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心之獸』
1
「──」
看著自己映照在鏡中的臉,菜月‧昴的喉嚨凍結了。
雖是看過的臉孔,但要說熟悉,卻又感到抗拒──這也難怪,畢竟鏡中的臉,是僅存於過去稀薄記憶中的遺物。
──菜月‧昴幼時的臉龐,顯現在鏡子上。
「這、是、怎樣……」
拿著鏡子的手顫抖,臉色慘白的幼稚臉蛋在微微顫動。
戰戰兢兢地用沒拿鏡子的另一隻手去摸自己的臉。鏡中年幼的臉,也一樣被手觸摸。從手的大小和長相來看,大約十歲上下吧。
當時,昴跟身邊同齡的人相比,發育得較慢,因此按照身高由矮排到高的話,是從前面開始數比較快的人──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往昔的回憶,在如今的焦頭爛額下給粉碎,昴放聲大叫。
只能稱這種發展為惡夢。自己可還沒對年紀絕望到會渴求這麼沒常識的「返老還童」現象。說到底,事態本就非比尋常。
僅僅一個晚上,人類的身體就回溯到十歲左右,怎麼可能。
「這、這樣下去不行……!」
過了很久昴才回過神,慌慌張張地跑向寢室門口。
再怎麼樣,卡歐斯弗萊姆的旅店應該沒有提供來住宿就送「返老還童」的服務才是。這樣一來,自然就會認為是敵對勢力的某人幹的好事。
這樣一來,就得跟住在同一間旅館的同伴們分享情報,商討解決策略──
「各位,大事不妙!雖然你們應該一看就知道……」
「啊!昴果然也變小了!」
「唔耶?」
扭轉位置比平常高的門把,用力開門的瞬間,迎接昴的是出乎意料──不,是理應可以想像得到的光景。
寢室外頭是讓旅宿客人可以聚在一塊的起居室。在那兒等著他的,是可愛臉蛋露出爽朗笑容、朝他揮手的少女。清澈的藍色瞳孔,毫無規則可言的髮辮,再加上最具辨識力的金色頭髮。以及宛如太陽般、不會讓人看錯的開朗──
「該不會……是米蒂安小姐?」
「對喔~!醒來之後就變小了,我也嚇一跳呢!不過小昴也變小的話我就放心了~。有同伴、同伴~!」
米蒂安‧奧康奈爾的外表就如她自我宣告的,是十二、三歲左右的少女。她一副只用薄布裹身的危險打扮,也陷入跟昴一樣的狀態,整個人尺寸都縮小了。只不過還是比昴高出半個頭。
不管怎樣──
「這才不是有同伴叫人開心或欣喜的狀……嗚喔啊!?」
「嗚──!」
努力接受一開始的震驚時,有人從旁攔腰撞過來。昴慘叫著被撞翻,最後還被某人壓在胸膛上。
「咕噁噁!」於是忍不住發出青蛙被碾扁時的聲音。
「啊啊!露伊醬,就說不行了!因為小昴現在很小!」
「啊~嗚~!」
「呀──!因為我也變小了,所以抱不起露伊醬啦~!」
米蒂安試圖扯下在昴胸膛上肆虐的猛獸,但縮小的她憑臂力無法制止這個邪惡又暴虐的女童的蠻行。
於是束手無策的孩童菜月‧昴,只能任憑蹂躪──
「露伊,不可以!昴會被壓扁的!」
「啊~」隨著尖銳的喝叱,胸口的沉重怪物被移除。仰躺的昴看過去,是被迫遠離他,不知為何面露悲痛的露伊。
手伸進露伊腋下並把她抱起來的,是身穿黑色男裝禮服的塔立塔。昴除了撿回一命外,還因為塔立塔的外型沒變而感到放心。
「呼~塔立塔醬,謝謝!我現在力氣不夠大~」
「不、不會,這點小事不足掛齒……昴也沒事吧?」
「說沒事是怪怪的……不過塔立塔小姐沒有碰到任何異變,真是太好了。還有……」
握住米蒂安伸出的手,撐起身子的昴看向房間裡頭。
坐在沙發上,默默地望著一行人演出鬧劇的,是用鬼面具遮住臉的黑髮男子──這一團人的代表人物、逃亡中的皇帝亞伯。
看著剛剛的互動卻絲毫沒有要出手相助,這態度令昴很有意見;可是看他並沒有像昴一樣發生異狀,這點又讓人安心。
「亞伯,你也沒事,真是再好不過……」
「──醜態百出。」
但是,面對為自己平安無事感到開心的昴,亞伯卻表露不悅扔出這句話。這話鋒利冰冷,使得昴頓時語塞。
「……雖然我自己都覺得,這張娃娃臉可愛無比就是了。」
昴只能拚了命地擠出這番再也不能更惹人厭的話。
此時──
