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less destiny
玻璃窗外下著皚皚飛雪,明明才過下午五點,天空卻烏雲密布,一片陰霾。幾天前就聽說寒流將至,但也過於猛烈。昨天電視新聞播報儘管位於都會區,卻仍有人因過冷而猝死,根據評論家所說,這是大自然對人類的反撲,但在稍微遠離中央都市的貧民窟・希望城中,即便不下雪每年也必有人凍死……只是未受到新聞媒體關注而已。
赫兒・艾文思從位於大樓最高層的教授辦公室俯瞰窗外,見到一道身穿棕色大衣的身影飛奔出系館。那是學生吧,今日課程已經全數結束,放學後教室將上鎖。那人是剛才和朋友在走廊上聊天,抑或為了向老師提問而留下呢……
身穿棕色大衣的男子停下腳步,仰望赫兒的方向,那是氣象科學系一年級的傑弗瑞・三峯。當傑弗瑞慌張地撇過頭後,又撒腿奔向受銀雪籠罩,而化為茫茫雪原的校園了。
此時,辦公室的門響起「叩叩」敲門聲,加布里埃拉的嗓音自外面的系祕室中傳來,道:「海瑟教授來找您。」
「請她進來。」
當赫兒加以答覆,傳來「是——」一聲回應後,同時之間,碧安卡・海瑟便走了進來。目前明明為隆冬時節,她卻身穿強調豐滿胸部的深V毛衣,與膝上短裙。而這打扮之所以毫不俗豔,是因為碧安卡長相甜美,一頭柔順天然捲的蜂蜜金髮及腰,犬耳與尾巴也與髮色相同,碧眸如一雙藍寶石,且擁有一張不似二十九歲的娃娃臉。她具備一股挑逗調情的魅力,使得學生背地裡為她取了一個綽號,叫做「性感寶貝」。她本人也曾耳聞,卻從不介意,反而樂在其中。
碧安卡手上拿著一朵白玫瑰,踏著高跟鞋華麗地轉了一圈。
「……妳在幹嘛?」
「有一朵美麗的玫瑰放在門外喔。」
她擅自朗讀出繫在玫瑰梗上的卡片:
「他說致親愛的教授,對方沒寫名字,妳這個粉絲還真是風流爾雅呢。」
這明明事不關己,碧安卡卻喜孜孜地左右搖動金色尾巴。
「妳想要的話,就給妳吧。」
碧安卡聞言,一雙金耳筆直地往旁一倒,露出難受的表情,用右手摀著臉頰,道「※nein」。(譯註:德語的「不行」。)
「我才不可以拿走人家送給妳的花呢,妳就收下吧。」
白玫瑰朝自己遞了過來,花莖略微彎曲,所以這是自己種的吧,且全數除去了花刺。
「這是誰送妳的啊?偷偷送人白玫瑰,簡直就像古典文學一樣。」
「送花的人是傑弗瑞・三峯。」
碧安卡用食指抵著臉頰,低喃:「傑弗瑞是那個大氣科學系的一年級新生吧,棕髮,眼睛是碧玉綠色。」
「他對我有好感吧,送玫瑰給我也不是第一次了。」
自從他趁著祕書與自己都不在時,偷偷將一朵玫瑰放在教授辦公室門旁,已經過了一星期。自己原本就猜想送花人是傑弗瑞,見到他剛才逃走的身影就更加確認了。
碧安卡輕語「是喔」,將這朵附卡片的玫瑰,插入擺放於邊桌上……插著日前送達的白玫瑰花瓶中。
約從半年前,赫兒便察覺到在上課時,有一道熱烈的目光從教室第一排注視著自己,也發現那股熱忱並非源於好學,而是類似戀愛的情感。過去也有不少學生對自己投以帶有好感的眼神,而向自己告白的人也不只一、兩人。
碧安卡走向赫兒,用指尖纏住她的銀髮,說:
「月光般的銀髮和銀眸,肌白似雪,唇紅如山茶花,銀色狗耳惹人憐愛,尾巴又蓬蓬鬆鬆。赫兒,妳雖然不及我,但也美得讓人驚豔喔。我認為男人會對妳神魂顛倒也無可厚非,別再用那種冷冰冰的男人口吻說話,要是妳笑臉迎人的話,就會受歡迎到不要不要的說。」
赫兒聞言,粗魯地搖了搖頭,不耐煩地嘆了一口氣。碧安卡將手放在纖細的腰肢上,左搖右晃她的金色尾巴,道:
「妳為何要露出那麼鬱悶的表情啊?既然都獲得了美麗的女性身體,縱情享樂不就好了,反正也只剩下沒幾年了。」
