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寶樓的繼承人
黑暗中,我嗅到潮溼腐朽的空氣中夾雜著些許屎尿味。
來到這裡第兩百四十六天了,一切都還像剛發生一樣令人毛骨悚然,我不敢想像分開的家人現在正在做什麼,或面臨著什麼樣的處境,這一切對我這個十歲的小女孩來說,都超出我能理解的範圍了。
「其他人應該都不行了,剩這一個……」
「這個小的再觀察一下吧!我發現她似乎不太尋常……」
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聽到遠方隱約傳來刑求聲了,我的耳裡只剩下眼前兩位高大、壯碩的黑衣男子低沉的交談。
「小妹妹,叔叔知道妳的記憶力很好,能不能告訴我們,妳爸爸平常隱瞞了什麼事情?只要知道這件事情……」
其中一個男人蹲到我的眼前,以不耐煩的口吻詢問我。
也許是認定了最糟的事態,又或許是他們對我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創傷,破碎的心靈已將我的語言能力徹底奪走了。
「大概是嚇到失魂了。感覺這隻也沒用了,要處理掉嗎?」另一位黑衣男輕浮地說。
此時,一位眼神銳利、神情嚴肅的男子從門外走進來,其他人見狀,對男人肅然起敬。
「再給她一點時間,剩下的交給我來處理。」嚴肅的男子左顧右盼後吩咐了一句。
「是!長官!」
兩名男子點點頭後匆匆離去。
留下來的這位男人在我的印象中,進出過這個狹小黑暗的房間不到五次,但我清楚地記得我與家人來到這裡的第一天,在遮蔽視線的紗布袋外面,發號施令的冰冷聲線就是來自這名男人。
其他人離去之後,他點燃了菸,沉默數分鐘後,突然對我開口:
「玉葉當時也差不多是妳這個年紀。」
我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涵意,只能靜靜聽他繼續說。
「雖然我覺得上頭做這件事,無疑是在殺雞取卵,但我不會安慰妳,又哄騙妳跟我實話就能見到爸媽。坦白說,我覺得他們應該凶多吉少。妳的家人會有什麼下場並非我能決定的,雖然我不會要求妳原諒我們,但我必須跟妳說 比妳淒慘的人比比皆是,這就是時代的共業。聽懂的話,就好好聽清楚,話我只說一次。還記得上週我帶妳到室外放風時,走過池塘旁的那條路吧?」
因為我從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能理解的詞彙也比同年齡的孩童多,家人都對我的天賦感到十分驚嘆,但儘管如此,當下我並無法做出任何表示,只能直盯著眼前的黑衣男子。他見到我的眼神堅定,便當做我默認了,因此繼續說:
「明天中午會有人帶妳經過那條路,到時候妳就衝進池塘旁的草叢,並且往前直走,大概不用走多遠會看見一片鐵絲網。那裡應該有些破損的地方,我估計明天應該還來不及修復,妳穿過鐵網後不久,就會看到新店溪了,至於接下來會如何,就看妳個人的造化了。」雖然我不知道這位男性為何做出與其他人背道而馳的行為,但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從
他冰冷的眼神中,看到一絲與父親平時相仿的模樣。隔天中午,果然有人來帶我離開這個房間。
我照著他的指示,在經過池塘旁的路時衝進草叢裡,並且拚命往前跑,接著我穿過鐵絲網,離開這個地方。
雖然損壞的鐵絲網紮得我手腳綻出鮮血,但我頭也不回地狂奔,在其他人追上之前跳進了新店溪裡。