「自己說自己娃娃臉呀~真像兄弟會幹的事。唉呀,事實上是真的變可愛了。」
「──!你!」
邊說邊從另一間臥室現身的人物,嚇得昴錯愕不已。是跟現在的昴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只不過這人用隨便撕碎的布片把臉纏起來,看起來很奇特。
沒見過的男孩,但按照他剛剛所說的話,以及依然沒有左手這點,一看就知道他是誰。
「阿爾,是吧?……蒙面幹嘛?」
「哦?嚇到了?因為頭盔的尺寸變得不合,手邊又沒有適合的東西。抱歉啦,你們別太在意的話就算是幫了我忙。」
「就算叫人不要在意,還是會在意吧……」
說完,變成幼童的阿爾朝昴揮揮手。
纏臉的方式粗糙隨便,後腦杓可以看見搖來晃去的黑色頭髮。這畫面看來新鮮,但在嶄新樣貌前卻給人微不足道的印象。整體來說,像是以前電影裡頭會有的壞蛋殺人犯。
「……就算沒法戴頭盔,那也用不著硬是把臉遮起來啊?」
「真是心思欠缺細膩的發言,兄弟。頭盔不是為了好看或發酒瘋才戴的,而是自卑感的表現。就算外表變成小孩,腦袋還是大人,這點仍然沒改變。──我的手沒有重新長出來,臉上的傷也維持原樣。這點兄弟也一樣吧?」
「這個……」
阿爾聳肩,給大家看自己空空的左手。昴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
鬆垮垮不合身的上衣,底下有好幾道沒有消失的白色疤痕。出現在孩童的身上讓人不忍卒睹,卻是自己活在這個世界的歲月證明。
傷疤告訴當事人──這不是返老還童,只是身體縮小罷了。
「不過,睡個一晚身體就縮小,這種不幸的命運不要發生比較好。」
「就是說啊~。嗯~這樣子,人家可能沒法幫忙老哥工作了。老哥弱不禁風,這可是大問題啊~!」
「確實,對奧康奈爾兄妹的事業來說,無疑是一大打擊……」
對長期的事業計畫來說也是,但現在想先關注眼前堆積如山的問題。
以現狀來說,昴的問題大概就是服裝不合身,所以顯得難看這點程度;但對阿爾和米蒂安這兩位以戰鬥為業的人來說,可就不僅如此了。
「阿爾,既然頭盔尺寸不合,那武器呢?」
「如兄弟所想。不管怎麼樣,這隻可愛的瘦膀子都不可能揮舞那玩意。」
「我也是,揮舞兩把的話可能會很吃力。一把的話還勉強……啊嗚!」
「危險!」
米蒂安從立著的雙劍劍鞘裡抽出一把劍,但劍卻脫了手,擦過昴的鼻尖後刺進地板。昴不禁嚇得臉色發白。
「哇、哇、哇!小昴,抱歉!沒死吧!?」
「是、是沒死啦……不過很危險。」
米蒂安沮喪地垂下頭,從地板拔出劍後謹慎地收回劍鞘。
昨天還能靈活使用的武器現在卻用不了,無法行使被人寄予期待的武藝,這對米蒂安來說,是自我根基動搖的緊急事態吧。
「這樣看來,我們之中還能戰鬥的只有塔立塔小姐囉?」
「咦咦~~!我雖然變小了,還是會加油的喔!?」
「氣概心領了,但沒能滿足勞動基準法……」
她那毫不受挫的態度叫人敬佩,但必須更實際地審視事態。
阿爾和米蒂安變成這樣的狀況下,能夠稱上真正有戰鬥力的就只有塔立塔而已。雖說她的力量毋庸置疑,但身處敵陣,僅憑她一人還是會覺得不安。
事實上,這件事被拿出來討論,已經讓她緊張到臉頰僵硬了。
「看樣子,出乎意料的,沒有亂成一團呢。」
就在昴努力掌握狀況時,一直沉默思索的亞伯插嘴。這番觀察檢視同伴後的發言讓昴嘟起嘴唇回嘴。
「天曉得?搞不好只是剛好錯失了慌張失措的時機而已。就是得活動過這副身體、發現各種不方便的地方以後,才會察覺失去的身高和體重有多重要吧。」
「就算縮小了,還是一樣嘴上不饒人呢。」
「適應力和小聰明,是我少得可憐的賣點。」
感覺更是會被人認定自己在硬凹,但昴不在乎直接回嘴。不出所料,鬼面具下方的視線變得銳利,亞伯厭煩地說:「強詞奪理。」
不過──
「──讓你們身體出異狀的人,八成是奧爾巴特‧丹克肯。」
「什麼!?」
接在後面的那句話,直接打碎昴複雜的心境。
睜大眼睛,腦海浮現出亞伯所說的名字──奧爾巴特‧丹克肯該名人物的外貌。
