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弈園
臺灣早期圍棋發展的中心在「弈園」。沒有弈園,臺灣圍棋不會有今日的發展。
民國40年,原先發軔於重慶的「中國圍棋協會」在臺復會,由時任參謀總長的周至柔擔任會長。臺灣圍棋人口本來不多,大陸變色後,許多圍棋高手陸續來臺,棋界才開始熱鬧起來。由於大陸棋友的推動,才有圍棋協會的復會。有了圍棋組織後,就需要一個辦公及棋友交流之處。當時臺北只有一兩家棋社,地方小,人流少,難以長久維持,不適合作為棋會的會所。民國41年圍棋協會邀請吳清源返臺,贈予「大國手」榮銜,就沒有一個「家」可以作為接待場所。
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當時叫介壽路。在介壽路與懷寧街口處有一間茶店,面對總統府,背依大片公園,又靠近臺北車站,地點很好。剛好茶店準備歇業,棋會理事袁惕素召集四十多位棋友認股,籌足資金,將其頂下,「弈園棋社」就在民國42年元月開幕了。
弈園所在本屬公地,臺北市政府一直有意收回。但棋會領導人周至柔是政界要人,在46年更擔任臺灣省主席,聲威顯赫。有他力保,弈園屹立在總統府旁近三十年,成為中國圍棋會總壇也有二十年之久。
弈園風情
弈園棋社是棟平房建築,入口處懸著一幅張北海教授所題,嵌有弈園兩字的門聯:「弈局似長安,一不留神成浩劫。園林亦祇樹,且來歇腳喝杯茶。」上聯從杜甫詩句:「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化出。下聯「祇樹」指佛經中的「祇樹給孤獨園」,乃是印度舍衛城內釋迦牟尼佛講經之處。此聯將弈園比喻成修道場所。不過當時我學淺,不解其中深意,只感覺全聯雅俗兼具,既可言傳,也可意會,因此留下深刻印象。多年後遇見舊友,談起這幅代表「弈園」風味的聯語,大都記不得全貌。
弈園進門後可見左右兩個弈棋廳。右廳較小,專屬象棋棋友。我在弈園期間,絕少踏入,感覺像是另一個世界。左大廳是圍棋廳,相當寬敞,可容五、六十人下棋。大廳有偏門,出去就是大公園(當時名新公園,現在改名為二二八公園)。進了棋社,有時放下棋子,到公園透透氣,舒緩心神,也是一樂。林海峰小時候,由爸爸帶到弈園。爸爸下棋,他就跑到公園玩耍。爸爸輸棋了,就跟對手說:「你不要走,我叫我孩子來報仇。」於是到公園裡把兒子找回來下棋。只見林海峰隨手落子,就把對手殺得大敗。這是弈園老棋友津津樂道的故事。在弈園下棋,蟬聲伴隨落子聲,樹蔭不時灑落棋盤上,一派幽然境界。弈園歇業後,我在臺北跑過多家棋社,都是在高樓大廈裡進出,此情此景已成絕響。
弈園開張後,立刻成為推行圍棋的重鎮。它既是圍棋協會總壇,重要的比賽都在這裡舉行,推廣的活動也在這裡規劃。中國圍棋協會復會後,曾與橋牌界合作,出了《棋橋》雜誌(41年),有了「弈園」做辦公室,《圍棋》雜誌於民國45年獨立創刊,這是我學棋時代的精神食糧。
弈園平時就有很多高手下棋,遇到比賽,更是冠蓋雲集,四○及五○年代有所謂「十大名手」,在這裡都可以遇見。當時沒有獨立的比賽室,比賽多在大廳舉行,引來多人圍觀。有了觀摩名手的機會,還有好敵手相互切磋,提升棋力,對於有志上達的棋友而言,沒有比弈園更好的地方了。如果我只是在學校裡下棋,未曾到過弈園,我對圍棋的情感與棋上的造詣必然與今不同。後來在弈園下棋,成為職業棋士的陳永安、陳秋龍、陳士等人相信會有同感。
一般人所了解的棋社就是下棋的地方。但以前的棋社,除了下棋,還是喝茶聊天的好地方。現代人要聊天有很多地方可去,也不一定喝茶,棋社這方面的功能因此逐漸失去。弈園可說是末代的舊式棋社。現代棋社有飲水機,加熱水要自助。弈園則是由跑堂提著熱水壺,應客人叫喚,隨時過來添水,多了一份人情的互動。弈園茶資六元,泡一杯茶後,隨你消閒終日。棋社也有廚房提供麵食,必點的是排骨麵,滷排骨軟嫩可口,令人回味。聯考日我在弈園的午餐當然就是排骨麵。排骨麵和鄰近不遠(懷寧+ 衡陽街口)「公園號」的酸梅湯是跑弈園的許多學生棋友共同的回憶。
跑弈園者多為常客,彼此熟稔後,稱呼不用姓氏,而用綽號,像大將、冠軍、宗兄、小哥哥等。我到弈園認識許多棋友,只知其號不知其名。因為我是晚輩,以綽號招呼對方不禮貌,只能打聽其姓氏,以先生稱呼之。至於同輩棋友,以綽號相呼,此起彼落,彼此還互相打趣,聽在耳中,令人感覺格外溫馨。