湍急河水無序的拍打也將我的意識逐漸拍離,我心想,也許就這樣離去也是種解脫吧!之後不知道過了幾天,昏迷的我在某個河岸被好心的夫妻發現並收留了我。
他們供我吃住,在他們眼中,我是個無法表達任何情感與言語的孩童,儘管如此,他們仍將我視如己出,並替我取了個名字,叫雨庭,原本是他們早逝女兒的名字。
過了快三年,我才逐漸開口說話,他們得知我的本名時,我們一家人已移居到島嶼的南方了。炎熱的氣候讓我漸漸忘卻記憶中冰冷的石牆與令人窒息的狹小房間,取而代之的是往日與逝去雙親的回憶。
那時,我終於流出三年多來的第一滴眼淚,養父母也跟著我喜極而泣。
◆
「阿嬤?妳怎麼了?」
「歹勢啦,想起了一些往事,有點出神了。」
在台南住了這麼多年,現在果然很不習慣台北的氣候,潮溼的空氣令我喘不過氣來。 相隔了七十幾年,再次回到大稻埕這個地方,景色與記憶有不小的落差。雖然部分的迪化街區看起來還保有當年的味道,但巷弄間混雜了不少跨時代的建築風格,些微不協調感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我牽著外孫 宇祥漫步在迪化街上,小男孩一臉興奮地看著我,水靈靈的大眼像在期待著什麼,真是像極了他母親。
「阿嬤,妳為什麼會想來這裡?」
「因為我以前就住在這裡啊。」
「以前就住在這裡?這麼久以前的事,妳還記得嗎?」
「不要小看阿嬤了,雖然我年紀大,但記性好得很。」畢竟有些事想忘也忘不掉,那是最痛苦、最難受的。
「阿嬤出生沒多久,你祖公就帶著全家人搬來這裡。雖然我對這裡的記憶非常短暫,但記得的部分可以跟你講三天三夜了。」
「阿嬤,妳那時候不是還很小嗎?怎麼能記得這麼清楚?」
「哩惦惦聽哇共丟賀啦!」
本性好強的我感覺到自己的記性被挑戰,下意識做出反擊。
小時候,我的記性過人,大概四五歲時就能把父親的風流往事倒背如流,這項才能日後雖然保住了我的性命,卻也令我飽受折磨。但我也很慶幸擁有這個天賦,才讓那些珍貴的回憶長存我的心中。
我父親是個多話的人,喜歡交朋友、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儘管大家都覺得他幽默風趣,可是我覺得他有點囉嗦。然而,現在只能感到惋惜,想再多聽他囉嗦幾句都是無法實現又奢侈的願望了。
還記得父親提過一九三○年時,大稻埕發生了一件震驚社會的大事。
在擁有魔力的蓬萊樓舉辦,能實現願望的神奇宴會 浮世宴上,犧牲了某些人,導致時代產生劇烈的動盪。原本他非常掛心事件的後續,但當時他似乎受到某種啟發,決定離開家鄉臺灣,到世界各地去旅行。
該說是巧合嗎?父親在接下來幾年的旅程中,就如安排好的命運一般,不僅讓他屢屢躲過戰亂,也因此認識了母親,然後再次回到這裡。
「這些聽起來很像編出來的故事耶,阿嬤,妳確定沒有記錯嗎?」
「很虛幻吧?小時候我也是這麼認為,覺得是阿爸為了哄騙我而編的故事。」
「那後來蓬萊樓怎麼了?」
「因為宴會出了人命,最後被日本政府強制停辦,蓬萊樓也被查封,禁止進出了。」
「既然這麼危險,幹嘛不把整棟樓拆掉呢?」
「日本仔比較不會隨意破壞有歷史的建築物。再來就是當時謠言四起,這棟樓好像有意識般地四處作祟,甚至不時傳出有人看到戴著面具的鬼魂在裡面徘徊,光是經過,都會遇上危險。後來戰爭爆發,他們就只能將這件事放在一旁了。」
當然,這些事都是我父親後來聽說的。
那幾年,他隻身走訪東南亞,持續他年輕時熱衷的旅行,知曉世界各地的傳說、收集各國文物就是他最大的興趣。不少人都笑他大概會一輩子都是孤家寡人,讓珍藏的骨董陪伴他終老,直到他在泰國旅居時,遇到了比他更我行我素又逍遙自在的旅人,也就是我的母親。