「昨天在城堡裡遇見的老爺爺……是『九神將』之一!」
沒想到昨天跟著假皇帝到紅琉璃城的矮個頭老人──竟是帝國最強的一將當中,稱號從上數來第三位的人物。
「確定是那老爺爺幹的好事嗎,亞伯醬?」
「假如只是偽裝外表的話,還有其他可能的人選。但是發生在你們身上的狀況不是騙人的仿造品。既然如此,懷疑是他下的手才恰當。」
「……假如是我,也會懷疑那個叫夜鳴的色色姊姊喔?」
阿爾代替震驚的昴,要求亞伯給出其推理的根據。
事實上,昴也跟阿爾持相同看法,懷疑異狀的原因在於夜鳴。畢竟個頭縮小的三人共通點都是曾去過城堡,因此夜鳴和奧爾巴特的嫌疑各占一半。
即便如此,亞伯之所以仍斷定始作俑者是奧爾巴特的理由在於──
「那個叫奧爾巴特的老爺爺,擅長使用縮小對手的魔法嗎?」
「這點沒有確切證據。不只奧爾巴特,『九神將』甚至會對我隱瞞他們的本領。再加上,他又是『西諾比』這一祕密組織的頭目。」
「西諾比……是會使用忍術,趁著黑夜執行間諜活動或暗殺的組織?」
「我不知道什麼忍術,但西諾比的主要任務是那樣沒錯。……你從哪知道的?」
「沒有!就只是家鄉那邊,從事類似工作的人被稱為忍者……」
亞伯看向昴的眼神就像在說他怎麼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事,而一聽到西諾比就聯想到「忍者」的昴連忙跟他解釋。「啊!」就在昴朝著同鄉阿爾尋求協助時,米蒂安突然大叫一聲。
原本眼睛就又圓又大的她,把眼珠子睜得更大。
「假如是昨天那個老爺爺幹的,可能是那個喔!你想嘛,就是要從城堡逃跑的時候,我跟小昴兩個人,胸部都有被他戳一下!」
「逃跑的時候……啊。」
雖然米蒂安的說法有語病,但昴也想到同樣的可能性。
就是昨天要離開紅琉璃城──為了達成夜鳴壞心眼的條件,賭上性命的攻防戰期間。逃出了假皇帝的護衛卡夫馬的荊棘,打破天守閣的牆壁企圖離開時,奧爾巴特進行了追擊。
可是那位「九神將」的攻擊,當下並沒有對三人造成任何損傷。
──當時只覺得好險,但其實並不是沒事。
「可是,這種事應該可以預料到……!而且阿爾沒被碰到吧!?」
「……抱歉,兄弟。我在飛出去之前有跟老爺爺對招。就算哪邊被戳到也不奇怪。只要不是致命傷就放著不管,當作沒發生囉。」
他以低沉的音聲──再怎麼說也是以變聲前的男童而言偏低的嗓音沉吟,譴責自己的大意。但是責備阿爾根本就搞錯對象了。
阿爾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在那種狀況下讓三人生還。米蒂安也是。兩人都全盡職責。──應該要提高警覺的,是昴。
既然無法成為戰力,至少應該提防所有事態。
「這種樣子,可不能讓雷姆看到……尺寸縮小到跟碧翠子一樣,這樣更會被愛蜜莉雅醬當成小孩看待……」
「我不覺得自己縮小了公主就會寵愛我,真心覺得變成這樣到底有誰得利。」
「啊,大家都意外冷靜呢……我還是,不知所措……」
就在昴和阿爾為縮小一事感到苦惱時,塔立塔吐露內心。
就這樣抱著掙扎的露伊,成為唯一戰力的她臉色難看。簡直就像因為自己沒有受害而有罪惡感。
當然,塔立塔的反應是對的。昴他們表現出來的終究是虛張聲勢。
「老實說,我現在要是不講些五四三的,可能會大吼大叫。」
「是、這樣嗎?」
「是啊。……就是有這麼不舒服。」
不是身體變小這點不舒服。
自己的身體在無意中被人竄改,是這種自我定義的毀損叫人不舒服。
──昴可以自豪地說,自己在這個異世界裡遇過很多倒楣事。
其中以「死亡」的經驗最甚。這一年半來的經驗濃密到不輸任何人。而即便是這麼身經百戰的昴,卻還是難以忍受身體被人修改的嫌惡感。
「這就是『色欲』的被害者的心情嗎……」
在水門都市裡遭受「色欲」大罪司教權能所害的人們的振翅聲──身體被變成蒼蠅的他們,現在仍在等待救援。
光是身體變回兒時的自己就這麼不適,那被變成與人類完全不同的生物──他們的悲劇絕不是昴的膚淺理解能企及的。
強迫他人品嚐這種感覺,實在是──