房門傳來「叩叩」敲門聲,加布里埃拉泡了紅茶進來。長袖善舞的碧安卡俏皮地道:「加布里埃拉,妳今天的衣服也很上相喔,頭髮也捲得很美。」讓那一板一眼的祕書雙頰泛紅。
赫兒叫住了鞠躬並即將離去的祕書,說:
「抱歉在下雪天時麻煩妳,但做完這件事後妳就可以直接下班了。」
當加布里埃拉離開辦公室後,赫兒便鎖上自走廊通往祕書室、祕書室通往辦公室的所有門鎖。碧安卡見狀,坐在皮沙發上,說「妳還是老樣子,小心翼翼呢」,並撫摸著塗上鈷藍色指彩的指甲。
「是妳太粗心大意了。」
「不用那麼擔心也沒問題啦,就算發生了什麼意外,『蟲』也會設法解決的,過去也都是這樣的啊。」
她宛如事不關己,毫不在乎赫兒的擔憂。
「我討厭『蟲』那群人。」
赫兒恨恨地罵道。
「是喔?我見過幾次,都是些不惜訴諸武力解決問題的猛男喔。」
赫兒坐到碧安卡對面。有別於碧安卡喜愛穿著能強調女性曲線的服裝,她只穿黑色或深灰色的長褲套裝……部分基於她單純不喜歡穿裙子。
「妳有事找我吧。」
碧安卡說「對欸」,斂起雙眼,呵呵微笑。
「我之前說要在半年後交換宿主吧,然後,我昨天去找K了,雖然猶豫了很久,但已決定好下一具宿主了,對方位於義大利地區,是黑髮黑眸的雌體唷。」
兩人任教的瓦玻黎大學位於法國地區,義大利地區顯得有些遙遠,思及同胞為了延續自己在大學中的研究,多選擇居住於同一地區內的宿主,因此碧安卡打算在此,為自己專攻的前歐洲史畫上句點吧。鑽研何種主題與如何運用皆為個人的選擇,他人無從置喙。
「妳之前不是說要換回雄體嗎?」
碧安卡聞言,附和道:「是沒錯啦。」
「但雌體很新鮮,比我想的更好玩,打扮讓人滿心興奮,也能換很多不同造型吧,更重要的是,被動的性愛既輕鬆又舒服啊。」
她雙手合十,如癡如醉地說。赫兒聽見這忠實於歡愉、頗有碧安卡風格的選擇後,嘆氣道:「既然妳覺得好,那就好吧。」
「欸,妳呢?妳喜歡雌體還是雄體的性愛啊?」
碧安卡的神情饒富興味,從沙發上探出身問。
「我沒用這宿主做愛過,雌體不像雄體需要定期發洩吧,因為這樣也很輕鬆。」
碧安卡說「同胞中原本就有很多清心寡慾的類型,妳也是呢,真無趣」,換翹起另一隻修長窈窕的腿。
「雌體本身不錯,但女性的團體行動不合我的個性,等到更換宿主時,我打算要求雄體。」
「妳要在三年後更換宿主呢。」
「對。」
「真期待妳會選擇怎樣的個體呢,妳就選金髮又俊美的雄體吧,等到了青春期後,我們就來做愛吧。」
碧安卡斂起雙眸,露出頑童般的眼神,嘻嘻甜笑。
……西元22XX年,因病毒所引發的怪病「奇熱疫」肆虐全球,潛伏期為兩週,致死率則高達五成,造成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染疫。爆發全球性流行背後的主因為:廢止國家制度、全球統一,不再需要護照與簽證,企業研發出空浮噴射機這種高速飛機,使民眾可自由且迅速地抵達世界各地。
一時之間,曾擔憂人類是否會就此滅亡,但運用犬隻血清所研發的疫苗問世後,奇熱疫逐漸消聲匿跡。然而,這種跨時代的疫苗,隨後卻對人體造成嚴重的副作用。接種疫苗的婦女,開始陸續生出擁有狗耳與尾巴的新生兒,他們形體異於常人,嗅覺與聽覺較為靈敏,但除此之外與一般人類並無分別,這新人種被命名為「畢亞人」。
畢亞人如今占地球總人口約一成,除了狗耳與尾巴這類外觀特徵外,又以天才輩出而聞名。這些擁有高智商的畢亞人被稱為「高等畢亞人」,但或許因為智商過高,導致他們以三十歲為界,將不幸喪失五歲以後的記憶與知識,無一倖免。這類退化回幼兒的現象稱為「心智消沒」,專門研究高等畢亞人的研究所致力於釐清原因,但如今仍為未解之謎。