母親的個性強勢且不受拘束,年輕時跟家裡鬧翻了,就一個人獨自出來旅行。這點跟被趕出家門的父親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父親心想,一個女人跑到異鄉來實在罕見,一度誤以為母親是常居此地的華僑,然而,他們在異鄉十分投緣,打鬧同行了好一陣子後,父親對人生的期望有了變化。
有一天,父親突然語重心長地對母親開口:
『小蘭,妳也知道,我這個人就是止不住好奇心,那些難以捉摸的事物,真的讓我欲罷不能,我的作風就是這樣啦!一定要把他們搞得清清楚楚。但如妳所見,我的年紀真的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一個人真的不好辦……』
『先生,你就有話直說吧!但醜話先說在前頭,錢不夠的話,我可幫不上忙。』
『事情是這樣的!有個地方,我一直想去朝聖,只是那個地方好像……怎麼說呢?規定要兩人一組。說白了,就是必須一對夫妻才能造訪,我的意思是說……』
『黃東盛!你是在跟我求婚嗎?』
據母親的描述,當時她簡直氣炸了,但看到父親不知所措的愚蠢模樣又止不住笑意。 對父親來說,這趟旅程的終點就是與母親長相廝守,兩人不久後在異鄉結為連理,並生下了哥哥。之後在一九四○年再次回到這片土地,沒過多久我就出生了。
「祖公跟祖嬤都好好玩喔!」
「是啊,你祖公老是很得意地說他們是歡喜冤家,但祖嬤似乎沒有想理會他的意思。」宇祥聽著我父母相識的過程,發出了清朗的笑聲,似乎從未想過自己的祖公母個性如此
滑稽,彷彿不像那個時代的長輩。談笑間,我們來到了台北橋頭,記憶中的那棟房子現在就在迪化街的尾端,荒廢許久。
父母剛回臺時定居在艋舺一帶,生活並不舒適。
那是戰前臺灣隨處可見的光景,糧食嚴重缺乏,許多青年因為戰爭需求,被迫與家人離散,印象中,有些人還為了躲避徵兵令而謊報戶口,遭到日本警察嚴懲,深夜會傳來因酷刑造成的慘叫聲,至今都是令人難忘的惡夢,所幸我們一家四口算熬了過來。
我還記得,當時轄區的警官一樣是本島出生的人,對當時年幼的我們兄妹倆也照顧有加。
在戰爭過後的某天,轄區警官矢口叔叔登門拜訪,說有人託他捎來一份書信,上面寫著:
『黃先生,酒樓已恭候多時。』
「酒樓是阿嬤妳之前說過的,那棟有鬼的蓬萊樓嗎?」宇祥對關於酒樓的訊息感到不解。
「兜了一大圈,還是躲不過宿命,你祖公終究要繼承那個地方。」
◆
父親聞信來到蓬萊樓,想知道此信究竟出自誰之手。
事實上,剛回臺時父親曾重訪舊地,以為那裡早已人去樓空,如今突如其來的信件似乎正預告著他的使命尚未終結。
到目的地時,一位戴著奇異面具的青年在樓前等候著父親。
「久違了,黃先生,您終於回來了。」
「你是……馬霧?不對,是小馬賽嗎?跟你爸真是一模一樣啊!」父親很快就認出青年眉目間熟悉的粗獷線條。
當天兩人敘舊許久,直到明月高掛夜空中。
馬賽的父親——馬霧跟父親曾是舊識,蓬萊樓在一九三○年的大事件之後人去樓空,獨留馬霧假以冤魂之姿,守護著酒樓。而數年後,馬霧離世,由馬賽子代父職,靜候著我父親的歸來。
似乎命運早已註定將由父親繼承這個別具意義的地方。
收到馬賽來信的幾個月後,我們一家四口從艋舺老家,搬進了大稻埕的蓬萊樓。父親變賣了一部分的古物換取金錢,好讓我們兄妹能有更優渥的生活品質與學習環境,馬賽也從這時開始,成了我們家的一分子。
◆
「至於我們家後來發生什麼事,你應該以前都聽過了……」
「政府以為你們私藏金銀財寶,結果就……」小外孫低頭沉默。