「──毒辣至極,可以這麼說吧。」
一語道破昴的內心,害他倒抽一口氣的人,是雙手抱胸的亞伯。
與對方四目交接,昴邊張合自己變小的雙掌,說:
「這個,可以恢復……吧?」
「沒法說鐵定可以。但是,認為有恢復的方法比較自然。」
「根、根據呢?」
「下了這種不會立刻致死的毒,原因除了與對方談判外別無其他。」
亞伯的推測──為求方便,姑且稱之為「幼兒化」,將之比喻為下毒的行為,揣摩敵人不立刻讓對手死亡的用意。昴也認同他的這番推敲。
假如這是為了讓對手做出某種讓步的方法──
「那麼,對方應該會主動接觸……」
就在塔立塔屏息,表示理解亞伯的想法時。
──外頭傳來敲門聲。
「──!」
才剛做出結論就有人上門,使得所有人都緊張地去注意門後。
該不會造成「幼兒化」的奧爾巴特已經找上門了吧?不過──
「──大清早就上門叨擾,實屬抱歉。我是夜鳴‧魅時雨大人的使者。」
門板後方傳來的聲音,若僅以這個瞬間而論,是偏離期待的消息。
「這聲音,是昨天的鹿人小孩……貚紗醬吧。該不會是親筆信的回應?」
「咦?啊,哦,對耶!回應!」
因為失望和掃興,昴原本高漲的緊張感失去歸宿。直到米蒂安提醒,才察覺來訪者的目的。
「那個,讓她進來,可以嗎?」
拖著微妙的驚訝,昴詢問亞伯能否讓對方入內。在昴的視線中,亞伯沉默片刻,然後靜靜點頭。
得到許可,塔立塔開門,邀請來訪者進來。
「打擾了。我來傳達夜鳴大人的話。」
踏進起居室後,身穿和服的鹿人女孩貚紗先這麼說,然後一鞠躬。
還年幼的夜鳴隨從環顧房間後,缺乏表情的臉皺起眉頭。畢竟屋內有四個沒見過的小孩,以及戴著可疑鬼面具的男人。
以看到這等奇怪陣容的反應而言,她的平淡其實值得誇獎。
「各位的樣子……有點……」
「怎麼了?」
「──。不,沒事。失禮了。」
不過她還是沒法隱藏對鬼面具男的興趣,即便淡淡地致歉,卻還是忍不住偷偷注意亞伯。這種符合年齡的行為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話雖如此,她所帶來的報告,將會大幅影響昴他們的未來。
被平靜的緊張感迎接的貚紗,站在房間正中央恭敬低頭。
「昨日的親筆信,夜鳴大人決定給予正式回應。因此,有請各位前往紅琉璃城。」
「……看過信了啊。」
知道講出來很沒禮貌,但確認了對方看過信的事實,令人鬆了口氣。
一方面有昨天的賭局,再來就是夜鳴有可能因情緒而毀信扔棄。畢竟她給人的感覺就像心高氣傲的貓,或有著和面對普莉希拉時相同的緊張感。
不管怎樣,她派遣使者邀請眾人前往城堡,進度似乎到了對話這個階段。如此一來,眼下眾人的問題就只剩下「幼兒化」而已──
「有請書寫信函的主子,以及昨天的諸位使者大駕光臨。」
「──咕噁!」
「──?」
突然聽到奇怪的聲音,圓圓的眉毛靠攏,貚紗歪頭不解。
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內心所想,昴按著心臟狂躍的胸膛,面露和藹笑容帶過:「沒事、沒事。」
不知是接受了,或是沒興趣,貚紗的脖子轉回正常角度。
「那麼,在火之刻鐘聲響起之時,將於紅琉璃城等候諸位大駕光臨。」
「都清楚了。辛苦妳了。可以退下了。」
「──。是,那告辭了。」
指定的時刻──火之刻鐘響,大致意味著正午。
傳達完與會時間後,貚紗最後再次鞠躬,轉身離開房間。此時,昴朝背影出聲。
「請問,為求謹慎想確認一下,被邀請的成員除了寫信者,還有昨天的使者嗎?我的意思是,假如使者因為有事而不克參加……」
「夜鳴大人說的是,邀請所有使者一同前往。」
「──」
「在這個魔都,還請不要違逆夜鳴大人的話。」
貚紗語氣平淡,提點中卻蘊藏著不容動搖的意志。
目送女孩離去,關上房門。接著,昴大口深呼吸,轉身。
然後──
「──開作戰會議了!」
舉起比昨天還要短的手,如此呼喚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