……這是一般世人的常識,歷史課本也這麼記載,事實卻迥然相異。除了擁有狗耳與尾巴的畢亞人之外,另有一種族藉由奇熱疫疫苗的副作用降生於世,那便是僅有精神體的種族「O」,例如自己與碧安卡。
自己種族寄生於五歲的畢亞人兒童肉體內,封閉住該肉體原本擁有的意志,以鳩占鵲巢的方式生活。接著,待經過二十五年後,又會轉移至下一名畢亞人體內。根據邏輯,倘若能夠順利寄生,將能永生不死。由於O族為僅具備精神體的生物,不具備生殖功能與性別,基於肉體不過是暫時借居之處的觀念,他們不會執著於肉體。
O族身為接種疫苗的女性所生的後代,意即只有初代,並無後續世代,且人數固定。由畢亞人之間,抑或畢亞人與人類交配,也不會誕生出這種族,所以當那批施打疫苗的女性全數超過生育年齡後,自己種族的總數便已底定,未來將只減無增。
為了捍衛人數有限、無法生生不息的自己種族,部分我族組創立名為「迦地納」的組織。對我族而言,人生至關重要的大事是更換宿主,意即從自己所寄生的畢亞人肉體轉移到新的肉體中。我們只能寄生在五歲畢亞人身上,當寄生歷經二十五年後,將被所寄生的肉體排出,簡單而言,即為被宿主驅離。此時,我族將化為類似珍珠的米色圓錠。身為精神體,此時最為危險,是我們唯一化為有形之物的時刻。假如處於圓錠狀態時破損、毀壞,將無法再度寄生,實質上等於身亡命殞。
而協助這生死一線間更換宿主行為的,就是迦地納局員・K,自更換宿主期限的最後一年內,K將多次前來與同胞會談,謹慎且按部就班地討論下一具宿主的人選、準備、更換等程序。
自己的種族散布於世界各角落,所有同胞都被賦予個體編號,並由迦地納所管理,具備每月定期聯絡一次的義務。
任憑我族受到嚴密管理,數量卻逐年減少,主要原因為遭逢意外事故或重大刑案。當宿主的生命跡象停止後,不等屆滿二十五年期限,我們就會從宿主口腔被排出。
假如呈現圓錠狀態時,被親朋好友或迦地納找到,還能寄生到下一個個體中,但倘若在那之前,就不幸被壓碎或裂成兩半,將無法再行寄生而死亡。
邊緣稍有缺損或略有瑕疵,還可繼續寄生,但將不再是完整無缺的精神體種族・O,被稱為殘缺體。
當我寄生於這次的雌體之前,K曾對我說「完整體和殘缺體還是有所不同」。我們為了生存而寄生於畢亞人身上,身為生物,這種行為不過是天經地義,並無善惡概念。
然而,據說殘缺體之中,有人認為我族寄生在畢亞人身上為惡行,反對寄生。那些主張激進者被視為種族存續上的危險因素,被列入黑名單中。當這些殘缺體進入黑名單後,將被禁止繼續寄生,維持精神體圓錠的狀態受到嚴密保管,處於雖生猶死的慘況。假使殘缺體得知自己被劃入黑名單,逃離迦地納管理後,會被下轄於迦地納、名為「蟲」的肅清部隊所追捕,倘若膽敢抵抗,或被視為毫無更生餘地的話,將被處以死刑。
除殘缺體的叛亂之外,最令迦地納戰戰兢兢地監視防範的,是我族存在被公諸於世一事。對畢亞人而言,我們就像是侵占他們精神的寄生蟲,假如一旦東窗事發,將發生類似中世紀歐洲的獵巫行為——獵殺高等畢亞人。
O族,具備無法對同族以外的人,談論自己身世的自我防衛機制,不過,殘缺體的該功能失靈,據說也有人會對人類、畢亞人說出我族的存在與歷史背景。
「哎呀,不好了。」
碧安卡匆忙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我之後要和史蒂芬去約會,必須去做準備了。」
史蒂芬是碧安卡的男友之一,雖然多少有些輪替,但她總有四、五名男友。
碧安卡緩緩爬梳金色捲髮,道:
「男人和男畢亞人雖然很可愛,但為什麼都那麼笨啊?他們會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喔,真難以置信。」