幾年前,我曾跟他提過當年黃家的慘案,以及不到十歲就被監禁超過半年的我是怎麼受到貴人的幫助,活下來的。
當時,新政府深信流傳於街巷間的傳說,意圖奪取並掌握寶樓的魔力,以為向我們黃家四人行刑逼供就能得知祕密,卻不願相信經過了百年的消耗,蓬萊樓早已淪為一棟普通的老房子。最終,我們全家大小皆被羅織罪狀,除了我之外,都因為熬不過酷刑而殞命。
儘管失去家人的夢魘從未從我心中散去,但我不想沉溺於自身遭遇,裹足不前。
如果是父親,應該會希望所有的故事,無論美好的、悲慘的、傳奇的、荒誕的,都能傳承下去,畢竟他時常將這番話掛在嘴邊:
「所有的故事都是一面鏡子,反應出人們心中所願。」
這些故事就像照映出了某個時代的悲劇,烙印在我的心中。如今,我有自己的家庭與後代,我願意相信這是寶樓魔力的加持,讓我的故事能透過血脈延續下去。
「如果阿嬤還思念這個地方的話,那我長大以後,就把它買下來!」
「小孩子說什麼大話?先好好讀書,找工作、賺幾分錢再說!」
「我很快就會長大了!阿嬤不是都說我很聰明嗎?用我聰明的腦袋,應該很快就能賺到很多很多錢了!而且,爸爸現在也很有錢啊!」
「霍宇祥,你別跟你爸一樣!要不是我的乖女兒無怨無悔地支持你爸這麼多年,他肯定到現在都還沒什麼用。」
「阿嬤,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啊。走!我們再到前面去逛逛!」
十歲的外孫加快腳步,惹得我氣喘吁吁,但能自由漫步在這令人懷念的街道上,大概是我這年歲的老人該好好珍惜的時光了。
◆
那晚睡前,我想起兒時某夜,窺見父親與馬賽在房裡交談的場景。
『其實,我想不透為何蓬萊樓會選上我。』
『家父曾跟我說過,蓬萊樓魔力具有意識,會挑選自己的主人。也許你是這世界上僅存的,既知曉這棟樓歷史也願意保護它的人了,寶樓希望你能傳承這些故事。』
『這個責任真的太沉重了!』
『但黃先生,您的表情看起來很樂意啊。』
『馬賽,你跟你爸真是不同,講起話來真是壞心!』
『大概是小時候跟您學的。』
歡笑幾句後,父親面色沉重,嘆了幾口氣。
『其實,我大概有察覺到魔力什麼的早已不復存在了。看看現在的局勢,曾經有人以為趕走日本人就會有好日子過,但好日子恐怕不會從天而降,就像魔力從來不會實現你的心願一樣,只會提供你實現的手段。事在人為,幸福還是要靠自己爭取,畢竟這棟樓留給我最美好的東西,都不是許願得來的!』
『我想,這也許就是寶樓選上黃先生的原因吧!』
『好說好說!』
『我其實認真思考過,蓬萊樓到底是如何挑選繼承人的。想來想去,也許就是愛吧!對家族的愛、對這片土地的愛,不管是霍家、金田兄弟、梅若影或是黃先生您,其實也有些相似之處。』
『馬賽,我覺得你這個推論根本毫無根據……但我喜歡!』兩人相識而笑,眼神間傳達了某種默契。
◆
深夜裡回憶入夢。
夢中,我佇立在迪化街上,看著蓬萊樓的大門口,馬賽的身影正在四處張望,窗內依稀可見父母與兄長早坐在餐桌旁準備開動了,而廚師朱大端上一道道美味的料理。
「黃思言肯定又跑去隔壁街玩了,我看,她的份就給我吃掉好了。」
「思義!你就不能多疼你妹妹一點嗎?等她回來再開動。」母親伸手阻止了想偷夾飯菜的兄長。
「該吃飯了,思言,再不來,菜就要冷掉了!」
忽然間,馬賽回過頭朝我說道。
一個小女孩穿過我的身旁奔向家中,抬眼望向餐桌上的每張盈盈笑臉。如果能對寶樓許願,我希望,時間能永遠靜止在這一刻。
這一幕好似鏡中倒影,稍有動靜便會從視線中消失。但儘管如此,那些再也無法觸及,最平凡、最溫暖、最無法割捨的美好時光,即使早已千瘡百孔、斷垣殘壁,都仍深深淺淺地刻在蓬萊樓的每個角落。