十大名手
在四○年代,臺灣幾乎沒有公開的比賽,棋社就成為高手的競技場。弈園開張後,因為地點環境皆優,成為高手雲集之地。我到弈園之初,即風聞棋壇有「十大名手」,而這些名手就在棋社裡下棋。懷著崇拜的心理,我當然想認識他們。
「十大名手」包括:吳滌生、張恆甫、黃水生、唐景賢、周傳諤、胡哲讓、陳翔文、凌潔泉、董之侃、郭哲卿等。其中黃水生與郭哲卿是本土棋士,其餘皆是光復後從大陸陸續來臺者。我在弈園前前後後見過八位名手,董之侃與郭哲卿則未曾謀面(也可能是見面不識)。董之侃是林海峰的啟蒙老師,郭哲卿在五○年代聽說已退出棋壇。
弈園裡時常見到的是張恆甫、周傳諤、唐景賢、陳翔文、凌潔泉五人。初見時我因棋低,跟他們沒有下棋的機會,頂多是伴隨其他棋友一旁觀棋。張恆甫對棋友相當親切,粉絲最多。他是上海人,棋社有一批同鄉,彼此鄉音交談,我因此學會幾句上海話。有一位邱梁,具有段位棋力,張恆甫喜歡逗他。邱的年紀看來大於張,張卻叫他「小邱梁」。兩人下棋,邱下不過張,嘴巴卻不認輸,喜歡說:「吾不過水便都都」(我隨便下下而已)。
周傳諤棋癮很大,一到棋社就下個不停。他喜歡殺棋,不喜收官,綽號「老虎」。他不挑對手,不拘對子或讓子,還會主動找年輕人下。我晉段後才開始與張恆甫、周傳諤交手,也與二老培養了深厚友誼,交情一直延續到後弈園時期。我們的互動下文另有敘述。
唐景賢是名手中最年長者,大家都稱他為「老將」。他看來仙風道骨,仰之彌高,乃是我到弈園後最早接觸的名手。「老將」喜歡研究中國清代古譜。棋社裡有一個小房間,乃是《圍棋》雜誌的編輯室,「老將」時常利用來擺棋研究。當時我只知有日本棋譜,對清代棋事完全無知,看見他手中的古譜,出於好奇,問了一些問題,開啟了我們的互動關係。言談中我了解他非常推崇古人的棋藝,認為范西屏、施襄夏等清代高手可以授他四子。「老將」為人謙虛,在雜誌上解說棋譜,總是冠上我見、淺解、我的拙見等語。因為景仰其風範,我為建中為棋社找老師時,很自然地找上他。以名手之尊到學校教棋,他也是第一人。
陳翔文與凌潔泉下棋對象以熟人居多,較少與後輩互動。據說陳翔文中年才學棋,卻能迅速躋身高手之林。印象中他是位落子謹慎,棋品絕佳之君子棋士。凌潔泉紅光滿面,看來身體很硬朗。不過他下棋只為消遣,幾乎不參加比賽,是名手中最低調的一位。
吳滌生是吳大國手之兄,他在臺灣圍棋發軔初期,以白水閣筆名在《新生報》主持圍棋專欄,推廣圍棋近三十年,貢獻厥偉。黃水生在日據時期代表臺灣赴日參加比賽,日人譽為「臺灣本因坊」。兩人平常不在弈園下棋,有比賽才出現。黃水生在家中設「水生棋塾」,指導後進,新生代棋手王懷琦、陳國興、王學傳等皆出自門下。我曾在升段賽中向黃水生請教一局。我與吳滌生的棋緣則要等到二十年後。
最後一位名手胡哲讓,之前在海外工作,我晉段後他回國參加比賽才認識。比賽碰到兩次,算是很有緣。胡哲讓下棋認真,遇到複雜局面一定長考,因此綽號「魔王」(魔與磨同音)。記得第一次對陣,雙方都不斷長考,只為打一個劫,搞得盤面凌亂不堪,無法清楚點空。結局是我半目險勝,當時感覺氣力都已耗盡。胡哲讓比吳大國手年長兩歲,纏功與耐力卻一點都不輸年輕人。
我曾經好奇十大名手的名號是如何得來的。當時棋界並沒有公開的比賽,又如何把這些高手湊在一起?民國55年《中華日報》與中國圍棋會共同舉辦「中華第一名位賽」,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新聞棋賽。在那之前,偶而會有報社邀請兩位高手下十局賽。弈園開張之前,高手多聚集在「新生」、「南亞」,等規模較小的棋社切磋,經過好事者渲染,就有所謂「五虎將」、「四金剛」等稱呼。後來棋友認定的高手增加,便湊齊十人,成為「十大名手」。所以「名手」的來由是透過棋友「票選」,而非經過比賽認證。依我觀察,「十大名手」棋力並非等高,張恆甫、吳滌生、黃水生屬於第一線,唐景賢與周傳諤則介於第一與二線之間。第一屆「中華第一名位」由八人循環產生,其中五人由棋友海選,其他由中國圍棋會指定。被指定者正是張吳黃三人,可見他們棋力較強已有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