骯髒的手機,說:
「這是、什麼?」
「……是手機。」
「好棒,好帥!」
孩子破涕為笑,芭亞斗見狀則嗤之以鼻。帥個頭,自己的手機是二手貨,甚至無法顯示3D畫面。
「說出你家的電話號碼。」
多重人格男子背誦出號碼,芭亞斗則讓對方看著號碼並輸入,播出電話。手機中響起通話鈴聲,似乎能聯絡某處。這人格存活於腦內幻想世界,縱使電話能接通,也與這男子腦內的想像不同,那是陌生人的家。
此時,電話忽然接通。
「你好,請問哪裡找?」
手機中傳來一名中年女子的嗓音。
「您好。」
「請問……是哪位呢?」
女子重複問了一遍,芭亞斗則問「請問您認識肯特・麥奎爾嗎?」,對方暫時沉默不語。芭亞斗暗忖「有不知名號碼來電,又講出一個非親非故的名字,或許會被對方二話不說地掛斷」,而正當此時――
「……我認識。」
女子嗓音輕微地顫抖著。
「您認識肯特・麥奎爾嗎?」
「他是我十六年前失蹤的兒子,肯特怎麼了嗎?你又是哪位呢?」
芭亞斗腦中一陣混亂。肯特・麥奎爾真實存在?但肯特不可能和萊玟是同一人,肯特是萊玟的「另一人格」,那麼萊玟腦內的另一人格假稱自己是「肯特」這真實存在的人嗎?
「你是誰?這是惡作劇嗎?」
紊亂的大腦無法統合思緒,當芭亞斗感到茫然愣怔時,手機被人從一旁搶走。
「媽咪、媽咪!」
萊玟對著手機大喊。
「快來救我!快來救我!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我想吃妳做的肉派。」
芭亞斗跳上床鋪,從逃竄的萊玟手中搶回手機,貼在耳邊的手機中,則傳來女子癲狂似的吼叫。
「肯特、肯特!你在哪裡?媽咪馬上去接你,你在哪裡!?」
芭亞斗切斷電源。
「讓我和媽咪說話!」
芭亞斗漠視孩子的哭喊,動腦思考。照那母親的狀況,或許會反向追蹤,找出自己所在地。但自己的手機是擔任恐怖分子時,所用的老舊型號,是組織配給的物資,電波也有別於一般大眾所用的手機,儘管追蹤電波,也會遭遇多重障礙,而無法查到自己吧。因為這無需費用,十分方便,於是自己在離開組織後,也打算一直用到有人發現時。對……電波無所謂,總有辦法解決,芭亞斗側目望向鬼吼鬼叫的孩子。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啦……」
肯特以戴著手銬的掌心,擦拭濡濕的臉龐。
「你幾歲了?」
「五歲。」
對方光明正大地回答,以長大成人的軀體回答出五歲。雖然從外觀會覺得難以置信,但從語氣與舉止判斷,也可能認為他是五歲。據肯特母親隔著電話所言,這是她十六年前失蹤的孩子,五歲時遭人誘拐,單純加上十六後,就是二十一歲,與萊玟外觀的年齡吻合。
不過,等等,芭亞斗按著額頭。肯特・麥奎爾真實存在,假使這如孩子般癱坐在地、看著自己的男人是他,那麼萊玟又是誰呢?如果肯特真實存在,則代表萊玟才是假貨?
「大哥哥,我想回家。」
……芭亞斗對鬧彆扭的男子置之不理,走出房間。莫名其妙,自己應付不了這樁怪事,既然如此,只能放著不管,等待他恢復原狀,恢復為萊玟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