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的虛擬
張小虹|國立臺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特聘教授
如果「默」不是一種對既有再現體系的頂禮膜拜,如果「默」不是一種在語言體系中發聲與緘默的對立,那「默」可以是什麼,又可以不是什麼?
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Giorgio Agamben)在談論電影時,提出了「默片」與「默哲學」的必要。對他而言,「默」不是緘默無聲,而是如何重新找到新的流變創造力,讓已然死於成規套式的表達,重新活過來。因而「默片」不是沒有聲軌的電影,而是如何在無法不落入意義與符號系統之時,也能同時解離出充滿潛能的「姿勢」。那何曉玫的《默島新樂園》便是一種「默舞蹈」的示現,逼顯出舞蹈身體動作、地理政治與文化表意之間的可能解離,一種企圖解構創造的創造,一種「鈕扣」(new choreography)的虛擬之力。
就讓我們先從《默島新樂園》的「台客符號拼貼」開始談起。誠如楊澤早早就在〈台客美學先鋒派〉中明言,台客精神就是「文化米克斯主義」(米克斯- mixed),拼搏出「啤酒加番茄汁」、「玫瑰紅加蘋果西打」的混血雜交。由〈默島樂園〉、〈芭比的獨白〉與〈擁抱日子〉三個段落組成的《默島新樂園》,無疑是正港「文化米克斯主義」的實踐,滿滿既庸俗又華麗、既寫實又魔幻的「台灣聳」。於是觀眾一進場就陷入民俗藝閣陣頭的熱鬧詭譎,三座Cosplay 布袋傀儡高台裝置拔地而起,五面即時攝影的投射螢幕,對應著散佈四處的舞者,搬演著各種無明的動態野台。而其中最吸睛的,當屬打扮得十足狂野俗艷的檳榔西施舞者,以高超的肌肉控制力,慢動作演繹著各種身體的妖嬌擺動,彷彿是將吳天章「台客美學」的靜態攝影激活了起來。
而一旦布袋傀儡高台裝置開始被移位被推動之際,整個表演空間變得有如一場迎神出巡的盛會,喧鬧雜沓,激動亢奮異常。而後的芭比娃娃又是另一個明顯的性別物化符號,超級厲害的女舞者把玩著有如探照燈般的即時攝影鏡頭,身後則是投射螢幕,搬演著一場精彩的身體動態錄像,其情色魔幻之力,完全不輸美國藝術家雪曼(Cindy Sherman)的「壞芭比」攝影系列或台灣藝術家蘇匯宇的情慾錄像裝置。最後結尾的「擁抱日子」則是以更誇張、更反諷的方式,將台灣作為「情感(悲情、濫情、矯情)共同體」的符號推向極致。只見眾人合力抬著有如棺材板的一大塊鐵皮進場,一名紅衣女子躺臥其上,似是殉情而亡。伍佰的《少女的心》響起,男舞者與紅衣女子以戲劇化、大幅度的肢體動作,撕心裂肺拉扯糾纏,直直將伍佰歌曲中的熱情放蕩放大一千倍。而每當眾人擁抱成一團、彼此呵護親愛之際,總是有人不斷脫失滑落,而紅衣女子一而再、再而三掙扎衝上傾斜鐵皮的頂端,卻一而再、再而三失敗滑落而絕望。她不是法國浪漫派畫家德拉克羅瓦(Eugène Delacroix)筆下右手高擧揮動紅白藍三色旗、成功引領群眾勇往直前的自由女神,也不是雲門舞集《薪傳》最後眾人同心協力、高高撐起船帆的渡海時刻,而是台灣作為「情感(悲情、濫情、矯情)共同體」的過溢、慌亂、茫然與沮喪。
但如果《默島新樂園》就僅止於如此顯而易見的「台客符號拼貼」,那充其量也只是以既有符號再現了五光十色、眩麗奪目的「寶島」。但「寶島」如何有可能變「默島」呢?一如「默」如何有可能從「喧鬧/靜默」之「默」,轉而成為虛擬之「默」、潛能之「默」,亦是解離既有符號體系之「默」,更是得以讓「已然」回返「未然」之「默」。《默島新樂園》之「默」,不來自安靜或無聲,反而正來自其壓也壓不住、擋也擋不住的喧鬧吵雜、躁動不安的「能量」。《默島新樂園》之為「默舞蹈」的示現,正在於給出「台客符號拼貼」的同時,也給出解離符號、解離創造的可能,將既定符號還諸「未然」,化為不確定、不可預期的能量,飽滿孕蓄。《默島新樂園》讓舞台不見了,所有的空間都成為舞台,觀眾隨著舞者繞境,滿場遊走,時不時被疾馳而來的巨型高台推架與哨笛聲所驚嚇亂竄。觀眾席也不見了,時而遊走,時而奔逃,時而席地而坐,以近距離甚至特寫的方式,緊貼舞者每一寸肌肉的收縮與每一滴汗水的飛落。整個表演空間成了能量亂竄、慾望橫流的道場、肉身參禪。或以舞作中第三段的鐵皮為例。鐵皮之為符號、鐵皮上的紅衣女子之為符號、殯葬送行行伍之薩克司風樂器之為符號的同時,「默舞蹈」讓鐵皮成為身體投擲、踩踏、翻滾的聲響物,解畛域化了台灣作為鐵皮之城的既有視覺形象與符號意義,流變出鐵皮-舞者身體的微分子,既是如此台灣,又不是定型化、意象化、符號化了的台灣。《默島新樂園》讓台灣成為一種充滿潛能、動量與不可預期的「姿勢」,給出了差異化、微分化的台灣,台灣之為「默島」的虛擬創造力。
楊凱麟說得最好,「台灣未來或許將以這些舞蹈的平面與空間而被重新認識與誕生,就如同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關於回憶的一切都將因創作(而且只能因創作)而重生,並且因此永恆」。我則選擇最直白的話語做結:如果台灣舞蹈史只能留下十個作品,《默島新樂園》一定名列前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