赫兒望向窗外,風雪越發猛烈。
「他們就是那樣的種族啊,和狗不會站著跳舞一樣。」
碧安卡微微噘起豐唇,嘆了一口氣。
「那就證明了他們是多麼低等的生物呢,我絕對不想變成人類或畢亞人,畢竟,他們必須幾十年都待在同一具肉體裡,一直活到又老又醜欸。而且,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會變得越來越健忘,光是想就讓我怕得發抖呢。」
她抱著自己的雙肩,浮誇地抖了抖。我族一旦見聞過的場景絕不會從腦中消失,將永遠維持記憶。我們難以理解,畢亞人與人類學生經常說的「忘記」,那種失去過去見聞與所獲知識的感覺。
「碧安卡,妳下次要不要當女演員呢?」
這原是玩笑話,碧安卡卻閃耀著一雙藍寶石碧眼,道:「哎呀,真是好主意。」
「我過膩了學者生活,畢竟這是一段很長的人生旅程,或許稍微繞點路也行呢。」
當碧安卡走出辦公室後不久,赫兒也離開了大學。自家位於可步行上班的距離內,畢亞人被公認體溫偏高,但今天依然感覺寒冷,使她選擇搭了空浮計程車。
過去,碧安卡來赫兒的高級公寓玩時,曾嚷嚷說「這是什麼老鼠屋啊」。此處只有兩間房間,而且,廚房與客廳相通,雖然狹窄,但以單身生活而言,空間充足。
當回到家後,赫兒直接前往浴室,將白銀戒指放在首飾收納盒中,淋浴並在浴缸中注入溫水,當她充分溫暖身體,並走出浴室後,更衣室的鏡中映出一名全裸女子。
五官標緻,酥胸玲瓏袖珍卻形狀姣好,柳腰纖細,四肢修長。當自己曾身為男性時,見到女性裸體後,會產生性慾,如今卻無感,真是不可思議。
過去曾渾身濕淋淋地睡覺,最後不幸感冒,基於這項教訓,赫兒徹底烘乾髮絲與尾巴後,再拿著晚餐硬麵包與水,坐到客廳的沙發上。
她咬著麵包,用全息投影電腦檢查郵件後,見到MEL捎來聯絡。窗口人員笑容滿面地說「接獲您的入住預約,您可來參觀設施」,MEL為我族被宿主排出後,專門照顧宿主的設施。
被我族占領精神的畢亞人雖然肉體能成長,精神成長卻停滯不前。當自己被排出後,肉體主人一直以來被封閉住的精神,將取回主導權,但心智年齡理所當然只有五歲,肉體年齡則為三十歲,兒童的心智搭配上成人的身軀,產生出一種世人稱為「心智消沒」的失衡生物。
當我族寄生到全新肉體後,將盡早接受高等畢亞人測驗,離開父母身邊,居住於專用設施的宿舍中生活。因此,與雙親手足間的親情逐漸淡薄,即便恢復成原本主人後,也多不會受到親人照顧。當更換宿主年限將近後,K會來詢問將如何處置自己正在寄生的宿主處理方式,有人會委託K處理掉,但大多數人會直接棄之不理。假如選擇棄之不理時,迦地納會將化為空殼的宿主拋在希望城裡。這是因為希望城中不像中央都市裡,監視器設置得滴水不漏,因此不會被循線追查。
赫兒過去也對自己轉移後的宿主棄之不理,然而,她日後在新聞中得知,上次的宿主在自己離開後不到一星期內,雖然身為男性,卻不幸遭人姦殺,令她深感內疚。
這次的宿主也因為從小就遠離家人,所以並未建立起良好的家庭關係,這幾年從未聯絡過可稱為親戚的人。她判斷當自己離開後,親戚不會照顧這具肉體,就選擇先和專門照顧心智消沒後的畢亞人安養設施簽約,決定這具肉體的去處。
雖然不必將對棄之不理的宿主大費周章,但赫兒想杜絕一切後患且心安理得地用下一具肉體生活。而且,用這宿主所賺的錢在自己離開後,也是這宿主的財產,下一名宿主無法使用,所以安養設施頗適合成為無處可用存款的去處。
……這名宿主的年齡為二十七歲,距離更換宿主僅剩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